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节 三江汇流之处

白天我问同学。现在河岸唱歌的是不是杜鹃鸟?她们说是布谷鸟,你听到它唱的是“布谷!布谷!”是催农人插秧了。用“暮春三月,江南草长,杂花生树,群莺乱飞。”这样的美文也写不出这江岸之美。白天我把小天窗斜斜地开着,无数不同的鸟声随同阳光流泻而入,令人竟至坐立难安,必须走出这斗室去寻找歌声的来源!半日没课的日子,我常抓起待背的诗本,出水西门,由水夫们挑水上下的石阶下去,往右边河岸走去。在那看似荒草湮没的河岸,有一条依稀可辨的小径,引向一堵废砖墙下,如果有勇气跨过去,便可以发现一片小小草坪面对河水。草坪后面是一丛树,树后面是我宿舍的楼,在三、四楼之间斜建而上的,是我那间斗室。那扇小小的天窗,在阳光下闪闪发光,似在反映我的惊喜:再往前走二十尺,河岸转折,就无路了。这是一块不可能被人发现的,我私有的乐园,和嘉陵江畔岩壁上的石窟一样,是我的避世净土。

我发现到这地方却纯由一个“缘”字。

一年级下学期某个早晨,我由那间陋室出来稍晚,走向大门时,看见一个挑水的老者在上锅炉的石级上摔倒,头撞在阶上血流满脸,旁边的水夫扶起了他,却不知如何止血。我当时立刻奔回房间,拿出家中带来的药盒,棉花、红药水、纱布、胶带,帮他止血包上,用的全是童子军的重庆救灾训练。在南开六年全无我用武之地,如今能在自己落难离家时“日行一善”,自己也感动了一番。

我把那瓶红药水和纱布等送给伤者,两位水夫在旁边对我说这是他们的领班,因为老婆生病,儿子不争气,他都五十岁了还得出来挑水。这之后每天早上我都注意看他有没有换药,直到伤口结疤。在那个时代,药护观念是柑当原始的,我那童子军知识,在此已不算太落后了。那天早晨,当我站在水西门外的草丛申张望时,那位老水夫正在河里用水桶挑水。他看我拿著书,便走过来,小声的指给我绕右一条小径再转前行,可以找到一块读书的她方,“这边人杂,我会告诉他们不打扰你。”

这真是我最富足的产业啊!在乐山之后的两年,我从没有告诉人这个地方,和那江上的岩洞一样,对我是圣灵之地。那一年我二十岁,面对重重威胁的人生,觉得随时可能失去一切,孤苦无依。唯一必须留下的是自己的心灵,这一颗切切思慕知识、追寻善和美的心灵,而这河岸小片净土,曾是我安心置放心灵之地。

初搬上阁楼时,夜闻布谷鸟啼,竟似济慈在祖屋院内听到院里筑巢的夜莺歌唱心情。很想去找找鸟儿筑巢的树,在河岸窗下方向搜寻多次,当然是找不到的。暮春二一月,岂止江南杂花生树,莺飞草长!坐在河岸那里。晴天时远远看得见青衣江上帆船顺流而下,后面是无根的江夭。青衣江至今仍引人遐想,千年前李自初过乐山,有诗《峨嵋山月歌》:“峨嵋山月半轮秋,影入平江水流。夜发清溪向三峡,思君不见下渝州。”平羌就是青衣江。羌族与彝族是川西原住民,不知在哪个朝代被汉人“平”了,把江名改了,纪念征服,但是世世代代的人仍以清溪般的心情称它原名青衣江。这来自神秘西康耶峡山脉初溶的雪河,注入在我脚下浊流汹涌、咆哮的大渡河后,左转流进眠江,在山岬角冲激之后,到了全城取水的水西门外,江水变得清澈,流过唐朝依山所建高七十一米的大佛脚下,温柔回荡,从没有浑浊的时候,天晴正午可以隐约看见江水中横过一条清浊的分界。

面对这样壮丽的江山,不由得我不千百遍地念着刘若虚《春江花月夜)中“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的诗句,我自知如此渺小,如此无知,又如此傍徨无依;但是我也许是最早临此江流,背诵英国诗人济慈的中国女子吧。我沿着自己那一段河岸前前后后地镀着,背诵了济慈的《夜莺颂),《希腊古瓮颂》,《秋颂》,背到《无情女》的最后几句:

