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府。
谢家不愧为淮中百年世家,底蕴之深厚,从府中一草一木,一景一物便可略知一二。
墨砖玉瓦,错落中带着别致;雕梁画壁,繁复中凸现大气。移步换景,却又相应成趣,怕是只有传说中的江怀大师,才能打造出如此精致的府邸吧。
云夜站在客房的门外,将目光从院落里的参天古树,转回到身前的玉石廊柱之上。江南之地多爱采用榉木建宅,一是木质易雕刻,适合做出各种造型,二是平原之地石材难得,一般人家很少会斥巨资,千里迢迢的运送石材过来。
江怀倒是大胆的很,在谢府的设计上,用玉石为柱,辅以木梁。木材与玉石间依靠自身的槽隼相接,竟是丝毫缝隙都没有。放眼整个南秦,数百年间除了他,再也没人能有如此高超的技艺了吧。
感觉着光线似乎有些不一样,云夜眯了眯眼,伸出手指,抚上廊柱,细细感觉着石柱的纹理。
蓦的露出恍然大悟的神色。这个江怀真是个奇才,雕刻石柱时,依靠刻刀角度的不同,使得众多切面朝向一处,这样日光便可通过石料中石英的反射,汇聚到屋内。由于花纹繁复,切面的朝向也达数十种之多,所以无论早晚还是晴雨,厅内均是呈现一片明亮。
就像此时,青衣的婢女刚刚在廊边掌灯,光线便顺着廊柱,折射入屋内,落在云霜一晃一晃的荷叶鞋上。
粉色锦缎的绣鞋,在鞋头处缀着大片嫩绿的荷叶,经络分明的顺着鞋面铺展开来。鞋边处,颤颤巍巍的一滴露珠,在光线的照耀下,泛着晶莹的光芒,竟是用三色的银线绣成。随着绣鞋的摆动,在荷叶上滚动着似要滴下。
鞋子的主人正拿着圆镜,嘟着嘴,反复看着脸上的伤。
谢府的药果然好使,擦上去清清凉凉,这才一会功夫,伤口竟是好了大半。就是不知道那个家伙肯不肯多送自己几瓶,带回去让红衣想想办法,肯定能卖个好价钱。
当然,其实自己最想要的还是那个厨子,如果能日日夜夜长相厮守着,光想想都觉得……啧啧……
“咦?”感觉到屋内光线突然变暗,云霜抬起头,看向屋外。
沉寂如水的黑夜里,朦胧的光倾泻而下,一点一点染上垂目斜倚的素衣。青丝拂动,划过莹白的侧颜,像是这江南细细的柳,荡过心湖,激起一圈又一圈的涟漪。羽睫轻扇,明眸微抬,映入这微凉的夜,竟是刹那清华。
“怎的?”感觉到云霜的凝视,云夜扭过头,对着屋内浅浅一笑,眸底浮现出呆滞的身影。
“没……没什么……”云霜连忙转过微赧的脸,一下一下踢踏着那双精致的荷叶鞋。
“就是……好像…好像…又饿了……”心虚的低着头,不敢直视。
云夜无语的瞥了云霜一眼,虽说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可吃这么多真的不要紧吗?
话还未说出口,一声玉石碰撞的轻响透过漆黑的夜,掠过云夜的耳旁。云夜皱了皱眉,手指在腰间的玉麒麟上慢慢抚过。语锋一转,竟是惹得云霜两眼放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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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去看看还有什么点心,你别乱跑,等我回来。”素衣微动,转身消失在院门处。
徒留云霜一人,摸着微涨的肚皮,深深叹了一口气。
出了院门,云夜抬头看了看那株参天的古树,枝繁叶茂,郁郁葱葱,在这淮中城里倒是少见,也不知在这谢府矗立了多少年,才换来如今栖身的一隅。
脚步不过微顿片刻,复又飘飘转过墙角。两人连忙疾步跟上,竟是无迹可寻。
“人呢?”
“刚才还在啊,怎么不见了?”
“肯定没走多远,走,去那边找找!”
