第三十七章 忧思

在人的眼中帝王将相与布衣百姓或许有高低贵贱之分,但在天地的眼中都仅仅是一种生灵而已,并无本质上的差别,同样会有生老病死,同样要经历苦海轮回。

既然太阳每天都会升起,而时间也不会为谁而停留,那么生活就仍然要继续下去。尽管心中都在担忧着赵忆丛的性命,但每个人依然做着自己应该做的事情,起码光州表面上一切正常,没有任何恐慌。

此时此刻实在不是恐慌的时候,北方大地正在进行着激烈的厮杀,战争的胜负也许会主导今后历史的走向。在成都、长安相继陷落之后,中原诸雄终于认识到这场战争不是某个人的事情,而是事关所有人的未来命运。长久以来形成的势力格局很快就要被打破,如果再不团结起来,所有人都可能被外来的强大势力如秋风扫落叶般打败。

于是在凤翔被围,李师道与南诏合兵攻击洛阳的紧急形式下,中原诸侯终于放弃了坐山观虎斗,妄想削弱对方的心态,开始谋划共同对抗南诏。

为了能够明确各自的责任商讨共同抗敌的大事,各路诸侯聚集一处商量一下是势在必行的事情。远在光州的赵忆丛也接到了通报,半个月后所有能脱开身的势力将聚于荆南商讨大事。

现在的赵忆丛亲自出席根本是不可能的事情,商议之后由徐之诰代表自己前去。

死亡越来越近了,可心中却并没有任何的恐慌,反而感觉异常的轻松安宁。回头想想当初的选择,本以为这条道路会带给自己真正的自由,以及巨大的成就感以证明自己存在的价值。可是在随着时间的推移,对于当初的选择反而有些迷茫,这个选择是否是正确的呢,虽然自己得到了很多,可付出的却更多,时至今日也算有些成就了,可为什么一点也不快乐?

不是没想过放弃,可是人活着有时并不是只为了自己,更多的时候是为了自己的亲人和朋友。赵忆丛深深的知道,身自己身上还寄托着众人的梦想,既然自己当初答应过,那么就有理由继续下去。这是一种责任,如果背弃了它,自己仍然无法得到真正的快乐与满足。

终于可以放弃一切俗务做一些喜欢的事情了。清晨时分阳光明媚,在府中女人们哀怨又担心的目光中扛着鱼杆悠然的离开了。从少年时代起,钓鱼就是赵忆丛最喜欢的事之一,当然并非因为可以决定几条鱼的命运,而是那份专注可以使人放下很多烦恼,起码在那一刻心里是异常清净的。只是这几天,赵忆丛的心情却无法宁静,既然自己几乎可以肯定的说是难逃一死了,那么总是要好好安排一下今后的事。

南方的天气好象多情的少女一样善变,刚才还是风和日丽,突然间就布满浓云,变的电闪雷鸣,眼看一场暴雨就要来了。赵忆丛收起鱼具向城里走去,进城不远雨下起来了,钻进一间阴暗的小酒馆避雨。

雨看来一时半会是无法停了,反正也没什么事做,赵忆丛随意点了几个菜,准备在这里解决一下自己的肚子问题。浅斟慢饮悠然的望着窗外,脑子却是空白的。

“小二,没酒了。”一个清亮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依稀记得自己进来的时候是有一个人在的,赵忆丛好奇的望着声音传来的方向。那边的女子也正好抬起头来,看见他竟呆住了。

盈盈醉眼横秋水,淡淡娥眉抹远山。妩媚中透出一股英气,因为喝了不少酒,两腮嫣红,浅醉佳人真是最迷人呢?

“我们认识?”见她还在盯着自己看,赵忆丛试探着问,脑袋搜索几遍却还是想不出自己在哪里见过这个人?按理这样出众的女子如果见过的话自己是绝不会忘记的。

那女子轻声道:“赵云飞?”嗓音有了一些变化,赵忆丛似乎在哪里听过,再一转念立刻知道了眼前这个人是谁?站起来笑呵呵的走过去径自坐下,笑道:“原来是你,想不到在这种地方也能遇上。”

遇见他,苏映雪忧郁的心情似乎好转不少,笑道:“我以为你早被人宰杀吃肉了呢,没想到你跑到这里来了。”顿了一下又正色道:“长安陷落,你们这些公子哥儿也变的如丧家犬了,看你这打扮好象混的不怎么样啊。”

看了一下自己身上的标准渔夫打扮,赵忆丛也笑了,不客气的回击道:“成都也陷落了,你还不是和我一样成了无家可归,我们就不用互相嘲笑了吧!”顿了一下又道:“你还欠我几十万两银子没还呢,现在还我救救急吧。”

出奇的并没有争辩,这多少有些让人意外,看来家遭巨变使她成熟了不少,不再那么争强好胜不服人了。沉默了一会儿,苏映雪说道:“是呀,我比你强不了多少。”想了想又问:“你的那几个朋友都来了么,他们好么?有时想想那时的事,觉得挺有意思的呢!”

