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多么残忍的现实。每个人都会遗忘曾经的痛苦,那个爱过的人。一切终究会云淡风轻。
一星期后,乔楠搬进了“香榭里花园”。他挑的楼中楼,楼顶有个大露台。搬家那天,邀了几个朋友过来烧烤。当然,周臻书居功甚伟,是贵客,被乔楠安排在上上座,一干人围在他身边,颇有点众人之首的派头。
乔舒不由得撇撇嘴,不巧落入周臻书眼中,他狠狠瞪她一眼。她吓一跳,假装不经意地踱开,参观房子去。
房子布置得很漂亮,乔舒看得好生羡慕。
陈霖说:“我姐姐非常替我庆幸。”
她虽然名为职场女强人,却手脚利落,做得一手好家务。乔舒站在她身边,眼睁睁地看着她熟练地腌制排骨牛肉,气定神闲,腰上随便系条碎花围裙,竟也别样风情。
乔舒问:“我妈前两天是不是来过?”
陈霖说:“嗯。”
她不怪乔母。
哪一个做母亲的,不希望儿子娶个冰清玉洁的仙女?要纯得没有和男人牵过手,最好话都没多说过几句,见人就脸红,不招摇不张扬,礼貌又谦卑。
她一条都没有。
拥有的只是一堆烂如残渣的过去。
乔母站在客厅里尽情咆哮一通,她只静静聆听,最后还给乔母倒杯水,淡淡地说:“妈,我会好好对乔楠。我们会很幸福。”
乔母怔怔地看着她,哗地就惊天动地地恸哭起来。
哭完了她把她送下楼,体贴地为她叫车,看着她走。
对乔楠只字不提。
乔舒安慰她:“我妈其实没什么坏心眼的。她忧虑几天,也就接受现实了。要是你抓紧有孩子的话,她对你可就哪看哪好了。”
陈霖微笑,“那好吧,为了她老人家,我努力点。”
乔舒赞叹:“现在的你可比从前可爱多了。”
陈霖说:“呵,那时候鬼缠身。”
不顺利不被祝福的一段地下情,让她看什么都不顺眼,不肯放过任何一个可以证明自己的机会。结果呈现出来的,便是一个咄咄逼人、不通情理的老女人面目。
乔楠改变了她。
她端起盘子,“走吧,过去烤肉吃。”
乔舒欢呼:“最好不过。”
她爱吃肉,怎么吃也胖不起来。最为安筱所羡慕。
她专心致志地向陈霖学习烤肉,肉至五成熟便忙不迭地自己先往嘴里送。
陈霖好笑,“我给客人们送去。”
乔舒说:“好。”
反正她烤的也不好看,不太上得了台面,干脆自己消灭了事。
正吃得津津有味,突然有人在身旁说:“吃独食嘴巴会生疮的。”
她吓了一跳,回头正迎上周臻书颇有趣味的目光。
她顺手塞一块到周臻书的嘴里,嘴角含笑,神情俏皮,“哪哪哪,给你吃!”
周臻书顺势抓住她的手,笑,“今晚跟我睡吧,我给你讲两个故事。”他眨眨眼睛,“而且保证免费!”
乔舒抬起脚,瞄准他的膝盖就踢过去。
他惊叫一声,抗议地嚷:“喂!”
乔舒扬扬眉,“怎么着?”
周臻书看着她的眼睛,别过脸笑,“没什么。”
乔舒说:“老实交代,这两天有没有跟36D勾三搭四?”
周臻书不假思索地答:“有。”
乔舒明知道肯定有,但没想到他竟然如此干脆坦承,一时间只觉得下不来台,于是紧紧闭嘴不语。
周臻书拿过肉串,也跟着像模像样地烧烤起来,“她离婚,打算回国定居。”
乔舒的心狠狠地跳了一下。
这是什么意思?
如果她没猜错的话,应该是说,意欲回来与他重拾旧情吧。
她心里一阵翻江倒海,肉串被烤得焦糊也不自知。
周臻书眼疾手快,抬高她的手,叫道:“喂!”
