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天我问同学。现在河岸唱歌的是不是杜鹃鸟?她们说是布谷鸟,你听到它唱的是“布谷!布谷!”是催农人插秧了。用“暮春三月,江南草长,杂花生树,群莺乱飞。”这样的美文也写不出这江岸之美。白天我把小天窗斜斜地开着,无数不同的鸟声随同阳光流泻而入,令人竟至坐立难安,必须走出这斗室去寻找歌声的来源!半日没课的日子,我常抓起待背的诗本,出水西门,由水夫们挑水上下的石阶下去,往右边河岸走去。在那看似荒草湮没的河岸,有一条依稀可辨的小径,引向一堵废砖墙下,如果有勇气跨过去,便可以发现一片小小草坪面对河水。草坪后面是一丛树,树后面是我宿舍的楼,在三、四楼之间斜建而上的,是我那间斗室。那扇小小的天窗,在阳光下闪闪发光,似在反映我的惊喜:再往前走二十尺,河岸转折,就无路了。这是一块不可能被人发现的,我私有的乐园,和嘉陵江畔岩壁上的石窟一样,是我的避世净土。
我发现到这地方却纯由一个“缘”字。
一年级下学期某个早晨,我由那间陋室出来稍晚,走向大门时,看见一个挑水的老者在上锅炉的石级上摔倒,头撞在阶上血流满脸,旁边的水夫扶起了他,却不知如何止血。我当时立刻奔回房间,拿出家中带来的药盒,棉花、红药水、纱布、胶带,帮他止血包上,用的全是童子军的重庆救灾训练。在南开六年全无我用武之地,如今能在自己落难离家时“日行一善”,自己也感动了一番。
我把那瓶红药水和纱布等送给伤者,两位水夫在旁边对我说这是他们的领班,因为老婆生病,儿子不争气,他都五十岁了还得出来挑水。这之后每天早上我都注意看他有没有换药,直到伤口结疤。在那个时代,药护观念是柑当原始的,我那童子军知识,在此已不算太落后了。那天早晨,当我站在水西门外的草丛申张望时,那位老水夫正在河里用水桶挑水。他看我拿著书,便走过来,小声的指给我绕右一条小径再转前行,可以找到一块读书的她方,“这边人杂,我会告诉他们不打扰你。”
这真是我最富足的产业啊!在乐山之后的两年,我从没有告诉人这个地方,和那江上的岩洞一样,对我是圣灵之地。那一年我二十岁,面对重重威胁的人生,觉得随时可能失去一切,孤苦无依。唯一必须留下的是自己的心灵,这一颗切切思慕知识、追寻善和美的心灵,而这河岸小片净土,曾是我安心置放心灵之地。
初搬上阁楼时,夜闻布谷鸟啼,竟似济慈在祖屋院内听到院里筑巢的夜莺歌唱心情。很想去找找鸟儿筑巢的树,在河岸窗下方向搜寻多次,当然是找不到的。暮春二一月,岂止江南杂花生树,莺飞草长!坐在河岸那里。晴天时远远看得见青衣江上帆船顺流而下,后面是无根的江夭。青衣江至今仍引人遐想,千年前李自初过乐山,有诗《峨嵋山月歌》:“峨嵋山月半轮秋,影入平江水流。夜发清溪向三峡,思君不见下渝州。”平羌就是青衣江。羌族与彝族是川西原住民,不知在哪个朝代被汉人“平”了,把江名改了,纪念征服,但是世世代代的人仍以清溪般的心情称它原名青衣江。这来自神秘西康耶峡山脉初溶的雪河,注入在我脚下浊流汹涌、咆哮的大渡河后,左转流进眠江,在山岬角冲激之后,到了全城取水的水西门外,江水变得清澈,流过唐朝依山所建高七十一米的大佛脚下,温柔回荡,从没有浑浊的时候,天晴正午可以隐约看见江水中横过一条清浊的分界。
面对这样壮丽的江山,不由得我不千百遍地念着刘若虚《春江花月夜)中“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的诗句,我自知如此渺小,如此无知,又如此傍徨无依;但是我也许是最早临此江流,背诵英国诗人济慈的中国女子吧。我沿着自己那一段河岸前前后后地镀着,背诵了济慈的《夜莺颂),《希腊古瓮颂》,《秋颂》,背到《无情女》的最后几句:
在幽暗里,死亡勇士的祷嘴
大张着,预告着灾祸:
我一觉醒来,看见自己
躺在这冰冷的山坡。
背诵间竟因它的阴森感觉而匆匆跑回宿舍,第二天又去背。既长又难且迷人的《圣亚格尼节的前夕)第一段。诗句的背诵和我青春迸发的诗思,与那样的季节那样的天地融合成一种永远不能淡然处置的人生情怀。在当时曾被同学嘲为“不食人间烟火”的恍忽者。于日后漫长的一生,却转为一种无法解释的不安现状的孤僻。
济慈的诗只有《秋颂》是我乐于与人外享的,它是温暖、认命。成熟完美的诗篇。麦子收割后的田拢,呈现季节的自然悸动。傻蜜蜂在夏末迟凋的花间,以为夏日永无止境,而蟋蟀低唱,燕子绕空飞鸣,秋已深了,达到了完成之境。
读了大约十首济慈的诗后。朱老师返回《英诗金库》的第一部,讲了一些莎士比亚和弥尔顿的十四行诗,让我看到抒情诗的又一种写法。
这时,五月已经过完,进人六月了。有英诗课的日子,我仍与同班同学三、四人出自塔街过湿媲洒的水西门。一路喃喃背诵往文庙走去。但我们也已知道,外面的世界全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