刚才还在古树下的身影,此时正踏着树枝,轻笑着看着一头雾水的两人。待人走远,才翻身下了树,提气掠过墙头,悄无声息的落在远处的玉瓦之上。
云夜蹲下身,摸了摸房瓦之上的残迹,倒是勾了勾唇角,有了几分的兴致。
看样子对方也是个高手,光是这踏风无痕的轻功,就让人惊叹不已,怕是整个江湖中,能有此身手的,也没几个吧。
不过……脑海中闪过那日所见的凌厉薄剑,云夜若有所思,会是他吗?靖阳王的目标好像是沈迟姜吧,什么时候竟对这谢府有了兴趣?
一阵悉悉索索从廊外传来,房瓦上的人略略一环顾,压低身形,就势轻轻一晃,贴着回廊的顶,翻身藏入其中。
蓝衣的府丁提着灯笼走过。
“今夜怎么没见着阿宝几个?不会又去偷懒了吧!”
“你当人人像你一样爱偷懒啊,他们被派去守着北院的那两人了。”一个府丁搓了搓手,这三月的夜晚还真是冷,巡完这趟就去喝点酒暖和暖和。
“那不是小少爷的客人嘛?听说还救了少爷的命!”提着灯笼的府丁看了眼四周,见没人,压低声音说道。
“可不是!我看人家冷冷淡淡的,也没高兴住,倒是少爷看见小姑娘漂亮非要感谢人家。”
“那这派人看着——又是什么意思?”
“老爷吩咐的呗,算了算了,咱们也别管那么多,赶紧巡完了回去喝酒吧,困死老子了……”
府丁晃晃悠悠的走过,竟是谁也没发现,口中的客人,正贴着回廊顶,将他们的话一字不漏的听了下去。
谢家老爷……谢易平?云夜皱了皱眉,心中有些微诧。虽说谢家的固元丹确实是清淤祛毒,补气养身不可多得的良药,可又不是什么起死回生的仙丹秘术,他和云霜不过是借宿几晚,这位谢家的主人何必草木皆兵,防的如此严实。
入了谢府不过小半日,却由内至外让人感到一种诡异——百年秦谢、医药世家,弥漫的不是药草味,而是隐隐的腐败之息,就连屋内燃着的熏香都几乎掩盖不住那阴森之感。如不是亲眼见过谢轻河的画像,云夜差点以为自己错入了他人府中。
谢家,谢轻河。这个一向娇生惯养,要风得风要雨得雨,肆意成性却从未踏出淮中半步的谢家少爷,躲过了所有人,神不知鬼不觉的将一颗琉璃珠送上了无念山。而这颗琉璃珠,并着那枚铜玉符,两样不属于无念山的东西,成为了碧空阁中,最后出现在明炽宗主身上的东西。
三月前的除夕之夜,一把利刃穿心而过,这位离宗三百年间唯一一位武功平平的宗主死的离奇。
碧空阁是离宗的禁地,又有师祖的阵法相护,别说外人,就连武功高深莫测的云夜想要硬闯,都落得浑身是伤的下场。而当夜,明聿阁主带着内宗弟子,将无念山上上下下翻了个遍,却又找不出任何可疑的痕迹。
那夜碧空阁发生的一切,便如同穿堂而过,拂动轴卷的阴风一般,化成了低沉的絮语,永久了留在了离宗的后山之中。
如今好不容易有了琉璃珠的线索,云夜无论如何都不会放弃这个机会,想要弄个清楚明白。然而那样东西的消息传来,更是让他难以自持,再也等不住,下了山来了这淮中之城。
亲自一探才明白——这谢家,确实太过蹊跷。
且不说这十年来谢家越发低调,只制一味成药,光是这谢家唯一的传人,竟药毒不分、穴脉不识,就让人有些揣摩不透谢府当家人的想法。
世家的延续莫不在于传承,对嫡系子弟都会从小进行严格的培养。可如今谢家这位轻河少爷,虽然本性不坏,却顽劣浪荡,完全没有了当年忘忧谷“凌霄公子”的半分风范。
更别说这满院的诡异气息,和不曾见客、草木皆兵的谢易平,好歹是谢家独子的救命恩人,堂堂谢家家主,怎的连这丝风度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