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样,长街的夜市是不是特有趣?”谢轻河语气中掩饰不住的自豪,淮中可是淮州最繁华的城池,若是敢说第二,便无人敢称第一。
婢女推开雅间的门,依次入内端上茶、布上点心,谢轻河迫不及待的从茶盘中端出了一盏。一听说北院的小霜姑娘要来这十里长街,他便匆匆换了衣衫出门,可是连茶水都没来得及喝上一口。
藕色衣裙的小姑娘挑了个软凳坐下,也不搭话,只是神色古怪的瞥了一眼谢轻河的腰间,一双姜黄色的绣鞋在裙子里来回踢踏,弄的绸裙沙沙作响。
这淮中城的夜市果然有趣,东西多,人也多,连毛贼都多了几个。可这个不知人间疾苦的富家少爷未免也太过大意了吧,那样上好的一块玉不翼而飞,竟是一点察觉都没有?!
见谢家小少爷投来不解的目光,云霜却是眼睛骨碌一转,开口嘲笑着:“平日见你无法无天,还以为你天不怕地不怕,没想到在沈家家主面前,竟是乖的像只兔子!”
随手卷了一缕发丝,绕啊绕的,不等谢轻河开口,又咧着嘴笑道:“可是那红灯花船厮混多了,被人抓着了把柄?”
“噗~~~呸呸呸……”满口的热茶喷射而出,手中的茶盏剧烈的晃了晃,差点翻到在地。谢轻河被烫的满眼都是泪,又气又急,直吐着舌头,半天说不出话来。
出了城门一路走来,这内河之上确实有许多挂着红灯的船坊。云霜未曾见过,来了兴致便想上去瞧瞧,却被谢轻河脸色微红的拦住。可小丫头偏又不死心,刨根问底的追问着,那是什么地方,为何去不得。
江南之地景秀水美,多出文人骚客,自然是少不了软香珠玉、色艺双全的风月女子,而这些挂着红灯的船坊便是借了内城红街的做法,成为这些女子卖艺卖身,供人狎玩的地方。
谢轻河毕竟只是十四五岁的少年,怎好在小姑娘面前提那种事,便支支吾吾避重就轻,说了半天也说不清楚,直到云夜出声才堪堪解了围。
待自家师兄解释一番之后,云霜才恍然大悟。却又觉得谢轻河太过扭捏,不就是俗称的妓院嘛,有什么不好意思的,此时逮着机会,便揶揄了他一番。
“那个,你年纪还小,心性不定,也难免误入歧途,不过只要节制节制,也没什么不好意思的!”眼神凿凿,云霜充满义气的拍了拍谢家小少爷的肩膀,以示安慰。
谢轻河缓过气来,满脸阴云的打掉云霜的手,咬牙切齿道:“我没有去过!!”
云霜故作惊讶,“咦?看样子那花娘不够俊俏呀,怎的没笼络上谢家少爷这块大金砖?!”捻起一块玫瑰酥,放入口中,香香甜甜,入口即化,不错不错~
“那些庸脂俗粉,本少爷当然看不上!”谢轻河红着脸瞟了眼一旁面若芙蓉的少女,满不在乎的说到。
“呵呵,刚才还没说去过呢,这会儿又说是庸脂俗粉?!”小姑娘一口一个玫瑰酥,笑弯了眼。
“不和你说这个了!噗~~~呸!!”谢轻河说不过云霜,只能赌气灌了一口热茶,却似乎忘了刚才的教训,又一次被烫了个满眼泪花。
“哈哈哈哈哈!真笨……”
云夜见二人胡闹,也不想搭理,随手推开了窗。晚风清冷,倒是吹散了满室的沉闷,让思绪也清醒不少。
接过婢女的颤颤巍巍递过来的茶,云夜心中一阵无语,以仅两人可闻的低音叹道,“别笑了,茶都洒了,也不怕你家阁主回头卖了你!”