乔舒抬起头来看他,心中无比悲凉。
她其实真没想过这种结果。
她竟然对他动了心。
她掉过目光,轻轻甩开他的手,突然间笑容既礼貌又生疏,“我会小心的。”
周臻书目光犀利,像是明白她在想什么,略微走近一点,轻声说:“别多心。”他似乎还想说些什么,但乔楠已在叫他,“臻书,过来一下,给你介绍个朋友。”
周臻书只好匆匆走开。
乔舒觉得气闷。
他分明话中有话。别多心。她是不是可以认为,他是想要告诉她,他与36D是清白无辜的,她不用对此产生怀疑。
不一会儿,手机响,是安筱。
安筱在电话里显得有点烦躁和焦急,“她不见了!”
乔舒一时没反应过来,奇怪地问:“谁不见了?”突然间心念一转,惊惶起来,“佳佳吗?”
安筱说:“不,不是佳佳。佳佳她妈,黄蕾蕾。”
乔舒松口气,“啊!”
“昨晚她给我打了个电话。她对我说,许可对她,更多的只是怜悯。如果说曾经有过迷失,那也不过是一个男人的正常反应。”安筱说,“我今天看了一下通话记录,是昨天晚上近九点钟。护士说,当时她说气闷,想下楼走走。但一走,再没回来。”
乔舒疑惑,“她想告诉你什么?”
安筱叹息,“她已经说过了,希望我能原谅许可。”
乔舒只觉得滑稽。一个小三,恳求正室原谅老公的出轨,并且能善待她与情人的私生子。噢哟,说起来都觉得绕口。
安筱叹息一声,“突然间,我不恨她了,真的。”
真的,对一个即将失去生命的年轻女人,即便她曾经在自己的婚姻里扮演过不光彩的角色,但对于她而言,未尝不是一场全心付出的爱情。细想起来,这短短的一生,她至少爱过了。
安筱怅然地想,如果换了自己,也会选择在这样的时候离开吧。不想让爱人眼睁睁地看着自己消瘦似纸片,疾病会让光彩与美貌全然消失,再深的柔情又怎敌得过病患的残忍?她应该也在害怕,怕离开的那一天,只给他留下最惨不忍睹的一面。
安筱在睡梦中接到许可的电话。安筱也不是不诧异的,他们俩竟然能如此同心协力地寻找他们婚姻破裂的始作俑者。
结果是,黄蕾蕾走了,悄无声息地。
她什么也没带走。
不,不对,她甚至留下了一张存折,余额竟然有近二十万。许可喃喃问:“她怎么有这么多钱?”
他表情不像作假,那么就意味着这些钱,不是他给她的,至少不是全部。许可的收入不算高,工资卡上的余额从来不超过六位数。这样的男人,真论起来,靠金钱包不下二奶,只能用感情,用唇舌,或者尚可以收获一丝私情。
安筱苦恼之极,“舒舒,你说,我要怎么去憎恨她?”
乔舒沉默一会,问:“那你打算怎么办?”
安筱说:“佳佳需要照顾,我今天就搬回去。”
乔舒低声问:“你原谅他了吗?”
安筱回答:“并不。”
她挂了电话。
乔舒觉得累,最近她总是觉得累。她独自走到角落的太阳伞下,躺倒在躺椅上,睡意袭来。
一觉醒来发现太阳伞移了一个位置,恰好把傍晚的暮光遮挡住。乔舒心念一动,向人群望去。打牌的仍旧在打牌,聊天喝茶的也照旧,陈霖已经在准备晚餐。
而周臻书却不见人影。
乔舒情不自禁地微微支起身,寻找他的身影。
突然有人在身后笑谑地说:“是在找我吗?”
回过头,恰好看到周臻书一手拿着水果刀,一手拿着香瓜,乔舒失笑,“我不知道你的手还可以做这些。”
周臻书说:“我的手,它应该做些什么?”
乔舒答:“签字,弹钢琴。”
周臻书不赞同地摇摇头,“最重要的一点你忘了说,它还可以拥抱,可以抚摸。”
他的声线很低,在渐次笼罩下来的夜色里显得无比暧昧。乔舒立刻涨红了脸,啐他一口,“讨厌!”
周臻书微笑地凝视她,“有专家说,如果女人说,你走开,那意思就是,你不要走。如果女人说,不要。那意思就是,要。如果女人说,讨厌,那意思其实就是,喜欢!”
