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城前,周四郎让停了车,换到了这边的车上,还跟英姐儿一道。眼见家门越来越近,他从小到大从未如此离经叛道,忤逆父母,还不知道娘这次有多伤心,会动用什么样的家法?想起前天那几板子,他不由觉得心中忐忑,双腿有些发软。可转头一看,英姐儿神色肃然,并无半点慌张失措的模样,自己那颗不安害怕的心竟渐渐平静了下来。
而英姐儿此时感到的却是深深的恐惧和随之而来的紧张感。她心里想得明白周家不是她的新家,而是一个没有谁欢迎她,而她却又必须生活在那里的地方。她浑身僵直,做好了最坏的打算。
然而,无论是她还是周四郎都没有想到,迎接他们的并不是预期中周夫人雷霆万钧的怒气和惩罚,而是乔嬷嬷带来的消息:“夫人病了,跟杜嬷嬷到庄子上养病去了”。
当时乔嬷嬷等着二门口,瞧见他们跟看见救星一般地冲了过来,草草问过安,便报告了这个不知道算是好还是坏的消息。
英姐儿听到消息身体晃了一晃,差点儿没站住脚。那感觉就好像她正使足了劲跳起来要跟人拼命,却扑了个空。那种感觉不是如释重负,而是……找不着北。
周四郎听到消息就呆住了。他不是英姐儿,这句话的真正意思是,母亲被罚了。出手的或者是父亲,或者是祖母。乔嬷嬷等在这里,就是有话要避开院子里的人单独跟他说。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转身看着英姐儿:“你先回兰桂院去。我有点儿事要办。”一边示意乔嬷嬷跟着他。
英姐儿缓过劲来,就觉得奇怪,暗暗想:“若是急病不是应该在家里养病吗?难道那病过人?”想不明白,香草又在拉她的衣袖,她也累得腰酸背痛,好歹先逃过一劫,便道:“那我先回去了。你……也早点儿回来。”
兰桂院静悄悄的,两扇大门紧紧地关闭着。英姐儿抬头看了看“兰宫桂殿”四个大字,心里鼓了鼓劲,便让香草去敲门。
谁知道香草把门都快砸破了,里面也没有人应门。香草每喊一声“奶奶回来了,开门!”英姐儿的怒气就上升一分。她终于忍无可忍,叫住了香草:“别叫了,她们故意不开门,你喊破嗓子也没用!”说着走过去低声吩咐了她几句。香草一听,立刻来了劲头,飞快地朝外院跑去。
此时正是晚饭前,院子里人来人往,见她站在那里,都叫一声四奶奶,却并不问她为什么站在院子外面。
不一会儿,香草飞快地又跑了回来,兴奋地道:“奶奶,我来吧?”
英姐儿看了她一眼,伸出手来,香草有些不舍地把手中的东西递给她。英姐儿看着那把雪亮的斧头,掂了掂,果然比自己用的沉多了。
她几步走到门前,二话不说,拿出看家的本领,挺腰吞气,狠狠地就给了大门一斧头。
院子外面的人全都跟中了妖法一般站住了脚。这个真是千古奇闻!有哪个主子回自己的院子要用斧头砍门的?
她在家砍柴砍了十来年,这扇门又是内院的门,本来就不结实,经不住她几斧头,院子里终于有了响动,传来丫头的哭叫声:“守静姐姐,有人拿斧头砍门了!要杀人了!”
香草一见那门已经被砍开一个大口子,伸得进去手了,忙跑过去:“奶奶,不用砍了,我来把门闩拨开!”
英姐儿这才提了斧头不动,满脸寒气。看得院子外面的仆妇门一个个都打了个寒颤:“这才进门四奶奶就是个活阎王!啥都敢干!可千万别惹了她!”
待英姐儿迈着大步,提着斧头进了院子,看见的就是一堆缩在一起的丫头婆子,全都满面恐惧地瞧着她,跟看怪物一般。
她拎着斧头慢慢走到众人面前:“谁不准开门的?”
只见申嬷嬷从人群中站起来,抖着声气道:“奶奶,昨日你和星哥儿回了门,夫人知道了,来院子里就锁了门,说日后这院子还是守静做主,都要听她的。我们这些人都有伙同奶奶和星哥儿逃跑的嫌疑,没有守静的许可,不准靠近大门半步!否则一律打一顿拖出去发卖!”一边说,申嬷嬷一边抹着眼角的泪水,也不知道是激动还是害怕。
守静见英姐儿手提斧头的狠劲,心里已经怯了好几分,刚才就是她吩咐不许去开门的,本想让她在院子里多站会儿,出出丑,四爷回来她自然就进来了,谁知道这位四奶奶居然能这一会儿工夫就拿斧头砍了门!
可是她有夫人的尚方宝剑,又想难道四奶奶再厉害,还真敢拿斧头砍了她?所以一挺细腰道:“四奶奶回来,怎么不让守门的婆子来通传一声?却拿了斧头来砍门,这是哪里的道理?”
英姐儿见到如此睁眼说瞎话颠倒黑白,简直被她气笑了,把斧头递给香草抱着:“你家奶奶就是不喜欢走寻常路!香萝呢?”
她急着进门其实主要是担心香萝。别人不来开门,香萝没有道理不来开门,除非香萝出了什么事。
申嬷嬷忙道:“香萝那丫头可吃了大苦头了!夫人说她知情不报,打了她十大板子,现在在床上躺着爬不起来呢!”
英姐儿心中一紧,忙一把扯住她:“快带我去看看!”
可是英姐儿见到香萝的时候,眼泪刷地就下来了!香萝本来就瘦小,这会儿躺在被子里都看不见鼓包。她伸手揭开了被子,倒吸一口凉气——香萝身上血迹已经干透,裤子被粘连得缠作一团,惨不忍睹。头发被剃掉一块,头上有伤口,其他地方被剪得高高低低,不到一寸长,哪里还有那个干干净净,乖乖巧巧的小丫头模样!一种英姐儿从来没有过的情绪从心底蔓延开来……那是恨!香萝是她从几个小丫头里面选出来的,老实听话,只是个不到八岁的小娃娃,居然就下得了手打她十大板子!而且还剪了她的头发!谁的心能狠成这样!
香萝见了她,立刻哼哼地哭了起来,中气不足,声音都跟猫儿似的细……香草看着,眼泪刷刷地往下流……再也没想到在周家香萝居然不过三日就被打成这样!也不知道还能不能好了!英姐儿泪眼模糊的看着香萝,吩咐香草:“去找任侠,无论如何找个大夫来给她瞧一瞧!带着斧头去!香萝……你别怕,我在呢!我在呢!”
又吩咐申嬷嬷:“你去烧了热水凉凉了给香萝收拾赶紧,换上干净衣裳。”
香萝只是哭,只是哭……英姐儿伸手握住她瘦小的手指,心痛得就好像扎了十七八根木刺在心头。她不该选了这么好的孩子来跟她受苦的……
香萝哭了半天,终于能说出一句话整来:“奶奶,我是不是很丑,不能当丫鬟了?守静说……说我头发上有虱子……奶奶……奶奶……我没有,我真的没有!别赶我走!”
英姐儿的眼睛被前所未有的怒气和恨意点得幽黑发亮,她缓缓地站起身,走出门去,香萝听见她说:“你放心,我给你报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