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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行山的雪,也飘落到了真定城,将这座古老的城池,粉刷得一片刺眼的白。
真定南门的双层敌楼之上,金东路军右副元帅、三皇子完颜宗辅,身着白裘,外罩猩红翻毛大麾,正静静负手凭栏,微眯着眼,远眺天地间的一片银白。
与前任完颜宗望一样,完颜宗辅继任方面军的主帅,但他的年纪却并不大,也就才刚刚三十出头。虽然与宗望是亲兄弟,但二人却是同父异母,所以在相貌上,也不尽相似。宗辅个头比宗望要高大些,长得一张女真人经典的大饼脸,眼睛细而锐利,胡须浓密卷曲,微微泛黄。除了气度比较有范之外,倒看不出有几分皇子的样子。
宗辅本名讹里朵,从金太祖完颜阿骨打,下的那一窝崽子里排序,他是老五。不过女真虽立国未久,却也跟中原王朝一样,很讲究嫡庶制。宗辅是太祖的宣献皇后仆散氏所生,正宗的嫡子,仅次于嫡长子宗竣与嫡次子宗望,从血脉的正统性而言,他应属第三。因此,金国内、外朝皆称之为三皇子。
宗辅虽然也是在少年时就从阿骨打四出征战,但基本上不是做为一名主将率军杀敌破阵,而是侍从左右。参与帷幄,充当参赞军机的角色。唯一一次单独领军作战,就是在天辅六年(1122年),与乌古乃讨平新降民安福哥在黄龙府的叛乱。从这一点上说,宗辅比起他的前任宗望,在担任一个方面军统帅这方面,缺乏经验。不过,古今无数名将事例证明,凡是参谋长出身的军中参赞,下放到部队里独当一面。通常都很有大局观。领军治军,指挥作战,都是胜任有余。
完颜宗辅,正是这样一个人物。
自九月出兵以来,三路大军皆是捷报频传:元帅左监军完颜昌率领的五万大军,连克河北东路的永静军、德州、恩州、高唐,如今正兵临大名府;西路军左副元帅完颜宗翰率军击溃河阳(今河南孟县南)宋军,南渡黄河,攻占汜水关(今河南荥阳西北)后。引兵东进,欲攻汴京;斜卯阿里已渡黄河。击败宋东京留守司统制官刘衍与刘达所率二万宋军、焚毁决胜战车近三百辆,攻破滑州;兀术与完颜昂大军自河间攻陷青、潍二州;攻略陕西的完颜娄室更是攻下重镇潼关,打到了长安城下,围攻正急。
而宗辅的东路军这边的剿匪大业,进行得也很顺。首先是王伯龙的右路军旗开得胜,先破房山的车辕岭寨,再驱逐白马山之匪,接着再灭黑崖山寨之敌。短短数日,就将太行山群匪中。声势最隆的三大寨灰飞烟灭。之后一路平推,攻城拔寨,所向披糜。昨日右路军信使快马军报中有言,已破匪寨三十有七,太行山以北,此后再无匪患。
左路军耶律铎这边,也已将五马山逆匪团团围住。匪军闭门不出,凭寨固守。这五马山寨号称有十万众,虽然必有夸大,但几万人也还是有的。即便是一群乌合之众。依山傍寨坚守,短时间内也未必能下。耶律铎那边回报,在内无强军,外无援兵的情况下,五马山的覆灭是早晚的事。
不过,宗辅刚得到一个不好的消息,在金军兵围五马山之前,五马山寨的头目之一,那个曾被他在乐安击溃并俘虏,却乘乱出逃,曾经出使金国,有“也力麻立”(善射者)之称的马扩。率领一支精锐马队,带着信王赵榛的奏章,已东渡黄河。前往建炎南朝的行在,原宋国南京应天府,讨取援兵去了。
前日有应天府的细作回报称,南朝的建炎帝,已授信王赵榛为“河外兵马大元帅”,马扩为“都元帅府马步军都总管”,并已开始诏令有司选派兵卒以为援军。虽然建炎帝同时还下诏严禁五马山之军一人一骑渡河南下,皆须驻屯原地,听从诸路帅司“节制”,不得随意行动,猜忌之意溢于言表,但总归是派出了援兵,这颇令宗辅心下忐忑。为防止节外生枝,日久生变,他决定将扫平太行以北的王伯龙之右路军调回来,与耶律铎合兵共击五马山之信王军。有这样两支近两万人马的大军,相信荡平五马山是指日可待的事。
左右两路军,进展都还算顺利,唯一出现不和谐音符的,就是中路军了。
在宗辅眼里,中路军的两位主将,撒离喝英锐善战,设也马有勇有谋,其麾下两万大军,也有近半是精锐。这样一支统帅多智善战、兵力雄厚的大军,以雷霆万钧之势,全力扑击区区一个匪寨,那还不是如巨辘般碾压过去,直接摧毁殆尽?