婢女递茶的动作不停,却是面色不动的出声,“那您看在榆香亲自前来奉茶的份上,可得出个好价钱。”
见云夜眼中闪过精光,但笑不语,婢女赶紧垂目敛裙退下,堂堂执书阁主可不是那么好惹的,再呆着看笑话,怕是真的要被自家阁主卖掉了。
“不过是不想被我爹发现偷溜出罢了,你怎的能想出这么多戏!”谢轻河撇了撇嘴,一时也拿云霜没有办法。
“你们谢家和沈家很熟?”云夜状似无意的出声问道。
谢轻河见一旁的叶归云忽然出声,扭了头过来,“沈大哥做的是药材的生意,而谢家又是制药的世家,两家自是关系密切。”
谢轻河从一旁玉瓷小碟中挑出一块凤梨酥,上下抛着,语气随意,倒是心宽的很。“打我记事起他就常来谢府。,过他总是和老头子两人关在书房,可是比我这个亲生儿子称职的多。”
“可不是嘛,谢老爷那么正经的人,生出你这个吊儿郎当的儿子,怕是快被气死了吧!”云霜见谢轻河暴殄天物的捏着点心玩,肉疼的抢过整个碟子,坐在远处连忙往嘴里塞着。
“哼,我爹那纯粹是瞎操心,我都这么大人了,能出什么事?!每次都弄一堆人跟来跟去,看着都心烦!”谢轻河将手枕在颈后,翘起了二郎腿,语气中满是不耐烦。
云夜心中好笑,这谢家的宝贝少爷到底知不知道自己有多值钱。且不说谢家一药难求的生意多么招人眼红,光这固元丹的药方就值得让人铤而走险,孤注一掷。别人救的了一次两次,又哪能次次都躲的过去呢?
那日的疯马不就是个例子吗?马鞭上被人用内力打入了细如牛毛的钢针,一旦挥鞭,坐骑就会受痛狂躁起来。若不是自己出手,这谢家小少爷就算不死也得落个瘫痪在床的下场。如今竟然还是这番满不在乎、不知防备,真是让人不知说什么才好。
不过转念一想,能瞒过谢易平送了琉璃珠上无念山,又怎会对自己的处境毫无察觉?这其中孰真孰假,怕是只有谢轻河自己知道了。
“沈大哥和我大姐本来就有婚约,想想我爹对他照顾一二也无可厚非。”
“婚约?!”云霜瞪大了眼,觉得有些不可思议。沈家公子已有二十七八,竟未娶妻?“等……等下,谢家还有位小姐?怎么没听你们谢府的人提起过?”
“我大姐长我八岁,可惜身体不好,母亲病故后一直在后院茹素静养,也就逢年过节露个面,下人们自是不熟。”
“谢……轻烟?”云夜放下手中翠绿色的茶盏,想起那副图上的题字,一个名字闪现在脑海中。
素纱轻拢绕河烟——谢家小少爷名为轻河,莫不是谢家小姐就叫做轻烟?
“咦?叶兄怎的知道?家姐闺名确实是轻烟,我爹说大姐出生的时候雾气蒙蒙,宛若轻烟缭绕,才取了个这么诗情画意的名字。谁知自幼多病,便特地请了大师来批命,却说人如其名,福浅命薄,非得养在深闺方可活命。”说罢却是翻了个白眼,颇为不屑,“我可是不信这些狗屁道士所言,都是见钱眼开、无病呻吟罢了,我爹却是深信不疑。”
“那谢大小姐有婚约在身,总不能不嫁人吧。”云霜咕嘟嘟的灌了一杯茶,心满意足的叹了口气。姜黄色的缎面鞋上绣了白羽红嘴的胡鸭,随着小黄鞋的一晃一晃,欢快的戏着水。
“这婚约是父亲当年和沈世伯定下来的,长子长女共结秦晋之好,可沈世伯十年前病故,夫人又天天吃斋念佛不问世事,自是耽搁了下来。我爹说沈大哥一个人支撑沈家不易,家姐命薄,嫁入沈家对其毫无助益,反而耽误了他,便不欲先提婚约之事。可是没想到这么多年,沈大哥竟然也不提退婚,又不另娶,委实叫人唏嘘。”谢家小少爷语意微涩,似有感叹。
“唉,也不知道我家那个老头子在想些什么,像沈大哥这样文韬武略、一表人才又重情重诺之人竟要生生的往外推!”想起那个提到大姐就变了脸的亲爹,谢轻河忍不住的哼了哼。“所以老头子就是个老顽固,这也不行那也不让的,真没趣!”