在幽暗里,死亡勇士的祷嘴

大张着,预告着灾祸:

我一觉醒来,看见自己

躺在这冰冷的山坡。

背诵间竟因它的阴森感觉而匆匆跑回宿舍,第二天又去背。既长又难且迷人的《圣亚格尼节的前夕)第一段。诗句的背诵和我青春迸发的诗思,与那样的季节那样的天地融合成一种永远不能淡然处置的人生情怀。在当时曾被同学嘲为“不食人间烟火”的恍忽者。于日后漫长的一生,却转为一种无法解释的不安现状的孤僻。

济慈的诗只有《秋颂》是我乐于与人外享的,它是温暖、认命。成熟完美的诗篇。麦子收割后的田拢,呈现季节的自然悸动。傻蜜蜂在夏末迟凋的花间,以为夏日永无止境,而蟋蟀低唱,燕子绕空飞鸣,秋已深了,达到了完成之境。

读了大约十首济慈的诗后。朱老师返回《英诗金库》的第一部,讲了一些莎士比亚和弥尔顿的十四行诗,让我看到抒情诗的又一种写法。

这时,五月已经过完,进人六月了。有英诗课的日子,我仍与同班同学三、四人出自塔街过湿媲洒的水西门。一路喃喃背诵往文庙走去。但我们也已知道,外面的世界全变了。

第1节 溯江第11节 前进的读书会第5节 教学领域的拓展第8节 眉山的明月夜第11节 鼓吹设立国家文学馆第3节 哑口海中的父亲第3节 牧草中的哭声第5节 变树的启示第5节 大成殿上初见朱光潜老师第3节 我有一个梦第9节 战火逼近时初读济慈第8节 筑梦成真第11节 九弯十八拐入川第5节 一九四八,接船的日子第10节 流亡的大家庭第1节 进军世界文坛英译《中国现代文学选集》第8节 接任笔会主编第4节 齐世英先生访谈录第4节 辞乡第14节 大学毕业,前途茫茫第1节 外文系今昔第7节 台湾的我们第4节 高级英文课和革命感情第14节 战争结束第11节 张大非,家破人亡的故事第1节 外文系今昔第2节 重温二十岁的梦第12节 落伍与前进的文学第10节 北平, 临时的家第1节 台北印象第1节 溯江第1节 母亲的安息第4节 国破家亡第6节 树林中的圣玛丽第4节 学潮第1节 战云密布第3节 两岸文学初次相逢的冲击第6节 九一八事变第10节 同甘共苦的铁路人第7节 开花的城前言第14节 战争结束第1节 台中一中第4节 李弥将军的战马第8节 眉山的明月夜第8节 接任笔会主编第5节 大成殿上初见朱光潜老师第4节 齐世英先生访谈录第1节 南开中学张伯苓校长第9节 母亲和她的乡亲第2节 忆恩师第7节 台湾的我们第3节 我有一个梦第8节 筑梦成真第11节 鼓吹设立国家文学馆第6节 外文系的天空第8节 大轰炸第12节 落伍与前进的文学第2节 飞来横祸诗与疼痛第8节 上海,我照的另一面镜子第3节 牧草中的哭声第2节 重温二十岁的梦第9节 母亲和她的乡亲第2节 重温二十岁的梦第1节 溯江第5节 变树的启示第6节 树林中的圣玛丽第14节 大学毕业,前途茫茫第13节 张大飞殉国第1节 母亲的安息第14节 战争结束第2节 台湾文学登上国际会议舞台第7节 《时与潮》杂志与辩论赛第4节 学潮第4节 浅蓝的航空信第12节 来自云端的信第6节 从汉口逃到湘乡第7节 城门楼上的头颅第10节 从桂林到怀远第4节 李弥将军的战马第10节 永别母校第5节 最后的乐山第8节 英雄的墓碑第9节 母亲和她的乡亲楔子前言第4节 北沟的故宫博物院第3节 红叶阶前忆钱穆先生第10节 雾渐渐散去的时候第1节 外文系今昔第10节 雾渐渐散去的时候第10节 永别母校第1节 溯江第1节 进军世界文坛英译《中国现代文学选集》第9节 战火逼近时初读济慈第11节 大学联考第3节 红叶阶前忆钱穆先生第6节 九一八事变第4节 编纂文学与和文化丛书第4节 李弥将军的战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