乔舒抬抬脚,虚张声势地朝他踢踢,叫:“我去帮忙嫂子。”
她逃得似小兔,心跳得似小鹿撞。
晚餐照例热闹喧嚣,几个男人一开始还保持着一点矜持和风度,酒至三成,渐渐地热情奔放,越喝越多,气氛也更热烈。
陈霖给乔舒使个眼色,乔舒心领神会,跟在她身后走了出去。
陈霖说:“我出去一会儿,待会儿你哥问起,你帮我说一声。”
乔舒有点疑惑,“去哪儿?”
今日乔迁新居,无论如何算得上他们俩的大日子,她却要抛却一干客人独自外出,不能不让人心内存疑。
陈霖笑了笑,说:“放心舒舒,陈霖不是那种纠缠不清的人。过去的那些,我理得干干净净,绝不是他。”
乔舒不由得红了脸,为自己的小人之腹,也为自己,并不能像她那样,干净利落地对待旧爱新欢。她心里羞惭,开不了口。
陈霖说:“是她。那个女孩,她约我见一面。”
乔舒吃了一惊,条件反射地说:“不。别去。”
陈霖微微皱起眉头,“她说半小时后见不到我,就会跳入澄江。”
乔舒嗞地轻蔑一笑,“神经病。不用理她,让她跳去。我就不信她真敢跳。”
陈霖微微仰起头来,出神地凝视着窗外,良久才开了口,“我小的时候,父母亲常常吵架,每次一吵架,我母亲就嚷嚷说,她要去自杀。她装模作样地喝过农药,装腔作势地割过腕……到后来,我爸也腻了,我母亲再使这招,他就装聋作哑,不当回事。然后有一天,我妈真的自杀了……就在他们耳鬓厮磨了近一辈子的床上。我爸差点疯掉。从那时起,他就沉溺于酒精,每天都是醉醺醺地打发日子,我母亲去世还不到两年,他酒后开车从山路坠崖,尸骨无存。”
乔舒听得毛骨悚然。
陈霖说:“所以,我必须得去见她。”她拍拍乔舒的手,“不过就是让她骂两句发泄一下,没什么大不了的。”她唇角露出一丝自嘲的微笑,“又不是没被人骂过。”
乔舒只好说:“那你尽早回来。”
陈霖点点头,脱下手上的橡胶手套,换上鞋子,悄悄闪出门去。
男人们酒足饭饱,嚷着要打麻将,乔舒眼看着周臻书被赶鸭子上架,推到了牌桌前。她有点不放心,站到了他身后。周臻书看到她,犹似抓到了救命草,期期艾艾地说:“我不怎么会玩这个啊。”
乔舒笑眯眯地,“恭喜你啊,你的手又多了一项技能。”
周臻书听了,微微眯缝起双眼,附和着答道:“嗯,也对。”
乔舒说:“最多不就是输钱。周老板,不差钱!”
男人们起哄起来:“说得好!最多不就是输钱嘛,又不是要命!来来来!”
周臻书无可奈何。
乔楠随口问:“舒舒,你嫂子呢?”
乔舒说:“她有事出去一下。”
乔楠也不以为意,“哦”了一声。
但陈霖很久也没回来。乔舒开始收拾屋子。周臻书眼见她一个人在忙,恰巧放个大炮,顿时输掉十二指,他趁机站起身来,嚷:“输惨了输惨了,你来!”
他身边的人立刻顶将上去,周臻书趁机走近来帮忙乔舒。
乔舒正在擦地,看到他走近,头也不抬,“有话对我说?”
周臻书蹲下身来,抢过她手里的抹布,有板有眼地擦起地来。乔舒看呆了,叫一声:“喂!”
周臻书模样认真,额前的发低垂下来,几乎挡住了他的眼睛,乔舒情不自禁地说:“头发长了,该去剪剪了。”
周臻书牛头不对马嘴,“我想告诉你,如果你愿意,我的手,可以为你做任何事。”
乔舒几乎疑心自己的耳朵出了毛病。他在说什么?她头发蓬乱,裤脚半挽,衬衣随随便便地在小腹前打个结,手上还湿漉漉的,哪里是听这种情话的时机?