“谢小姐倒是可怜……”云霜撇了撇嘴,一声叹息,抬头朝窗边那个素衣之人望去,却见他低头看着青翠色的茶盏,早已神思惘然——
阴冷漆黑的暗道里没有一丝光,感觉空气在丝丝流动,却是微弱的让人几乎分不清来向。顺着风向缓步轻移,指尖贴着冰凉的砖石一寸一寸慢慢轻抚而过。数十步后,凹凸不平的纹路却是在指尖呈现出细小的变化,同一种石材,却是被人悉心打磨过,有种略微光滑的触感。
用力按下,机关被触发,墙壁中传来隐隐机括轮动的轻响,不过片刻头顶的石砖便嘎吱嘎吱的开始向两边移开,直到露出一片琉璃的顶,耀目的清华瞬间倾泻而下。
这一条小小的暗道,竟是用上了江怀精湛绝伦的造影之技!也不知费了多少功夫才把地上的月光引入,将这里照了个亮如白昼。
原以为是条暗道,却是一间石室。石室不大,一眼便可望尽。满室空荡,除了墙壁上的一副画再无他物。
那是一副退了色的嬉戏图。枝繁叶茂的大树郁郁葱葱,林荫成庇,树下两个孩童一大一小相互追逐嬉戏,惹得梳髻妇人叉腰微叱,似怒似嗔,灵动之性跃然笔尖。在图的远处有一男子,执卷而立,看着妇人的方向,眉目含情。俨然一家四口,岁月静美。
画图之人显然不擅水墨,笔锋稚嫩,下笔无力,却胜在构图和意境甚佳,让这幅画多了几分相映成趣的意味。
让人眼前一亮的不是画作本身,却是一隅的题字,笔势豪纵,顿扬有度,彰显了题字之人洒脱豪迈的心境。
素纱轻拢绕河烟,子婴童语笑不前。
夜梦惊游深去处,不入三尺宛若仙。
没有落款,当时觉得有些词不应景,不知题字之人是想到了什么有感而发。现在看来,画中嬉戏的孩童想必便是幼时的谢轻烟与谢轻河了,垂髻的妇人和遥望的男子应该就是谢家老爷谢易平和当年的夫人了。孩童年幼,夫人貌美,应是数十年前琴瑟和谐之作,却不知为何在那幽森黑暗之地蒙了尘,任画色淡去。
如今夫人离世,长女病弱,只剩谢易平独自一人支撑着诺大的谢家,让人不禁感叹,物是人非,转眼飘零,何其悲哉!
然而忽然脑中浮现那幅修罗地狱之景,却让坐在窗边之人心中悲叹尽去,狠狠的拧了眉,眼中浮起一抹凝重。
素纱轻拢绕河烟?!
呵,这个试百草制灵药的淮中谢家、这个固精元肉血骨的百年世家,倒真如那河岸之上轻拢的浮烟一般,悄无声息的掩饰了所有的激流暗涌和肮脏不堪,不过留下一个耀眼的“凌霄公子”之名,供世人敬仰罢了。
一旦光环散去,被欺骗了上百年的愚昧之人,不知看到的又会是怎样的鲜血淋漓和腐败颓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