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6.大笑

周四郎听说过宫中自有各种秘法。这位宋先生既在宫中住了三十多年, 一眼看出来自己未曾圆房,也不奇怪,根本没想过抵赖。只想着该找个什么理由。

英姐儿却觉得除非宋先生有妖法, 不然决计看不出, 要不要打死也不认?

两人各怀心思, 可怜昨日做的各种准备在宋先生面前简直是不堪一击。如今却如何是好?周侍郎说了, 宋先生就是来看他们是真夫妻还是假夫妻的, 这回看穿了,他们两人,还有周家会不会大祸临头?

想到这里, 英姐儿看看十分亲切的宋先生,又觉得要不要跟宋先生说实话?也许知道了他们的不得已, 宋先生能帮着掩饰?她看向周四郎, 周四郎见她神情, 一个冷颤,这傻丫头是要坦白吗?周四郎一急, 大声道:“宋先生,此事与英姐儿无关,是……是小生有疾。”

周四郎嚷出这一句,满脸通红,也不知是羞的还是急的。

宋先生缓缓地坐了下来, 慢条斯理地整理了一下衣襟, 面上神色不变:“英姐儿, 你说呢?”

英姐儿看着周四郎, 心里有一种暖暖的情绪在涌动。“此事与英姐儿无关……”

就像周侍郎说的, 嫁给他,他的事、周家的事就都跟自己有关了, 这种时候,怎么撇也撇不清了。

英姐儿犹豫了一下,看着宋先生的眼睛道:“是我,不是他!”

周四郎狠狠地瞪了英姐儿一眼,把她往后一扯:“你别捣乱了。”英姐儿眉头一皱,恼起来,撅起元宝嘴,狠狠推了他一把。

周四郎被她给推得一歪,身子又差点撞到旁边的书架上,怒道:“你又推我!”一边慌张地看着宋先生,这可好,就是没圆房,要说自己有病,还是可以勉强说恩爱的。被她这一推,连恩爱也没法装了。

英姐儿却怒目一瞪道:“你不扯我,我推你?!哪有你这样的,第一次见面就往人家怀里闯?当着宋先生的面,就拉拉扯扯的不给我脸,嫌我不会说话是不是?!说你是瞧中我才娶的我,谁信!”

周四郎忽然明白过来,头一缩,装作很害怕被打的样子,就坡下驴:“就是,你一个母夜叉,我眼睛长在脑后头才看上你了?!”

宋先生轻轻咳嗽一声,两人都赶紧规规矩矩地跪好了:“英姐儿,你说!为什么是你?”

英姐儿气哼哼地道:“我不识字,又不懂他们家的规矩,进门他就给我啰啰嗦嗦地立规矩,瞧不起我。我就说,他要敢碰我,我就一脚把他踹到床下去!”这话也是真话。

假作真时真亦假,你越要证明什么,别人倒未必肯信。可你越是表现得不像那么回事,别人反倒信了。

宋先生低了头,眼神在他们俩之间转了几圈,笑了笑,突然道:“我不吃虾,喜欢吃辣。其他尚好。”这一对小夫妻,是真是假,倒是可以多看几日。

英姐儿和周四郎都大大松了一口气,两人对视一眼,看到对方眼里充满惊喜,随即又脸上一红,都低下头去。宋先生看得莞尔,温和地道:“都起来吧!”

两人才要慢慢站起,周四郎先站起来了。英姐儿衣裙累赘,才要站起来,就见周四郎伸过来一只手,雪白修长。英姐儿又热了脸,微微咬了唇,伸手抓住他的手,站起身来。

宋先生指了指一边的两把圈椅:“宫中规矩严,出了宫,我倒想闲散闲散。你们坐着说话。”

英姐儿就近坐了,周四郎见她坐下了,这才坐下。两人都腰板挺直、正襟危坐,一动不敢动。

宋先生慢悠悠地道:“英姐儿,太后娘娘派我来教你,你说来听听,你都会些什么?不会些什么?”

英姐儿眨了眨眼,这话怎么回答好,想了想,道:“我样样都会。没有什么不会的!”虽然宋先生人很好,可是她厉害得跟妖怪似的,还是说自己样样都会,让她赶紧走吧。不然跟周四郎怎么装啊?

这回不但周四郎没憋住笑,连宋先生脸上也憋不住了。

宋先生“咳咳”两声清了清嗓子:“你这样样都会,都有些什么样?”

