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铭和杨揆立于灵堂之上的正中间,钟謦寒扫眼望去,武林中有名头的人物几乎都汇集在了这里,本就不小的灵堂内外一片拥挤,而众人脸上无一例外都带着沉重的表情他不觉有些好笑。
“这杨老头也忒不懂事了,这都大中午了还不放饭,你看把一大帮子人给饿的,没一个好脸色。”洛无垠跟在钟謦寒后面细声念叨,惹得午烨原本紧板的面孔也不由有了裂痕。
季默声回头,冲着洛无垠微微一笑,把他后面想说的话给憋了回去。
人群中不知是谁先发现了钟謦寒,一片哗然之声轰的炸开,“快看快看,那不是钟謦寒吗?传言他在钟尚月的婚典上行径异常,这个时候他还敢出现?”
“也许人家那镇定是装出来的,谁不知道他与钟尚月自幼就情同手足啊,背着我们的时候指不定他会是什么反应呢!”
“你们说,他这次来会有什么目的啊?月初剑怎会离奇就消失了?”
“策公子做事那是等闲人猜得透的吗,好歹也是自家人去了,来拜祭一下再情理不过吧……”
议论声还在持续,然而人们却很有默契的为他让开了一条路,钟謦寒面无表情的穿过人群,缓缓来到了钟尚月的灵位前。
烫金的大字静静躺在排位中央,宣告着主人的溘然长逝。那曾经的容颜消失在岁月中,在记忆里模糊成了一片,谁还在记得?也许尘世间一切种种皆是烦扰,于这方寸灵台之上,默默香烟之中,鸟瞰人间喜与忧,彷徨或失落,悲伤或痛苦,有什么可堪执着?眼前离殇皆弄影,一切看透,惟有林间清风山前朗月才是内心最终的安落。
手捻敬香,钟謦寒朝着排位拜了三拜,早有侍者走上前来,替他把香插进了香炉。
“大伯,杨前辈,请节哀。”
二人闻言点了点头,皆未言语。
于是到了白宴。洛无垠食指大动,挑着最肥美的那只鸭腿就要开动,不想被一双筷子下了先手,洛无垠恼怒地抬头,赫然见到午烨一副不知就里的模样。
“喂,小子,你干嘛抢我的鸭?”洛无垠瞪他,猴急地看着他举着鸭腿的筷子,欲夺为己有。
“这鸭子又不是你包的,我怎就吃不得?”
“磬寒你看看,你的手下越来越没样子了。居然敢公然跟主子的朋友叫板儿!”他一边愤然指责,一边目不斜视的想抢回‘猎物’。
原本沉重的气氛贝洛无垠这么一带,立刻轻松了不少。
“我可没教他这些,你怎么不说是你自己太没正经,连我这身边一贯沉默的侍卫都被你改了xing子。”钟謦寒笑,摇头轻抿了口茶。
“呀,你还怪起我来了,默声你给评评理,到底是谁不对?”午烨那只鸭腿到底是给他吃了进去,他毫不在意的斜视了下四周,轻飘飘的把话语权丢给了季默声。
一桌子瞧着热闹的人这才注意到季默声的存在,温温浅浅的缱绻光华充斥着他的周身,令他的轻笑显得格外温柔和煦。然而奇怪的是,注意到他时,明明他就是无可取代的存在,为何之前却一直不被留意呢?
座下资历最老的一位鹤发老者开口问道:“老朽孤陋寡闻,不知这位小哥如何称呼?”
季默声看了一眼钟謦寒,甫一开口,钟謦寒接声道:“这位季兄弟是在下的一位朋友,本职经商,甚少在江湖走动,因而鲜为人知。”
“哦,原来是钟少侠的朋友,失敬失敬,来来来,难得见到如此风liu人物,老朽敬你和众位少侠一杯!”说完端起酒杯一干为尽,洛无垠等人站起了身,惟有钟謦寒轻轻皱了皱眉,洛无垠不着痕迹地伸过手,意欲为他挡下,但见季默声同时伸过手来,不由怔住了。
钟謦寒眼底蒙尘,看向季默声的脸上分不清喜怒。
季默声却一阵恍惚,他不确定刚刚那手是不是自己伸出去的,甚至他都解释不了那熟悉到无知无觉的本能反应究竟从何而来。只知道心底那一刻有个声音忽然就冒了出来:不要让他勉强。
是的,就是这种本能令他做出了阻止。
本来该属于雁栖的东西,心慢慢沉了下来。
钟謦寒顿了一下自己伸出手接过了酒杯十分干脆的一饮而尽,眼里也是一片风平浪静,接着又沉默的坐下。
那老者哈哈笑了两声,并没有当回事儿,接着就捧着杯子回到了原桌,这杨家办的并不是喜事,即使是一向爱热闹的江湖中人遇到了这种情况也是收敛了很多并没有多做喧闹。
宴席依然继续着,仿佛谁都没有发现这中间的小插曲。
“钟夫人,钟小姐到————”随着一声长报,钟荇荷领着钟冉走了进来,越过钟謦寒和季默声的时候特意微仰起头,却是看也没看一眼,直接迈向了主桌的钟铭那边。
季默声不由的浅笑了一声。
“默声,你笑什么?”洛无垠忍不住问。
季默声夹了一口菜放进嘴里,也不理会洛无垠干巴巴的目光,一直细嚼慢咽完了才开口道:“你不觉得钟夫人刚刚的样子很像是昂这头正准备上战场的老母鸡?”