而且,这话,这是周臻书说的吗?原来,他也是会说甜言蜜语的吗?
眼眶情不自禁地渐次泛起泪水,乔舒吸吸鼻子,“你赢了。”
你赢了,我愿意相信你,即便你可能说的不是真心话。
乔舒绝望地想,这个男人,她真的想念他强有力的手臂,他霸道的亲吻,他温柔的抚摸。因为有他,程宁对她的轻慢和侮辱都变得无足轻重了,夏景生的那些许诺,都不能再让她的心波澜起伏。
周臻书温柔地笑笑,微微倾过身来,在她面孔上轻轻亲吻一下,低声说:“不,是你赢了。”
他长期混迹于灯红酒绿场上,自忖什么样的女子都见过,偶尔也为美貌惊艳的女子微微动容。也不过如此罢了。经历了徐梓馨,他固执地认为,那样的感情,一生中只会经历一次。即便是徐梓馨本人,也不能再唤回从前的他。
所以,他乐意接受一个不算得反感的女子做自己的妻子,愿意保持一份尚算体面的婚姻。至于离婚,到突然之间与她之间的关系莫名亲密,一切都让他困惑。那颗自以为已被千锤百炼的心,突然间会悸动了,那些被收藏得好好的柔软的一面,不知不觉地袒露出来。
搁在桌上的手机突然响起来,乔舒和周臻书都被吓了一跳。乔舒定睛一看,手机应该是陈霖的,估计是走得匆忙,忘了带上。
乔舒探头过去看,手机屏幕上闪动着两个字,“老公。”
手机响了好久,停了下来,须臾,又再度响起。
紧接着,乔楠走了进来,“咦,这人真的忘了带手机,我说呢,怎么不接我电话。”
乔舒也疑惑起来,“去了好久了,说是一会儿的,怎么还不回来?”
乔楠问:“你嫂子说去哪儿?”
乔舒张了张嘴。
乔楠警惕起来,追着问:“到底去哪儿了?”
乔舒只好说:“说是小贝要求见她一面。”
乔楠大吃一惊,蹬脚道:“你怎么不告诉我!”他急得转身拿过外套,就要往外走。那个疯狂的女孩子,见陈霖想干吗?他心头涌过一阵不安。
周臻书直起身来,“我们跟你一块去吧。”
他扯一把乔舒,紧跟着乔楠出了门。
车子向澄江桥急驶,乔舒不安地看看乔楠,忐忑地说:“不会出什么事吧。”
周臻书安慰她:“应该不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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乔楠紧闭着嘴,一言不发。
已然深秋,澄江桥上冷风习习,周臻书把车子停好,三人一齐奔到桥上。桥面宽广,一时间哪里看得到谁是谁。
最后还是周臻书眼尖,叫:“在那儿!”
陈霖和小贝并肩站立着,大风把两人的头发吹得蓬乱,衣袂飘飞。小贝显然很激动,不停地挥舞着手势说着什么。突然间,她砰地在陈霖面前跪下了。
乔楠飞奔过去,握住陈霖的手,责备道:“你怎么一个人跑出来了?”
陈霖冲他笑笑,“我正打算回去。”
小贝看到乔楠,立刻匍匐上来抱住乔楠的双腿,喃喃叫:“楠哥,楠哥!”声音哽咽了。
乔楠却不耐烦,狠狠挣开她,声色俱厉:“你到底有完没完,你到底要我跟你说多少次,我不喜欢你,我永远也不可能爱你,宁可死,我也不会跟你在一起!听明白了吗?!”
天色阴沉,像是一场大雨即将来临。乔舒担忧地看了看天色,希望他们能赶在大雨之前把事情做个了断,从此后大家两不相干,各有新生。
小贝微仰起头,脸色煞白,天边一道闪电掠过,乔舒的心突然狠狠地颤了一颤,小贝脸上的表情何等绝望,目光疯狂,语气却安静得出奇,“我很爱你,楠哥。我们曾经有一个孩子,楠哥。”她默默流下泪来,“医生说,我再不能做母亲了。楠哥,我对不起你,我把咱们的孩子弄没了,我再不能给你生孩子了……”
乔舒又惊又怕,只觉气氛诡异,她主动握住周臻书的手,轻声说:“叫乔楠走。”
周臻书便叫:“乔楠!”