英姐儿当然也知道自己这话大得顶了天,不过还是一本正经地装憨、胡说八道:“过日子不就是那几样?我在家时,最会砍柴、烧火。到了这里,又学着做针线女红,还有管家理事,《三字经》上的字也都认全了。”

宋先生也一本正经地点点头:“你在这里,没事了是不是也会在院子里烧烧火?”除了原来听到的传说,宋先生刚才进门时,可没错过门口院子青石地砖上,那一团团的熏黑的痕迹。

英姐儿脸腾地就红了,嗫嚅道:“先生听说了?我跟老爷打赌,要出院门。就烧了几把。那树枝才砍下来的,湿着呢,光冒烟,不出火,出不了大事。”

宋先生点点头:“看来烧火你是不用学了,不过你没提到做饭。民以食为天,女诫上说:女有四行,德言容功。这是从最难到最易。专心纺绩,不好戏笑,洁齐酒食,以奉宾客,是谓妇功。你就从这儿学起吧。”

周四郎低了头,把个拳头偷偷塞到嘴边闷笑。

英姐儿懊悔得不行,怎么忘了这个了?她满脸地为难:“宋先生,周家吃饭有的是厨娘,我就是再学得好,还能有她们做得好?不如先生还教我认字吧……我才刚学了《三字经》,不是要学《女诫》吗?”

周四郎忙又伸手扯了扯她,她跟自己这个“先生”胡闹惯了,对着太后派来的先生也真敢想啥说啥,真是不佩服这傻大胆都不行。

宋先生见了,暗暗摇头,面色却半丝不变:“四郎先出去吧,太后娘娘命我来教习英姐儿,可不是教习你的。”

周四郎有些不放心,可是又不敢违拗宋先生,一揖到地:“宋先生,英姐儿野惯了,先跟我学《三字经》,也是惯常喜欢胡说八道,还请先生原宥。”

宋先生无奈地挥挥手:“放心吧,我吃不了你的小媳妇。”看这周四郎对英姐儿的黏糊劲儿,这恩爱倒不像假的。

周四郎走到门边,又不放心地回头嘱咐英姐儿道:“你别当宋先生是我,可着劲儿地胡闹,乖乖听先生的话,不然小心先生拿戒尺抽你!”

英姐儿不耐烦地瞪了他一眼,站起身:“你到底走不走?要不要我再推你一把,帮帮你?!”这个周四郎就是认定了自己会闯祸,刚才要不是她脑子好,推了他一把,这会儿宋先生还不知道在哪里呢!

宋先生也有些忍无可忍:“周四郎,你要再不走,我那戒尺,可就要招呼到你身上了!”

周四郎吓了一跳,一缩脖子,飞快地跑了。

英姐儿见周四郎走了,才面带笑容地回过头来。

宋先生看着英姐儿,脸上似笑非笑,突然面色一寒喝道:“跪下!”

英姐儿吓了一跳,身子比脑子快,“扑通”一声跪在地上,以为宋先生又看出什么秘密来了,低着头,吓得一动不敢动。

却听宋先生叹了一口气:“说来,这也不能怪你。你听着,《庄子》上有个故事……”宋先生准备给英姐儿讲一个坐井观天的故事。

英姐儿听她要讲故事,浑身的紧张劲儿一松,忘了自己还跪着了,喜笑颜开,歪着头,一双眼睛睁得大大地,插嘴道:“先生真好,我最喜欢听故事了,是哪个庄子上啊?”

宋先生先听她插嘴,便住嘴不言,想等她说完了,再教训她,谁知道听到她问“是哪个庄子上”

宋先生呆了片刻才回过味来,却再也忍俊不住。她这一辈子都在宫里,言不高声,笑不露齿,行不摇裙,卧不乱形。上一次笑得尽情已经早不记得是什么时候了。

这一笑可不得了,伏在桌上,双手按腹,浑身抖个不停,震得桌上的纸墨笔砚也跟着“咔咔”直响。她越是想忍住笑,便越是忍不住,把英姐儿都笑得吓到了:“这先生可不是跟那侠义话本上说的被人点了笑穴,笑得停不下来了?不会……不会笑死过去吧?”

英姐儿也顾不上自己还跪着了,站起身,就去倒茶,一边把茶送到宋先生手边,一边拍着宋先生的背:“先生,喝口茶,缓缓气……。”

宋先生好容易才止住了笑,坐直了身体,慢条斯理地偷偷掏出手绢,用袖子挡着,擦了擦嘴边的唾沫星子,镇定了半晌,端起那茶饮了一口,看向英姐儿。

就见英姐儿睁大了一双黑眼睛,拍了拍心口,又说了一句话:“先生可真是个爱笑的人!刚才,我真怕先生笑死了呢!”

宋先生这一口茶直直地就喷到了英姐儿脸上。

英姐儿顶着满头满脸的茶水珠子,无言地看着宋先生。

宋先生此时满面通红,鬓发因为刚才的狂笑而有些散乱,大张着嘴,眼神发直——完全被自己的失仪吓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