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言不惭。”
使者离开后陈九经仍旧对这种协议停战的说法满是嘲讽,派人去让等了好久的黄喜过来,引来玛格丽特的疑问:“你真不怕其他两支部队一起来围攻波尔多?”
这倒是令陈九经分外诧异:“你怕?怕你刚才还那么镇定。”
“装的。”玛格丽特倒是相当坦诚,摊手笑道:“在我们的习惯中,即使战败的谈判也要保有体面,我不想被三支部队围困在小小的波尔多城内,但有什么办法呢?来都来了。”
闹半天是这想法。
“放心吧,那两支部队不会来,来也至多是两支偏师,都来了难道其他地方的叛乱都不管了?”
陈九经只来得及如此安慰玛格丽特一句,在街上等了很久的黄喜便已报门而入,抱拳道:“将军,卑职在城北河口领了法国人送来的辎重。”
“都是些什么东西?”
说来有趣,陈九经在这同比隆作战,可北方的拉罗谢尔城却向他运来辎重,那也是法兰西的重镇海港,但并未加入这场针对王室的叛乱之中。
“二百杆火绳枪、一门佛朗机炮、一百二十柄剑、三百六十只矛头、锤头,五只大木桶火药、两千余颗钉子,有些是英格兰新教徒援助拉罗谢尔胡格诺派的,还有些是拉罗谢尔百姓自己的准备,但因为他们的起兵并未得到大多数人的支持,因此把兵器送到我们这。”
“还有拉罗谢尔的胡格诺教徒凑出的三袋金子,说是用来让纳瓦拉国王支付佣兵报酬的。”黄喜说着对陈九经拱手道:“他们都不知道纳瓦拉王在不在波尔多,就把钱送来了。”
“法兰西可真热闹。”
听起来玛格丽特并不喜欢来自拉罗谢尔的支援,她甚至搞不清楚自己的立场,只是对陈九经抱怨道:“这明明是法兰西,可你却能在这看到七八个国家的军队。”
只有七八个?
陈九经撇撇嘴,没有应答。
恐怕能说出这话,玛格丽特并没有算上他的人。
单他麾下这支混编部队的构成,就已经够玛格丽特说的那个数。
他只是安慰道:“无妨,很快英格兰就没力气再管海外的事了。”
玛格丽特缓缓摇头起身,她对英格兰的了解也不大多,只知道那一直是法兰西的敌人,她对陈九经做出邀请道:“我要去看看亨利,将军一起来么?”
“呃……”
一向镇定自若的陈九经难得楞了一下,才向黄喜的方向看过去,对玛格丽特道:“我还有些军务要与黄将军商议,你先去吧,我尽量在事情处理完过去看看他。”
“那好吧,如果他醒来看见你一定会非常开心,我先去了。”
玛格丽特离开后,黄喜一脸懵逼,小心翼翼地问道:“将军要与卑职商议何事?”
他实在不记得陈九经跟他吩咐过什么。
回答他的只有陈九经沉默地摇头,这让他不知道说些什么好,死寂的尴尬持续了很久,才见陈九经重新抬起头说道:“走吧,命人牵马,我们出城去前线阵地看看,西勇营在阵地防守上没什么本事。”
这当然只是个借口,尽管西班牙士兵确实不习惯于防守战壕,但他不是必须现在去巡视阵线。
他只是不知道怎样才能像玛格丽特一样,对他和波旁亨利的会面无比自然,就好像这不是件很有问题的安排一样。
问题,大了去了!
陈九经现在就像个犯了错的小孩一样不敢见亨利,自打那个‘瘫痪在床’的病人醒了之后他整个人都有点儿不对。
因为他觉得自己确实犯错了。
在波尔多城外臭气熏天的战壕外,陈九经皱着眉头盯着战壕喃喃自语:“如果很臭,就把它倒到别处……康古鲁。”
他转过头对同样策马的康古鲁问道:“你觉得现在把纳瓦拉和玛戈送到毕尔巴鄂如何?不,应该把他们送到卡奥尔城。”
送到卡奥尔城?