他俩年纪相仿,周臻书从来都连名带姓地叫他。乔楠回过头来,周臻书示意他离开。乔楠微微点头,转过身对小贝说:“以后别再出现在我的生活里,就算是你爱我。”
小贝死死地盯着他,哀求地叫:“楠哥!”
乔楠置若罔闻,牵了陈霖的手便要转身走。
突然间小贝声嘶力竭地叫起来:“都是你,都是你这个狐狸精,你勾引了一个又一个男人,你那么多男人,为什么非要来抢我的?为什么?!”她像失心疯似的揪住陈霖的头发。
陈霖猝不及防,被她拖离乔楠身际,但她很快冷静下来,狠狠地用手打开小贝。
乔楠又惊又怒,高声叫:“你疯了,你想干什么?我告诉你,你敢动她一根毫毛,我要你命!”
突然间小贝咭咭笑起来。
乔舒不知道为什么,心里惊慌,于是嚷:“霖姐,过来,我们回家!”
陈霖微微抹一把头发,转身向乔楠走去。
瞬间里,小贝冲了过去。恰巧又一道闪电劈过天际,她手上的刀尖闪闪发亮。
乔舒还来不及惊呼,乔楠已然纵身上前,搂住陈霖,微微闪身,把陈霖挡在身后,尖刀毫不迟疑地没入他的身体。
乔舒捂住嘴,脑子一阵晕眩。
小贝也呆住,一脸痴狂,她疯了一般,抽刀又再向他刺去,“我让你护着她,我让你护着她……”
乔楠一脸不能置信的表情,他听到陈霖在叫他,嗯,他们要回家。他努力地冲她微笑,意识模糊之前,他看到她满脸是泪。她为什么哭了?他疑惑地想,然后,疲惫地闭上眼睛,缓缓倒了下去。
小贝嘴里兀自叫:“你起来,我让你再护着她……”
周臻书已然抢上前来,冷静地抱起乔楠,吩咐乔舒,“赶快打120!快点!”
乔舒的手一直在发抖。
“120吗?澄江桥上,有人身受重伤,请马上过来!”她惊讶自己竟然还能说得出话来。
她手里拿着手机,怀疑地看着眼前的一切。陈霖扑在乔楠身上,失声恸哭,小贝完全吓傻了,只呆呆地站在原地。
大雨哗哗地倒下来。
周臻书把乔楠的头搂在怀里,他拖不动他,也不敢贸然拖动他。
接下来的一切,乔舒渐次记忆不清了。
像是过去非常久,救护车才来到。一切都显得杂乱而匆忙,医院里刺鼻的消毒水气味,太过锃亮的灯光。
她一直坐在长椅上,浑身被雨水淋得透湿。
父母亲赶来的时候,乔楠仍然待在手术室里。乔母疯了一样摇晃着乔舒的身子,“你哥怎么了?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手术室的灯终于熄掉。
痛哭声四起。
乔舒茫然地抬起头来。
发生了什么?她懵懂地想。
周臻书把她搂在怀里。
等一切结束,已经进入隆冬十二月。
小贝被判故意杀人罪入狱。
乔舒并不觉得痛快。
乔楠已经不会再回来,再多再重的惩罚又有何用。
她一想起他就心疼得揪起来。
整个丧事全部由周臻书出面处理,不不不,应该说是,所有事务,周臻书都义不容辞地担当起来。
短短时日,乔家父母憔悴得不成人形。乔母就差没一头撞墙追随儿子而去。
元旦节刚过,周臻书坚持要他们出去旅游一番,亲自把他们送到机场。
他安慰乔舒:“应该向前看。这样才生活得下去。”
乔舒不做声。
她终日不愿意出门,穿着周臻书的衬衣蜷缩在沙发上看电视,偶尔咧开嘴角无声地笑。
周臻书心疼不已。
他手头的大部分工作都移交助理,专心致志陪伴乔舒。可惜她不太肯说话,但凡询问她什么,她不是一脸茫然地看着他,就是无意识地“嗯”一声。
周臻书不得已便说:“你这样子,叫你爸你妈怎么熬下去?还有,你嫂子呢?她现在怎么样了?你一点也不关心吗?乔楠是不在了,但生活还需要继续,你得打起精神。”
乔舒不以为然,顺口轻声问:“我嫂子怎么样了?”