可是,恰恰相反。中路大军刚刚出发两天,就连死带伤,凄凄惶惶跑回来了几百人,说是在井陉关被敌军神出鬼没的火雷所害。问斩获多少,一个个大眼瞪小眼,泄气无语。被敌军杀死杀伤数百人,非但没留下一具敌人的尸体,更是连敌人踪影都没见到……大金国的兵马,什么时候这么丢脸过?
这些伤兵败卒跑回来,纯粹就是影响军心士气来着。宗辅黑着脸,转身就下令,除女真人外,全部处死。可这还没算完,还有个求援问题。
两万大军,死伤几百人就求援?如果中路军两位主将就在眼前,宗辅一定会指着对方鼻子大骂。只是气愤归气愤,他还不能置之不理。如果只是撒离喝倒也罢了,但还有个设也马……这个年纪轻轻就学人家老将,自称“大王”的家伙。却是国论勃极烈(国相)完颜宗翰的长子,这可就不能不慎重了。
宗翰自灭宋国大胜而还后,已从移贲勃极烈(国相助手,相当于六部侍郎)升为国论勃极烈,更有皇帝御赐百道空白诏书,可自行任免将官。权柄之重,一时无两。纵然宗辅是太祖嫡子,又与其并列左右副元帅,但在声望权势上却差了好几条街。
这样一位权势人物的长公子求救,如何能等闲视之?
但是宗辅手中这一万人。又是要防守真定这座大城,又是要留做总预备队,本就是勉强敷用。那边求援的意思,也不是三五百军兵就能打发了的,这时候再抽调几千兵力,他实在拿不出手。正为难之际,为东路军转运粮饷的完颜活女的到来,为宗辅解决了这个难题。
近两万大军正面碾压,再由一名百战悍将率领一支数百人的奇兵抄敌后路。正奇相辅,环环相扣。这样的战术。用来对付一支成军不过数月的贼兵,当真是杀鸡用牛刀,捕兔用猛狗,胜利不在话下。纵然贼人头目再强悍,终究也只是一个人而已,所谓“万人敌”,不过是瓦肆间卖嘴评话的夸张之辞。天下间,最勇猛不过女真勇士,可即便是最强悍的女真勇士。也从没出过一个“百人敌”……
不过,事态的发展,并没能如宗辅所预想的那般乐观。大股小股的伤兵,还是源源不断地返回真定。这一下令宗辅杀不胜杀,而且伤兵陆续入城,消息也瞒不住人,宗辅也只得罢手。
伤兵带回的战况进展。闻者无不心惊肉跳,使得宗辅一颗本已笃定的心,慢慢沉下去。
井陉山道上的步步惊雷、河谷间的雷霆霹雳、林间夺命无形的枪声、山谷里一次埋葬了五百重骑的巨坑……每一波袭击,都带来惨重的损失。伤亡人数滚雪球般增大。未曾看到敌军的关城,两万大军竟已折损近半,能维持到现在都没崩溃,已经很显两位主将的本事了。
宗辅当初让完颜活女出奇兵,一是为了应付撒离喝与设也马的求援,二是希望正奇相辅,早点敲掉这个让人烦心的天枢城。刺虽小,扎在肉里总是不爽。不过这一番折损下来,宗辅常年帷幄筹划的军事素养,令他敏锐地意识到,这次的对手不同寻常。如果就这么硬碰硬地对撞下去,输赢结果还真不好说。如此一来,活女的那支奇兵,就有着举足轻重的改变战局的意义。
现在宗辅已经不再关注左右路军的消息,注意力全集中在中路军上。
十一月初八,真定飞雪,宗辅终于等来了他一直盼望的消息。只是传递这个消息的,却是一个他不想在此地看到的人——完颜活女!