洛无垠一口菜顿时噎在了喉咙里,又猛地大笑起来。“老…老母鸡…哈哈…老母鸡…哈哈哈…确实很像…哈哈哈…”
季默声的声音压得极低,旁人便只看见洛无垠一个人在那儿莫名其妙的笑个不停,不过,对这样的洛无垠大家也早已见怪不怪了,于是喝酒的继续喝酒,吃饭的也照样吃饭,只有少数的几个人渐渐把目光投射到了安然自若动着筷子的季默声身上,有审视,有斟酌,有奇异。
季默声的感觉一向敏锐,当然也注意到了,不过也没怎么在意,在座的这么多江湖人士,有几个耳力特别好的不奇怪。
他无意的抬起头,哪知正好对上了一双眼。
威严,冷漠,还有高高在上。
握着筷子的手不由一紧,他加深了唇边的笑,毫无回避的回望了一眼。
“老爷,老爷,外面有个人说把这个东西交给你。”席间,家丁忽然抱着一个长盒子到了主桌旁边。
杨揆望了眼那个看起来就价值不菲的盒子。“送东西来的人呢?”
“那人放下盒子就走了,匆匆忙忙的,连样子都没看清。”
“那有没有说是谁送的?”
“也没有。”
杨揆皱起了眉头,周围的人也纷纷围过来,好奇地打量着这个古朴的长盒。
季默声侧过头对着钟謦寒低语:“好像有点儿不对劲儿。”
钟謦寒点了点头。“先看看再说。”
杨揆慢慢打开了盒子,立时倒吸了一口气,周遭也接连响起一阵阵惊呼声。
“‘月初’!”
“月初…竟然是‘月初’…”
“竟然有人把‘月初’送过来了。”
“真的是‘月初’吗?”
“是‘月初’确实是‘月初’啊。”那把被当作贺礼出现在钟尚月婚礼上接着又离奇失踪的‘月初’剑竟然在她的丧礼上又出现了,众人不由惊呼起来,纷纷朝着主桌靠拢。
“不对。”变故在刹那间产生,钟謦寒拉过旁边的季默声,“快闭气。”
突然散发出的烟雾如云如斗,蓬蓬然向人群冲撞扩散,在场诸人或避之不及
或反应稍慢的,都纷纷瘫软在地,惟余数十名江湖高手敛神闭气,镇定地调和了内息,方错肩这场劫难,只是一时半会怕也是难以行动了。
“哼哼,哈哈哈,什么江湖好汉,什么武林豪杰,也不过如此罢了。”众人还未会意过来,一阵猖狂的笑声随即传来。
一群覆面的黑衣人从院落直转而下,落入堂院正中,为首的那人带着半张铜色的面具,几道蜿蜒的疤痕从面具下延伸出来,丑陋骇人。yin翳的眼扫过一众已无招架的江湖人士,不由露出更多的狠厉和的得意,这人全身都散发出一种yin冷的气息,武功竟也是深不可测。
“哼哼,你们也有今天。”
“你到底是谁,为何要下此毒手。”杨揆厉声喝道。
“我是谁?”那人眯起了眼。“哈、、、哈哈哈,我就是来找你们索命的人。”他森冷的注视着在场诸人,仿佛一匹狼注视着垂死挣扎的猎物。
“笑话,我等与你远日无怨近日无仇,你是凭什么朝我们索命!”
“凭什么?”他狰狞的脸上须目皆张,露出一脸痛苦的神色。头却微微抬起,看向不为人知的远处,“老爷,夫人,我等这一天等了多少年?如今,你们的仇,我终于可以报了!”他一把揭开脸上的面具,刀伤纵横的面部令人不敢逼视,依稀可见的眉目中有种久远熟悉的执着让众人心里为之一动。
“你莫不就是韩……这、这不可能,你怎么会?”杨揆细想之下大惊失色,一向淡定自若的人这时竟有些慌乱起来……
“你们这帮人面兽心的伪君子!哼哼……哈哈,没想到吧?我韩酊没能够被你们杀死,苍天有眼!不枉我忍辱负重苦心修炼,今日你们谁都别想活着出去!”