周臻书说:“她好像怀孕了。”
乔舒蓦然一惊,“啊?”
周臻书点点头,“你需得帮助她撑下去。”他冲她微笑一下,“那个伶牙俐齿的乔舒哪去了?我比较怀念追我要钱的那个乔舒。”
乔舒眨眨眼睛,渐渐涌上来的泪水模糊了视线。她把头缓缓靠到周臻书肩上,轻声说:“谢谢你。臻书。”
傍晚便和周臻书一块去看望陈霖。
屋子收拾得干干净净,餐桌上搁着一个晶莹剔透的玻璃瓶子,插着怒放的鲜花。
陈霖说:“我每天都给自己买鲜花。”
她脸色平静,神情虽然略觉疲倦,但模样比乔舒想像中要好。
周臻书借故到阳台去,“我打个电话,你们慢慢聊。”
剩下两个女人,半天都不知从何说起。
最后还是乔舒先开口,“你有孩子了。”
陈霖微笑起来,“嗯。”
乔舒动动嘴唇,陈霖似乎知道她想说什么,不等她开口,便说:“我只遵循我的心意生活,别试图感谢我。”
最初的开始,不过以为是一场和往常无异的露水情缘。对她说过爱的男人何其多,但最后一律消失不见。他们爱她时,她不以为喜,他们离开时,她不以为悲。她自以为刻骨铭心的爱情一生中只有一次,而她已然经历过。对于乔楠,她真的没想过会有结果。
却竟然一直走到了结婚这一步,成了他的妻。每每午夜梦回,凝视身边男人熟睡的面孔,她总觉得不可思议。
他爱她,包容她,宠溺她。像她才十六岁,正是最最美好的年华,值得他珍爱。而其实,她遍布疮痍,心灵苍老。
她感激着他,恨不得把整个的自己回报予他。
他不在了。她突然觉得,一切失去了意义。
她偷偷准备了一整瓶安定。
但某一个清晨,像是要提醒她,生命尚不能就如此草率地结束,她突然呕吐得天翻地覆,一检验,怀孕了。
她惊喜若狂。
呵,乔楠毕竟还是不算狠心,至少给她留下来一个孩子。她独自在卫生间里哭成泪人。
她把手覆在乔舒手背上,“我会好好的。放心。”
乔舒的泪水又涌了上来。
陈霖微笑,“你看你,宝宝会笑你的。书上说,周围人的情绪会影响宝宝的生长发育。”
乔舒吓了一跳,立刻收了泪,怀疑地问:“真的吗?”
陈霖笑,“来,摸摸她。”她引导着乔舒,轻轻把手搁在她尚还平坦的小腹上,“很快,她就越长越大,会调皮地踢我肚子,让我变胖,变丑……”
告辞回家的时候已近深夜。
把车停好,乔舒突然建议上街逛逛。
周臻书失笑,“这么晚了,街上鬼影子都没一个,逛什么逛。”
乔舒抓住他手臂,“走嘛走嘛。”
周臻书脱下身上大衣罩在她身上,“好吧。走。”
他牵住她的手。
冷冬的夜原本就冷清,街道上更是空荡荡的。道路两旁种植着高大的梧桐,低矮的不知道是何种灌木,仍然碧绿逼人。路灯光微弱,大概电压不稳,偶尔忽明忽暗。
两人沿着人行道漫无目的地走着,身边不时掠过急驰的车辆。走了许久,眼前竟然出现一条窄窄的巷子,凌乱地摆着好些摊子,竟然是一处颇为热闹的宵夜场所。
乔舒来了兴趣,“走,我们也去吃点好吃的。”
周臻书有点犹豫,“看样子好像要下雨了。”
乔舒说:“哎呀,下它的。”
拉了他就走。夜市摊子到处热气腾腾的,乔舒随便踏进一家粥铺去,叫一锅鸽子粥。