宗辅看到完颜活女的第一眼时,脑子仿佛都被冻住了……这是活女?数日前那个生龙活虎的女真猛汉?简直就是一个缠绵病榻的垂死之人啊!
宗辅完全被完颜活女的悲惨下场震呆了,以至陪在其担架之旁的那个只露出嘴眼的蒙脸人再三叩安,几乎都没听到。最后在侍从的提醒下,宗辅如梦方醒,脱口而出:“你是何人?”
“属下完颜习不古……”
“习不古?!”宗辅正要怒责其面见上官,却这般蒙面无礼。这时完颜习不古木然摘下皮帽,宗辅才骇然发觉,这习不古纱布缠绕下的脑袋,竟没有半点凹凸起伏,整个是圆的……
突袭失败!大军攻关失败!诱降失败!
这,就是活女与习不古带回来的消息。
“中路军,两万人马,三大都统,攻打一个小小的、只有几百人防守的关城,你们就打成这样?!”如果不是看到这两位已经够凄惨的了,真是用鞭子抽死他们的心都有。宗辅强抑怒火,几乎是咆哮着吼道,“难道就没有一丁点好消息?”
“属下临行之前,听二位郎君之意,似是打算长期围困,待敌军弹尽粮绝之后,或可一鼓而下。”完颜习不古少了个鼻子,说话的声音从此就是嗡声嗡气的了。好在这人有点文化,咬字较清晰,集中注意力还是能听清楚的。
“围困?又是围困!”宗辅突然感到几分泄气。左路军围困五马山,中路军围困奈何关。大金军就这般缺乏攻坚能力。只能靠围城之法么?
自从活女与习不古一个重伤一个残废,凄凄惨惨地回到真定城后,宗辅就开始心事重重,每日午后,必定习惯性来到这南门的敌楼之上,远眺西南两个方向。西边是天枢城方向,南方则是五马山,而更多的时候,宗辅的眼神,总是默默注视着西方……
十一月初十。刚停半日的风雪,又开始零落飘洒。
宗辅还是老样子,每天忙完军务后,就来到南门敌楼上,时而负手观望,时而执杯浅酌。大冷的天,喝上一壶宋国的烧酒,甚是惬意。虽然这宋国的烧酒比清酒烈不了多少,七、八碗下肚也只是微熏。不过比起塞外那些酸奶子骚酒,味道可是好太多了……南朝就是好啊!数不清的财富、远不完的米粮、抢不尽的妇人……就连这酒水。也远胜塞外……
梆鼓敲响,宣告全城,已是申牌时分。宗辅摇摇头,将酒杯放到亲卫托着的红漆木盘中,揉揉眉心,吐了口气,道:“按习不古所说,中路军围关城已有三日了。大军由速攻改为长期围困,诸般后勤都得随之变动。就算他们不敢再张口要援兵。但帐子、被服、米粮豆料之类的总是会缺。怎地非但没见到军报信使,连催要粮草的人都没看见半个。撒离喝与设也马在搞什么名堂?难不成想要给本帅一个惊喜……”
那名亲卫正要回答,突然听到一阵角号长鸣,同时在敌楼厢房一角担任瞭望任务的士卒大声禀报:“禀右副元帅,西南方,千步之外,有大批不明人马接近……”
不明人马?这可是在东路军的势力范围之内。哪来的不明人马?