康古鲁撇撇嘴道:“把王后送回去倒没什么,但那小东西受着伤,走不了那么远。就他手下那帮庸医,除了波尔多城门儿就得……喔!将军是想把那小东西弄死?”
白山营参将的胸甲被擂得震天响,大眼珠子一瞪,皱着面上很有力量感的横肉笃定道:“包在我身上,今夜就教他摔断脖子!”
“使不得!我没想让他死。”
陈九经叹出口气,无可奈何,不知该如何向下属清楚地表达自己心中所想,只得摆手道:“你说得对,亨利的身体状况不能长途行军,几百里路会要了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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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不是行军多远的问题,关键在于明军中没人信任欧洲的医生,尤其是陈九经。
他是眼看着波旁亨利都快死了,这帮人却给他找了个牧师在耳朵边儿上念咒……别说隆庆五年祝由科被去掉了,就算没去掉,祝由科医师还得等病人醒着的时候才能影响病人气场、心理呢。
更别提这就是个金创伤,又不是什么看不出症状的怪病绝症,犯不上祝由。
“你为什么总叫他小东西,亨利得有四五十岁,就算要叫不好听的也该叫老东西吧?”陈九经撇撇嘴,道:“像他那个年纪,身体还非常强壮实属难得。”
“四五十岁?他的人告诉我他只有二十七。”
陈九经眨眨眼,回想起纳瓦拉的胡须头发都是黑的,道:“长得也太着急了。”
准确的说是棕色,但陈九经才懒得分析别人头发是什么颜色……反正早晚都得黑。
救人的时候没想那么多,只觉得既然纳瓦拉说‘王国是玛戈与她所爱之人的庇护所’,他也理应给予纳瓦拉庇护,可这会儿亨利醒了,反倒心思微妙。
他心里很清楚自己对波旁亨利做了不好的、有愧的事。
他们会面又会获得什么场面呢?波旁亨利拔出剑来冲向自己,自己是该放铳打死他,还是该放铳打死他呢?
与其如此,倒不如不见。
暂时除了避开,陈九经想不到解决办法。
防线的情况并不好。
进驻战壕的三个西勇营军团不习惯呆在壕沟里,他们用米色帐篷铺满城外,尽管非常努力地布置木桩与陷阱、修起一座座小望楼,但就是不听话。
他们不习惯像明军要求的那样作战,只有在陈九经巡视防线受到训斥,才会派出几个连队钻进战壕里。
偏偏陈九经暂时不能动他们,不过闹得最欢的乙营将官萨拉查,陈九经已经打算在比隆结束围城后把他送回西班牙。
但有时,越逃避什么,什么就会越早找上门来。
等他回到城里的总督府,刚翻身下马,就听康古鲁回头小声道:“将军,那小东西来了!”
他回过头,上身缠着棉布绷带、披棉毯,下身穿紧身裤的波旁亨利跌跌撞撞满面狂喜地朝他快步走来,并张开自己的双臂,陈九经的第一反应是波旁亨利没拿兵器,心中提起的警惕稍松,手才摸到腰间铳柄,便被波旁亨利给了个大大的拥抱。
然后这位纳瓦拉国王便以极快的速度仰起头噘着满是大胡子的嘴朝陈九经吻了过来。
对,他的目标是陈九经的嘴唇,所以就是吻。
不过接下来他的动作被迫顿住,脸也高高向上扬着,因为他的下巴被一杆手铳顶住了,还有先后传进耳朵的‘咔哒’两声,那是燧发火铳的枪机被板开的声音。
两根并排的铳管顶在下巴,两根龙头杆噙着两块火石,两个扳机被陈九经的食指扣住,一双黑湛湛的眼睛正微微垂头以鼻子碰鼻子的距离定定地看着他。
“我,我听玛戈说你救了我命,我一定要来感谢你,我的兄弟!”
陈九经眨眨眼,兄弟?
他有点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