小小汤锅很快端上来,锅子里的粥还在继续翻滚,乔舒惊喜地叫出声来,“呀。”
一整锅粥被两个人消灭干净。
乔舒心满意足。
才踏出粥铺不远,大雨果然来了。
周臻书说:“你看你看。”
乔舒笑,“在雨里散过步吗?”她扭头看着他,一双眼眸在黑夜里更为晶亮,“没有吧。”
周臻书语塞。
细想起来,他并没有风花雪月的时候。除开一场旷日持久的暗恋,他其实没有经过一场真正意义上的恋爱。他的生活重心多少年来都放在打造他的王国上。生活的困窘早早教导他,金钱是一切的基础。他渴望金钱比渴望感情更多。
等梦想达成,才发现岁月已经蹉跎,最美好的年纪,他竟然没留下一丁点值得追忆的过去。
后来再去谈感情,简单而迅速。女人付出身体,他付出金钱。这种关系深为他厌恶。发生过两次便觉得索然无味。
什么雨中散步,简直是天方夜谭。
周臻书摸摸鼻子,轻咳一声,“傻子才做那种蠢事。”
乔舒还是笑,“那今晚就做一次傻子吧。”
她放慢脚步,任雨点肆无忌惮地打在发上,肩上,身上。她摊开双手,在雨中转个圈,冲他微笑起来,“我感觉舒服多了。”
她缓缓走近他,整张面孔都湿了。
她眨着眼睛轻声命令他:“闭上眼睛。”
嗯,他想,今晚真的像个傻子,蠢到家了。
他闭上眼睛。
雨点沁凉,他担忧着,她可能会感冒的。
突然间,一张略带凉意的唇覆上额来。他大吃一惊,顿时屏住了呼吸。那唇轻轻一吻之下,像贪吃的小孩子尝到了糖的甜,又尝试着缓缓往下移,轻轻掠过他的面孔,一点一点地,最后,准确而温柔地咬住了他的唇。
他自胸腔里发出一声闷哼,不由自主揽紧她的腰,立刻反客为主地长驱直吻下去。
有车疾驰过身边,轻溅起地上积水,大约看到这经典一幕,于是丢下一声短促的气鸣。
周臻书只觉得身体发热,他有点羞于承认,自从那一夜,他一直想念她的身体,那不过是一副曾经触手可及的属于他的被他轻慢的身体。小巧的胸,光洁的背,平坦的小腹,哪里算得上火暴身材,突然之间却引发了他体内的热情。
他沙哑着嗓子附在她耳边说:“走吧,我们回家去!”
她微笑着撒娇,“你背我!”
他简短地说:“好。”
他微微躬下身子,她低声吹呼着伏到他背上。她明明很瘦,背在身上却颇有重量。他有点吃力,但很快安慰自己,没关系,回到家再让她好好慰劳一下。
一进家门他就把她抵在了门上,手掌迫不及待地便伸到她毛衣里。她嘻嘻笑,还逗他,“啊哟,真这么急吗?”
她故意装出一副天真的表情,眼神无辜。
他咬牙切齿,恼怒得几欲把她嵌进自己的身体里。
她偏偏还要无知地问他:“你是不是很想我?”
他叹息一声,决定举手投降。
他附在她耳边,轻轻咬她耳垂,“是的,我很想你,很想你。”
她把面孔贴近他,连眼睛都发热。她回应着他:“臻书,我也想你。”
一句话让他勉强维持的理智全线崩溃,他几乎有点慌乱地脱下她身上的牵绊,她软软地挂在他脖子上,在他耳边低低呻吟。
窗外还在下雨,大风把客厅的落地窗帘吹得飞起来。N市的冬天,好像从来没有这样多雨过。
他们反复纠缠许久,像是要把这些日子以来的疏离全弥补回来。周臻书说:“你知道我装君子装得多辛苦吗?”