宗辅腾地站起,推开取甲欲为其披挂的亲卫,快步来到护栏前,手搭凉棚。举目远眺。
远方白茫茫的地平线上,出现一条蠕动的黑线。随着黑线的推近,可以看出这是一批有兵刃甲具,甚至还有几匹战马的军队。人数在七、八百之间,身上号服尽管破烂,看着倒也眼熟,像是自家的兵马。但这支军队却没有旗号、没有队形、更没有半分百胜金军应有的精气神,倒似是一股流民一般。
这数百人马就那么半死不活地,跌跌撞撞地走近剑拔弩张、如临大敌的真定城下。然后噗嗵一下,全体跪下,齐声哭号,请求开城门。
宗辅脸色比天气还冷,低声对身后的亲卫吩咐几句。随即有十余名亲卫一齐发声呐喊:“尔等何人属下?如何落得这般境地?”
城下那些兵卒七嘴八舌叫嚷一通,但声音不齐,又各说各话,反倒什么都听不清。便在这时,一直静立于军队中心的那几名骑兵,挥鞭驱散前方跪地挡道的兵卒,硬是趟出一条便道来。随后,几名骑兵簇拥着一名身披铁甲,外罩大麾的军将默然出列。
那军将驱马行至护城壕前,翻身下马,摘下头盔挟在胁下,一撩大麾,单膝跪地。发辫凌乱的头颅深深低垂,嘴唇微微颤抖,终于在真定城上下万千瞩目之下,猛烈地以拳砸地,号啕大哭:“败军之将,完颜撒离喝,叩见大帅!撒离喝无能,去时是两万精卒,回时却只剩八百,更折了大将蒲察胡盏,失了副将完颜设也马……惨败如此,撒离喝无颜再入真定,请大帅治罪!”
城门敌楼之上,宗辅脸色铁青,双目红筋如网密布,双拳紧攥,指甲刺入掌心,有血殷红……
十一月初十,金中路军主将、雄州都统完颜撒离喝,率八百残兵败退真定,在真定城南门之前,当即被剥夺一切军职,直接被锁拿下狱。
撒离喝之所以没被当场处决,除了他本人的宗室身份之外,最应当感谢的,反倒是他的敌人天诛军——由于奈何关之战,金军首次接触到了这个时代最令人震憾的先进武器与作战方式。撒离喝是这一战中,最有切肤之痛与血泪教训的亲历者。金军高层有太多的疑问,需要从他口中了解,因此,留下他一条残命。
此战,撒离喝以绝对优势兵力,攻打一座贼军驻守的关城,非但损兵折将,更是连自个也差点赔进去,开创了金军南略以来,最大的败绩。
女真人素来最看重武勇与英雄,由于撒离喝在真定城下的失态号啕,其行径在金军上层传开之后,深令人不齿。更因撒离喝双目受强光刺激,虽然数日后渐渐恢复视力,但留下了严重的后遗症:双目常年红如兔眼,迎风流泪,见光难睁……此后,弯刀不一定要挎,但手帕却是必备,只要与其共处半个时辰以上,必频频取帕揩泪……
久而久之,金军上层皆讥为小儿啼哭之状,目之为“啼哭郎君”……
中路军的惨败,固然令宗辅震惊暴怒,而这暴怒中更夹杂着一丝惊恐。在东路军大本营的鼻子底下,竟然存在这样一支强大的军队,太没安全感了。王伯龙的右路军一定要尽快调回,不过,不再是助攻五马山,而是回防真定城。
另外,设也马的下落也要弄清楚,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否则,宗翰诘问之下,难以交待。
十二月初三,西路军左副元帅宗翰派来信使。不过,不是诘问设也马之事,而是告之他的大军已攻取洛阳,要求东路军尽快南下,与西路军合兵共击汴京。
宗辅看完密信,苦笑拍桌长叹:“左副元帅是有所不知啊!眼下我东路军哪里还有可能南下?能守好这真定城,保障西路大军后勤运输线通畅,就很不错了……”
宗辅本想再说什么,却欲言又止,目光从厅堂穿过,仿佛透过风雪迷雾中的重重群峰,看到了东路军最后一处战场——东路军三支大军,右路军胜了,中路军败了,还剩下一个左路军……这最后的战果,又将会怎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