蒸汽衙门对工匠管理极为严苛,在这个时代很少有人能承受三班倒的工作,人们没有夜晚不睡觉的经验。
但在丰厚收入与交替的假期面前,人们可以学习、可以试着接受。
九个工厂做组装蒸汽机互不相干,工厂内的工人没有俸禄,但他们在一台蒸汽机被卖掉后,会从其中拿到扣除成本后应得的一份,这让他们拥有极高的工作热情。
周思敬并非技术工匠出身,他生在麻城,隆庆二年进士出身,即使没有蒸汽局这样的新设部门,也许也能做到侍郎一级,甚至可能凭借他的才学还会被派往六部其他分司。
只是因为朝廷有了这个部门,他又在数年之间做的很好,又正值万历掌权,这才官位升了又升,人却始终留在蒸汽局。
万历对‘他的人’很信任且不吝委以重任,但什么是‘他的人’呢?万历也许自己也没有答案。
至少目前看来,这个范围极为宽泛,是他提拔的或者是为他任劳任怨做事的,都是他的人。
而对于他的人,万历一向很大方且予以信任。
这或许是因为……他从未尝试过被背叛是什么滋味。
正统进士出身让周思敬对衙门财务状况极为关注,而这其实也是周思敬迫切需要研发一种能广泛用于农田或寻常道路的直接原因……他们的储备白银不多了。
按理说蒸汽局财大气粗,哪怕不说官府摊派所需蒸机,单说卖给民间的工厂用机器就有多种型号价格单机一百二十两至九千两不等,单就万历九年、十年这两年就为朝廷造出九十多列大青龙、北洋南洋宣府三大军器局四十余台军用玄武、二十六台舰用赤蛟。
这一百余台蒸汽机型号不同但都是大型蒸汽机,刨除民用之外平均每个厂房年产八台,拥有极为恐怖的生产力……而就这被刨除的民用蒸汽机就让蒸汽衙门去年给朝廷、内库合计交款三十六万两白银,自留二十五万两维持运作。
常理上,蒸汽衙门不该缺钱。
但周思敬是个居安思危的人,他从近年的合同中分析到民间采购玄武、黑牛的热潮即将结束,换用一句比较现代的话就是需求趋于饱和。
大明使用蒸汽机的地方太集中,基本就是广东、福建、浙江、南直隶、北直隶;能使用到蒸汽机的行业也不太多,受影响最大的三个行业是织布、金工、矿冶,并且这所谓‘最大的影响’,一定程度上也只是让过去一个人包揽所有的工作内部进行细分。
比方说苏杭极为繁荣的纺绸业,最早在棉布织造业开始逐步为蒸汽机大工厂兼并、垄断时,手工织绸户却能和机器织绸户分庭抗礼。
原因无他,织绸复杂,复杂意味着原有效率低的同时,所需技能门槛高,从业者技能相对更高,就更不容易被社会变革淘汰,从而有机会加入到这场变革中。
如今苏杭的丝绸织造业则在普遍使用小玄武的条件下完成主动进行的行业分工,有些过去在乡下一天织半匹没攒下本钱的织户如今赚不到钱了,便放弃织机赶着牛车、骡车游走各个乡里甚至走去临县,向田户收购蚕茧,卖给城外的上家,赚点力气钱。
他们的上家同样也是过去的织户,不同的是过去他们是独立的小生产者,将收购来的蚕茧煮好,购置一台小玄武连上原先的纺丝机,将蚕茧变成一卷卷绸线,不进行继续织造而直接卖给上家。
上家则是过去雇佣织户生产的小作坊主,他们小有家财,有购置几台小玄武的本钱,把收来的线经二次筛选、精选,完成勾轴、刷绸等工序,织出一匹匹绸缎,再卖给上家。
最上家则大量雇佣工人,将收上来的新绸用碱水煮、泡猪胰、清水摆净,因为新织的绸缎很硬,需要多人力的加工才能让它变得柔软舒适,完成这一道工序便可以贩至各个裁缝铺与贩往海外的大商贾手里。
有趣的是这套工序中最下家与最上家都不太需要技术,最下家的收茧户需要的是大量体力劳动与乡间人脉,这个过程没有蒸汽机的参与;最上家则需要大量人工与销售网络,他们往往是过去最大的绸缎作坊主,而这个过程蒸汽机唯一的参与过程只是在清水摆干净后进行力道精准的木槌捶打罢了。
整个过程是良性的,收茧户在取得一定资本后可以开厂做绸线;纺线户在取得一定资本后也可以再开个纺绸作坊;纺绸户有了资本有了人脉也能雇佣大量工人完成最后的工序进行贩卖。
周思敬最喜欢的是这样的行业,这样的行业意味着他的小玄武会始终供不应求。
但蒸汽机参与最多的织布行业则并非如此,织布没有纺绸那么复杂,利润也没有那么高、本就是分散普遍劳作的行业,从业者两极分化极为严重,要么家无余财仨月没收入全家就都得断粮;要么就是贩布大户财产极多,蒸汽机一经参与小织户根本没有参与进程的机会,一县之地往往一上来就是两三台中型玄武都被一个商贾订购。
但这世上普遍的百姓是要考虑实用与性价比的,哪怕你蒸汽机便宜到三十两银子一台,我三十两银子全家吃一年还能添置几身新衣裳,拢共就那几亩地犯不着搬个铁牛回家供着对不对。
而蒸汽衙门的周主事看见的就是这种令人悲哀的情况——这个县的织布业不再需要蒸汽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