这么一问,赵忆丛也变的沉默了,良久才道:“这些年中间发生了很多事情,我们也早就失散了。”苏映雪很理解的点点头又问道:“你来这里很久了么,你觉得节度使赵忆丛这人如何?”

“这个嘛,还真不好说。”赵忆丛为难的望着她又问:“你指哪方面,要知道人无完人,不可能处处都好的。”苏映雪道:“我主要是指这个人才华如何,有没有能力自保。还有就是他是否有容人之量,能够接纳我们这样的外人。”

“哦,你指的是这个呀?”赵忆丛诡异的一笑道:“他能白手起家把光州发展到这种程度,足以证明他的能力了。至于能否接纳你们嘛,当然要看你们是否能给他带来帮助了,要知道没有人会养废物的。”

苏映雪剑眉倒竖立刻就要发怒,想想又松弛下来道:“你还是当年那付样子,说话尖酸刻薄,其实你这人还算不错的。”

洒然一笑,赵忆丛道:“性格是很难改变的不说也罢。听你话里的意思难道是想投靠赵忆丛么?”

“是呀,主要是我父亲的意思。毕竟我们家是个大家族,老幼妇孺很多,这需要一个稳定的环境才行。目前看来我们可以去的地方实在不多,外面的仇家实在太多了。”苏映雪说到这里也觉得有些沮丧,不由端起酒杯又喝了进去。

跟着也喝了一杯,赵忆丛正容道:“节度使赵忆丛志向远大,英明神武。向来是求才若渴的,我想你们在这里一定可以找到超乎想象的东西。”话锋一转又道:“当然了,你们首先要表现出让人相信的诚意与能力才行。”

“英明神武!我就没见过真正英明神武的人。你也太夸张了吧!”苏映雪没好气儿的说。赵忆丛哈哈一笑道:“你没见过不代表不存在呀,你又见过什么象样的人物。”眼珠一转又道:“不过你们想投靠他的话,我倒是可以帮上点忙,我们还是比较熟的,我说的话几乎就等同于他的话了。”

赵忆丛此人说话固然刻薄,可并不是那种花言巧语的人,这点苏映雪很了解,当下正色道:“有些事我还要和我爹商量一下才能决定,不过要是有你这个中间人,我们倒是省了不少事。”

当下留下联系方式,苏映雪急匆匆的去了。在这种时候,她也实在没心情和赵忆丛叙旧了。

乐呵呵的扛着鱼杆回到府里,众人都大为惊诧。这几天虽然没表现的忧心重重死气沉沉,可这么开心倒是第一次看见。

众星捧月一般把他围在中间,纷纷问什么事让人这么开心。当然很清楚她们只是想暂时忘记不开心的事情,剩余的时间里可以快乐。某种意义上说她们甚至比自己更在意自己的生死。当把遇见苏映雪的事说出来以后,众人齐唰唰的做出鄙视的表情,这家伙真是色到骨子里去了,什么时候也不能忘了美女。这种鄙视赵忆丛真是司空见惯了,低声嘱咐齐妙去见苏映雪该说些什么。

书房,刘晏很冷静的汇报着最近的情况:“在长沙的计划进行的很顺利,我们已经成功挑动了很多的下层军官去鼓动士兵和百姓。我想这种情形很快就会被庞庸知悉,他一定会以为是裴海暗中支配这些事情的,我想很快裴海就有祸事了。”顿了一下又道:“这倒让我想起了大人你平定淮西之后在卞州的遭遇。历来威信太高有凌驾于主公之上的趋势都是取祸之道,强如李朔都无法忍受这些,何况庸碌无为的庞庸呢?这样的人很难有容人之量的,太优秀了就能威胁到他的地位。”

“三人能虎啊,有时谣言甚至比真刀真枪更伤人。”赵忆丛颇有感触的又说:“这是可以伤人于无形的力量啊。”刘晏冷然道:“就算裴海在战场上有鬼神难测之能,也躲不过这一劫了,怪也只能怪他所托非人,我看他很可能死在狱卒之手。”

赵忆丛负手在屋子里转了几圈,猛的站住问道:“抛开敌对的立场,你认为裴海此人如何?”刘晏是何等聪明的人,怎会不明白他的意思,想了想说道:“客观的说此人确实是个很难得的人才,如果能为光州效力,可以很大程度上分担你的压力。”话锋一转又道:“可是这些好象是不可能的事情,他与大人你有杀父之仇,怎会甘心效力,即使他投降我们也不敢真的相信呢。”

“他恨的不过是我罢了,如果我死了呢?”赵忆丛默然道。不等刘晏开口又接着说道:“如果庞庸对他采取措施,你要不惜一切代价把他救到光州。”注视着繁星点点的夜空怅然道:“也许,这是我能为你们做的最后一件事了。”

刘晏神情木然,呆立了一会儿转身走了。并非不会说些安慰的话,可是更知道这些话对赵忆丛毫无意义,如果不能救活他,那么就让他没有遗憾吧!