说着,他拉起身边一人,顷刻间挥刀砍断了那人脖子。还未来及说上半句话,那人不可置信的凸着眼珠看向被血色尽数染红的前襟,直直倒了下去。
韩酊,那人居然是当年纵横一时的韩家人,可是韩家不是在十五年前一夕失踪了吗,可是这个人,这个人居然扬言要报什么血海深仇,难道当年韩家不是失踪,而是……
“啊~!”一声凄厉的尖叫霎时鼓噪进人们的耳膜,寻音望去,只见得钟荇荷不知何时散乱了发髻歪坐在地上,双手正抓着钟冉,控制不住的抖动起来。而钟铭早一把把她推开,嫌恶的皱了皱眉。
“你是韩酊,哈哈哈,你是韩酊!那个贱人,果然到死都搅得人不得安宁!”她原本慌张的眼神突然凝住,双手向空中胡乱抓去,仿似一定要抓下什么才能抵消得了她脸上绝望的怨怼,忽而又安静下来,“钟磬寒?钟磬寒呢?哼哼,别以为我不知道这一切都是你到捣的鬼!你想杀了我们,想为你娘报仇,你做梦!我告诉你,韩瑛她该死!你以为找个半残不残的管家来就能扭转乾坤了?活该那月初,呃……”她尖细的嗓音不知为何戛然止住,只拿一双眼愣愣的瞪着前方,谁点了她的囧道?
而现在已不是注意这个的时候,一双双目光纷纷对准了钟磬寒,那里有疑问,有不解,有震惊。
连那个一身戾气的韩酊都不由地转过头来望向钟謦寒,神色复杂,种种情绪交替着流露出来,欣慰,仇恨,感慨,愤怒,快的几乎要让人看不清。
钟謦寒,居然也是韩家的后人!可他不是当年钟家二少爷的儿子吗,难道他的母亲竟是当年风靡了整个武林,让无数世家子弟游侠剑客倾心不已的暝灵仙子韩瑛?
季默声回首,难怪这人能运用韩家的独门绝技‘魁’,也难怪他当初看到自己脸上的‘魁’时会那么紧张了。韩家一夜消失,现在居然有人找上门来报仇,看钟铭和钟荇荷现在的样子恐怕与这件事脱不了关系。而身为韩瑛之子的钟謦寒居然独自在钟家长大!
身边这人在这样一番动静后居然依旧是不动声响,依旧眸色浅淡。
季默声慢慢抿起唇。
这个人平日里是决计瞧不出半点心思的,然而此刻他却像是从他烟青长袍的身影下忽然间就看到了他的内心,眼中不由波光一闪,他忍不住暗暗将手覆上了他的手背,浅浅一握。
这种明明亲密,在平日里也根本做不出来的动作此时此刻竟然变得无比的自然。
忽然感觉背后一股热力传来这发现让他不觉一阵轻讶。钟謦寒他…
“别出声。”,钟謦寒敛下眼,用传音入密道“这毒名唤‘惊蛰’,初时使人瘫软,与一般迷药无异,看似无甚凶险,然则进得体内毒气便会缩成一团,静静蛰伏下来,除非用内力引它出来,再以自身功力饲之,待它食饱炸开吐出毒血,方可无事。否则强行逼毒,虽保得一刻无恙,但之后便会毒攻心脉,气竭而死。”
这等奇毒,纵使他在凌月楼中也未曾耳闻,但是,他…好像知道该怎么解,现在也想不了那么多了。他侧过身子,避开钟謦寒的手,如果再让他这样继续下去,他可不保证自己还有力气做完后面的事。内力这种东西对别人或者是好事,但是对他,呵呵,而且钟謦寒自己也不能在这里空耗气力,否则接下来的局面他又该如何应付?他望着钟謦寒却没有说话。
注意到他的动作钟謦寒先是一怔然后像是知道了什么不再注意他。
嘴角勾笑,是的,这是他的标志,那个冷静到漠然的钟磬寒。直到刚才都一直沉默着的人终于渐渐仰起头,目光直视着混乱的现场。
“婶婶,您说错了吧,那个韩酊可不是我的人,如若不然,我也不会待在这里了。”他淡淡说完,转过头去,看向季默声。语气里有难掩的虚弱却仍然是独属于策公子的傲,独属于钟謦寒的犀冷。
韩酊也怪笑了两声,死死的盯住钟謦寒。“说的没错,韩家早在十五年前就只剩下我一个人了,哪来的什么后人,今天,我绝不会让人活着走出这里。
这时才有人回过神来。
“慢着。喂,那个姓韩的,韩家不是早已在十五年前销声匿迹了,你现在来报什么仇,再说就算来报仇,又为何找上我们,我们根本就不知道十五年前发生了什么事,你不要赖在我们头上。”
“销声匿迹?”韩酊歪起嘴,那种脸顿时变得更加可怖。“好,今天我就让你们死个明白。当年。你们当中的人觊觎韩家的‘月初’,用那些卑鄙的手段迷倒老爷侍卫,带人趁夜偷袭韩家,抢夺‘月初’,害我韩家一百一十三口无一生还,连稚龄小儿都不放过,如若不是如此又怎么会有今天,钟铭,杨揆,陈进,万柳琴…今日我就要让你们这些人血债血偿。至于你们…”他歪着嘴环视一周“要怪就只怪你们和这些老匹夫为伍了。”
“呸,你血口喷人,全是胡言乱语。”立即有人怒斥。韩酊痛诉罪行,所指的却全是江湖里的豪侠前辈或一方英烈,他们所做之事又皆是为江湖所知的侠义之举,这样的话又有谁会相信?
“你信也好,不信也罢,你们做过什么自然心里清楚,无论说什么都没有用。”他猛地抬手,数十个黑衣人同时向地上的一众人等直冲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