乔舒张大眼睛,“不知道啊。”
她孩子一样弯起眼睛笑。
他忍不住轻轻亲吻她。
“下个月你生日,我们一块去旅游,好吗?”周臻书说。
她温柔答他:“好。”
无论将要去何地,她都愿意跟随他。
日子终于重新又正常起来,至少乔舒觉得自己又拥有了出去打拼的力气。
她打开手机,无数条短信纷至沓来。安筱的,许盼晴的,小韦和小潘,江敏,甚至包括夏景生,他们都给她发过多条短信,盼望她坚强起来。要快乐,要幸福。
乔舒眼眶濡湿。她简直有些回忆不起来,事情刚发生的那段时间,自己到底是个什么模样。模糊的记忆里,安筱她们都来看过她,陪她落泪。而她终日懵懂,任凭周臻书喂吃喂喝,十足一个没有生命力的木偶人。
乔楠。
想起他还是心疼。
但是确实的,疼得轻了。
这是多么残忍的现实。每个人都会遗忘曾经的痛苦,那个爱过的人。一切终究会云淡风轻。
她把电话打给安筱,安筱很是惊喜,“你怎么样?”她问。
乔舒答:“我很好。”
从前她有私心,暗自盼望乔楠能和安筱好上,这是两个她至爱的男人和女人。因此安筱与许可的恋爱,还真令她沮丧了好长一段时间。
她反问安筱:“你呢?”
安筱亦答:“我很好。”
乔舒说:“有空出来喝一杯。”
安筱有些为难,“许可有点不舒服……”
乔舒愣了一下,很快明白过来。
安筱自嘲地笑笑,“我现在算是明白了,理智和清醒这东西,是没有感情的时候才能谈的。我还以为我足够潇洒,其实也不过凡夫俗子一枚。他一呈颓相,我立刻心软。嘴皮子狠又有什么用,心里其实放不下。”
如果带着怨恨离开,其实也是可以做得到从此后老死不相往来的。偏偏他们缘分未尽,纠葛难休。
许可连续高烧几日,清醒时握着她的手恳求:“可不可以再爱你?让我重新来过?”
安筱觉得滑稽。她平时至憎恨如此段子。每每看电视碰到如是情节,必定狠狠唾骂。
却原来到得自己身上,那一句狠话便摞不出口。
佳佳每晚入睡,必抓住她的手,半夜里醒来的第一件事,便是四处摸索着寻找她的手,直到握住才安心再睡。
她渐渐地习惯了这样被牵绊住,潇洒和理智并没有派上用场。她甚至把心思更多地放在了家庭当中,许多案子都借故推掉了。这样的自己是自己也觉得陌生的,婆婆打电话来,说话低声下气的,唯恐一个不小心便开罪于她,她只淡淡的,礼数照常周到,像是什么事情也没发生。
她不知道错与对。但每每佳佳小跑着退后,摆一个起跑的姿势,然后提醒她:“妈妈,注意注意,我来了!”她欢笑着朝她冲过来,她情不自禁张开双臂,把佳佳搂入怀里,心里是快乐的。
安筱自嘲地说:“以后再不能以你的导师身份自居了。”
乔舒幽默地说:“恭喜你走下神坛。”
安筱便笑了。
临说再见,她突然又想起来,“夏景生给我打过电话。他出国考察学习去了,好像是为期半年吧。”
乔舒有点不自在,“干吗特意说这个。”
安筱说:“他特意跟我说起。想必没法联系上你,应该是有要我转告一声的意思。我善解人意,人品太好。当然要达成他的愿望。”
乔舒叹息,“你真的以为我和他,还有机会?”
安筱说:“我只知道,这世上没有绝对的事。”
她挂了电话。
乔舒愣愣地坐了半晌,打开电脑。
一上Q,夏景生的留言便一窝蜂涌来。
“电话也不接。很担心你。”
“别太难过,爱你的人都希望你快乐。包括乔楠。”
“我要去学习一段时间,临走前很想见你一面。”
“非常想你,你好些了吗?”
……
他对她说过的情话,永远不会激烈。但柔情涌动,让人忽视不得。她心里永远有一个属于他的角落。也许在某个出其不意的时刻,微雨的傍晚,沉静的午后,又或者,无月的深夜,会偶尔想起他来。那些与他在一起的,心无旁骛的光阴,永远是记忆里抹不去的一笔重彩。但她真的不会再爱他。为他心跳,为他欢喜难过,那样的岁月,真的走得太远,再也不会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