荆南,一向冷清的乐游原布满军帐,下边的灯火与天际的繁星交相辉映。

位于中央的一座大帐内坐了不少人。如果是了解情况的人,难免会大吃一惊。因为这里坐的人几乎包括了整个中原所有的实权人物。李朔、张全义、郑注、刘从谏等等等等,无一不是手握重兵权倾一方。如果此刻有人能把他们一网打尽,那整个天下都会大乱的,可惜这些当然只是想想而已。敢于出席这种场合,哪个节度使不是带着自己最精锐的部下,即使说是以一当百,也不会有太多水分。

大帐西北角,一个灯光暗淡的地方,徐之诰安然而坐,对于他们之间的讨论保持一种超然的态度,事实上这里也没有他插话的地方,不说他只是个代表,即使是赵忆丛亲临,一个偏远而落后的光州节度使的话又有多大分量呢?对于赵忆丛没有亲临,没人表现的太多在意,因为他根本不能应左右什么大局,倒是郑注显得有些失望。

虽然对于南诏的威胁大家都已经取得了共识,但是迫切的心情上却有着很大不同。一方的郑注、刘从谏正在苦打苦捱,随时可能全军覆没。而另一方却远在战场之外,并没有切身之痛,因此两方对于如何出兵的问题还是有些争议。

李朔、张全义等人作为援助的一方当然希望可以以最小的代价获取最大的利益,在出兵的数量,军队的补给,战后利益的分配等问题上与郑注等人争论不休。

武宁节度使杨行秘提出可以出兵支援郑注,但军队所有花费都要他承担且打完仗后要给予出兵费用几百万两白银。气的郑注抓狂,一个劲的要放弃抵抗,退到中原腹地,任由南诏兵进入中原。其他节度使见不是事儿,如果真放弃抵抗,那就祸水东引,自己的领地可能遭殃,于是做出让步。接着又争论如何出兵的问题,这个出的少了,那个出的多了的,又开始了新一轮的争执。

一时半会儿难有结论,徐之诰心情烦躁,起身走出帐篷。这个时候他最想做的事是回到光州,和众人一起想办法而不是坐在这里看勾心斗角听那些没用的废话。如果赵忆丛不在了,那这些对自己还有什么意义?

每当想起赵忆丛可能真的就要离开这个世界了,心中就会万念俱灰对任何事都失去了兴趣。他很清楚的知道这绝不是因为失去了赵忆丛让自己前路茫然,而是因为没有了他,再继续下去已经失去了乐趣。事实上徐之诰并不是一个功利心很强的人,深深让他着迷的是与朋友一起做事时那种水**融异常和谐的感觉。他更知道,是因为有赵忆丛所以才有了这种和谐。因为他有种神奇的魅力,可以让大家抛弃个人投入到大家共同的事业中去,为一个目标而奋斗。失去了他,凝结众人的东西就不复存在了。

政务司,秉烛处理公文的阳城听完汇报愤怒的把茶杯摔个粉碎。果然如赵忆从所说,派去南诏的使者根本就没见到石义,而且好象石义真的不在太和城。

星空之下,阳城有一种完全无能为力的绝望,难道真的无法挽回了么?不觉间泪流满面,无声的呜咽起来。父亲死时自己并没有特别的悲伤,那不是因为父亲算是寿终正寝而是因为自己觉得在这个世界上还有赵忆丛这个兄弟可以寄托,自己并不是完全无助的。可是现在呢,自己还剩下些什么?

“你怎么哭了?”身后一个声音响起,蓦地转身,迷茫中似乎看见了一双美丽的眼睛,那中间充满了温暖与关怀。此刻的阳城如孩子般无助,他只想找一个依靠,找一份安慰。在这如水的平静面前,心中的软弱表露无遗。鬼使神差般就把阿舒抱在了怀里喃喃说道:“阿舒,我好害怕。怎么才能让他活下去。”

虽然没推开他,可是阿舒声音中似乎有些不耐烦:“我也不知怎么才能让他活下去,可是我想只是倒在女人怀里痛哭对他是不会有什么帮助的。”

美丽的幻觉消失了,理想中的安慰并不存在,阳城缓缓松开手道:“对不起,我失态了。我也没想到我是如此软弱的人。”顿了一下又问:“你来找我么?”

“每个人都有软弱的一面,但并不代表每个软弱的人都会屈服。”可能觉得自己刚才的话重了,阿舒的语气好了很多。顿了一下又道:“主人叫你过去,他有话要和你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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