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说心里早已知晓月影和白灵的感情,也早已明晰她和月影之前所横亘的难以逾越的鸿沟,可当事实发生时,她终究还没有做好面对的准备。
月影就这么走了,她既留不住,也跟不上。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她到底不过是一个凡人。
半空中的流云神印逐渐消失了,带走了怨川,带走了三界煞气,也带走了白灵和月影。云雾散尽,阳光普照,九州大地春机重现,生灵万物复归安宁。
当白神山下弟子寻到山顶时,阿竹还是呆呆地站在巨石旁,垂着双手,仰着头,无神而茫然地盯着天空,似乎连日光耀眼都不曾觉得。她披着一件黑袍,两鬓发丝松散,脸色苍白,嘴唇干裂,泪水早已干涸在眼眶中,却连流都不会流了。
“阿竹姑娘?阿竹姑娘?”白闻风上前,将手掌在她眼前晃了晃,见她毫无反应,担心地唤道,“你……还好吗?”
“阿竹——”一双大张的臂膀拥她入怀,紧紧地将她抱住了,“太好了,你没事,你没事……”
焦虑不安的声音中透露着紧张与颤抖,那是她终于赶上山顶的阿爹。可还没等心中的大石落地,却见怀中人如木头般无知无感,只一直呆呆傻傻的观天不语,更是吓得脸色煞白,又不敢惊着她,只能温声细哄道:“阿竹,你别吓爹啊,你说说话,动一动?”
“他走了。”声音细若蚊蚋。
“什么?”
“月影走了。”阿竹终于收回了目光,空洞地望着跟前的人。
“他去哪儿啦?”一直没能插得上话的小谷终于有了发声的机会。
“和白灵一起……走了。”
“灵姐姐也回来了,他们走了为什么都不带我们?”
“小谷小谷——”阿竹她爹赶忙将他抓到一边,慌张张地捂着他的嘴,悄声道,“嘘——别说了,阿竹都快丢了魂儿了。”
“姑娘。”说话的却是白神山的长老,虽然之前被怨川河冲开了,但到底修为根基深厚,并无大碍。
他之前见阿竹一刀从巨刃下救了众弟子,又从身体内化出了白神大人,不免心中颇有敬意,朝着阿竹一拱手,问道:“多谢姑娘此前救我等一命。不知姑娘是何方高人?白神大人她……”
阿竹看着欲言又止的长老,捡了巨石上留下的人偶,见它自左脖至右腰迸开了一道裂痕,将它放到长老手里:“长老不必谢我,我不过一介凡人,什么都不会。救你们的是你们的白神大人,她回天上去了,这是她留下的人偶,你们收着吧。”
说罢,也不管众人还想问些什么,只托着疲惫的步伐,慢慢蹭着向下山道走去。可不过走出十数步,便眼前一黑,脚下一软,晕了个不省人事……
昼夜更替,转眼已在白神山修养了一个月,阿竹的灵识经络逐渐恢复如常,每日有好吃好喝好药供着补着,脸色也逐渐有了红润血气。自那一场长达五天的昏睡醒来,阿竹便一改颓然之态,每日赏花逗鸟,这儿逛逛,那儿玩玩,吃得下,也睡得着,只是绝口不再提月影和白灵,也不再提小巫山和怨川,仿佛将那些事尽数遗忘了一般。但她爹总觉得,阿竹虽然人在玩闹,但心却不再像往日般直白简单,脸上明明挂着笑,却总让人觉得莫名的哀伤。
小谷也想不明白,为什么月影和白灵能这么狠心地不要他了。为着这事,他足足气了好多天吃不下饭,人都瘦了一圈,直到那天夜里,在廊下碰到了阿竹。
她穿着淡绿色的衣裳,披着夹袄,坐在长廊边上,侧身靠着一根廊柱,两条腿垂下了廊沿,有一下没一下地随意晃悠着,身后松松地搭着两根长长的麻花辫。长廊外的景象,是一片山林松涛,天边悬着半轮不规则的皎月,温柔的白色晕华洒落一地。这个背影,像极了小巫山祠堂里的白灵。
“阿竹。”小谷轻轻走到她身后。
阿竹一愣,从出神中回过魂来,微一转头看到怯怯地站在她身后的小谷,他拘谨地绞着手指,脸上满是纠结。当初在小巫山的祠堂里,她就是一转头碰到戴着面具的小谷,才吓得弄坏了白灵的招魂幡,又牵扯出后续一堆事来。如今想想,却好似大梦一场,真假虚实难辨。
她莞尔一笑,朝着小谷伸出手,将他肉团团的身子揽入怀中,温柔道:“小谷,怎么了?”
小谷绞着手指,偷偷地抬眼瞧一瞧她,又飞快地垂下目光,一副纠结着欲言又止的模样。
阿竹将头轻轻靠在廊柱上,平静地柔声问道:“你想问月影和白灵吗?”
小谷猛地抬起头,抿了抿嘴,坚定地点点头。
“白灵用神印封束了怨川,散去了修为,灵识也归于神印中,月影追着她过去了。”
“那他们会去哪儿?”
“不知道,可能是另外一个世界吧。”
“不能带上我们吗?”
“我们过不去。”
“那他们还会回来吗?”
阿竹顿了一下,将目光投向那滚滚松涛。于神仙精怪而言,凡人的一生何其短暂,即便他们有朝一日能回来,凡人的寿命能坚持到那个时候吗?更何况,回来了又能如何,殊途到底难以同归。
“我是等不到了,小谷或许还有可能。”
“为什么?”
“因为我是凡人。”
“凡人……”小谷低声重复了这两个字,才发现这些日子他从未注意到阿竹和他们的不同,这一下明白,几股情绪攀转而上,不觉拧巴了眉头。
“小谷,在南国有一片雪沙,那附近有一片花海,其中有个花仙子,等哪天空了,我们去那儿玩玩吧。”
“啊?”小谷不明白阿竹为什么突然说南国的事。
“就当去散散心,那儿有月影的朋友。”
“好。”小谷答应道。
阿竹望着他温柔一笑,重又轻轻揽入怀中。小谷是精灵,跟着她,难免见到人老病死,与其到时伤心无助,不如趁早为他找个归宿吧。
日出又落,月起又没,不知不觉又是一个月过去了。白神山已然重建得井然有序,只是不再有了神力结界的守护,难免有人惋惜,有人暗喜。修仙界又是一番奇闻故事流传得跌宕起伏,几家实力颇为雄厚旗鼓相当的派系对这第一大派的位置开始虎视眈眈,隐隐间又是一股明争暗斗之势。
不过,这已经和阿竹没有关系了。她们坐着驴车一路回了村子,虽然田地房屋多有毁损,但到底人无大碍。
阿竹问她娘拿了一个包袱,将月影留下的玄羽袍叠好,连着两个兔儿爷和聚灵锁一起放了进去,小心地存到柜橱最上面,轻轻地掩上柜门。
月影,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