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福临让她上翠盖珠缨八宝车时,四贞死活不肯,毕竟,哪有与皇上同车的道理,这可是皇后也没有和皇上同坐一辆车的规矩!
虽说才在宫里呆了几个月,她却知道,有些恩赏看似荣宠,就不定就是要命的,但凡她这会儿眼皮子浅一点上了车,到时候随便被人一拿捏,小命为此丢了都有可能。
福临却说,这车不是龙舆,不过普通大户人家用来代步的,是为了方便他出行,总不好他们两人各坐一辆马车,那还得多带侍卫,再说还有吴良辅在旁边侍候着。
最后,他甚至摆出了帝王的威严,喝令四贞上车给他端茶递水。
有了皇命,四贞一想也对,皇上嘛,跟前多两个侍候的人,也是正理,她就屏声静息的缩在车厢的一角,侍候着福临的茶水、点心。
看到四贞小心的模样,福临暗暗好笑:这傻丫头还真好骗。
虽说为了微服出行方便,他没有用天子的车马,但为了舒适度和安全着想,他们所乘,是他从前做皇子时的马车,亲王规格的。
若是对宫廷礼仪足够熟悉,光看那四匹膘肥体壮,毛色透亮的马,就知道这马车可不是寻常富贵人家能用的。
“天子驾六马,诸侯驾四,大夫三,士二,庶人一”这可是老祖宗就传下的规矩,四马拉的车,侯爵以上,才有资格乘坐。
显然,阿贞这丫头的心思,在兵书兵法上花的更多些。
“……顺贞门始建于明初,原名坤宁门,嘉靖十四年(1535年)因坤宁门移至坤宁宫后北围廊正中,就改称‘顺贞’,寓顺和贞节之意。这里位于内廷中路的最北端,出了这道门,外面就是神武门。因为顺宁门是由北进入内廷的重要通道,所以无故不得开启,顺贞门与皇极门并称琉璃门之冠……”
在福临的授意下,吴良辅给四贞介绍一路走过去的景致。
听说顺贞门是琉璃门之冠,四贞靠近马车窗,忍不住想往外看。
福临见她跃跃欲试,却始终不敢的模样,忍住笑,淡淡地说:“掀了帘看看吧,你去年进宫时,还病着,也没瞅着什么样,怪可怜的。”
四贞一听,虽然皇上的语气里不乏奚落她的意思,但好歹不用这么闷坐着了,连忙掀了帘往外看。
顺贞门是随墙琉璃门三座,每座均安双扇实榻大门,不光看那琉璃门的璀璨,四贞甚至在心里头专门数了数每扇门上的门钉。
“‘朱扉金钉,纵横各九’,果然是九九八十一颗哎!”
听到四贞的惊叹,福临知道她真是在宫里头呆闷了。
他看了眼吴良辅。
吴良辅连忙笑着跟四贞道:“这宫里的门也不都是纵横各九颗,东华门就是九路八颗,只有七十二颗。”
“为什么?不是说九为阳数,是数字之极,最能体现帝王的尊贵嘛,为何东华门只有九路八颗?”四贞已经没有刚上马车时的那般不自在,忍不住低声发问。
看了福临一眼,吴良辅声音压的更低:“东华门是出灵柩之门,也叫‘鬼门’,不能用阳数,故将门钉减为了阴数。”
这个话题不适合再谈论下去,四贞“噢”了一声,不再追问。
福临见她虽然不像刚上车时一句话都不说,却仍然只是拘谨地缩着,说话间,长长的睫毛低垂着,像蝶翅般的轻颤。
他刻意将声音放的更加温和:“阿贞,朕又不是老虎,你干嘛一直低着头?”
四贞本就是个胆子大的,一直低着头不过是因为规矩所制,听到福临如此说,她抬起头来狡黠地笑道:“九哥不是说在外头不能暴露您的身份吗?”
太后所说的事情,昨个夜里她悄悄和乳娘秦嬷嬷说了,秦嬷嬷想了半天,建议她别老想着太后所说的那桩事,她和皇上该怎么相处就怎么相处,免得一谓地避着,反倒引起皇上的注意。
因此,四贞按定心神后,拿出她从前女扮男装的经验,打定主意当成是跟着自家哥哥出来游玩,反倒没那么局促了。
见四贞不问反答,仰头看自己的那张小脸上,眸子宛如墨玉一般,福临不由笑起来:“这话你倒记得牢,在宫里头不肯叫朕哥哥,出了宫倒肯啦?”
“在宫里头,您是皇上!”四贞嘟囔了一句。
福临沉默下来,他也搞不明白,自己是更想四贞叫他哥哥还是皇上,不过少女那软糯清甜的声音,听起来总是很悦耳,不一会儿,他就对四贞说:“给朕背首诗吧。”
四贞一怔,不知道福临这是唱得哪出戏,但皇上喜欢汉人的文化,从前也没少和她探讨过前人的诗词,这会儿怕是觉得车上无聊,所以让她背吧。
略想了想,四贞朗朗诵道:“金铺照春色,玉律动年华。朱楼云似盖,丹桂雪如花。水岸衔阶转,风条出柳斜。轻舆临太液,湛露酌流霞。”
她的声音好听,背起诗句来,抑扬顿挫,颇有诗中所描写的流莺满树,芳草积堤的早春意境,听着如同乐音般清亮婉转。
福临对这首诗不熟悉,回味了一会,就问四贞:“这是谁的诗?”
“唐朝江国公陈叔达的《早春桂林殿应诏》,是唐朝大臣上官仪创作的一种应制诗。上官体诗歌在初唐宫廷诗歌中极为流行,有精致软媚之感,不像一般应制诗那样凝滞呆板,一味用华丽辞藻堆砌。九哥有没有觉得,这诗句很传神?”
不是头一回被福临问到这些,四贞侃侃而谈,甚至,还反问了福临一句。
福临点点头:“这首诗名是《早春桂林殿应诏》?你是不是想起桂林了?”
四贞暗自惊叹福临敏锐的观察力,低头应了一声:“嗯,是有些想了,桂林山水甲天下,那边山清水秀,四季常绿,不像京城,到了冬日里,到处都是白茫茫、灰蒙蒙的。”担心福临误会,她又急急抬头道:“不是说京城不好,只是,只是有些想念桂林了!”
说完,她微不可闻地轻叹了一声。
福临明白,四贞这哪里是想念桂林,分明是想念她在桂林的家,想念她的父王、母妃和哥哥了。
他带四贞出来,是想让她高兴的,见她这会儿情绪低落,就点了点马车上镶了磁铁的小几:“给我倒盅茶,渴了。”
这一分神,四贞忙活起来,就没再提桂林了。
等福临晃晃悠悠将那盅茶喝完,就听吴良辅禀告:“九爷,已经出了神武门。”
出了神武门,再到地安门外的什刹海一带,就见一条横贯东西的长街。
马车停稳后,吴良辅率先跳下了车,打起软帘,先接了四贞下去,正要伸手给福临,福临却摆了摆手。
吴良辅就低声对四贞道:“奴才去吩咐下那些个侍卫,有劳贞少爷给九少爷搭把手。”
四贞见状,只好伸出手。
福临撩了袍子起身,伸手给四贞,一搭,也不用力,只是指尖在她秀挺的肩头轻轻一捏,就跳下了马车。
几个侍卫都是小厮的打扮,福临穿了身鸦青箭袖的貂皮锦袍,戴着一顶棕黑色狐狸皮的暖帽,脚上是一双福寿青缎的朝靴,和四贞走在一处,看上去,就是两位公子哥带着一位管家,几个小厮在街上闲逛,倒也不打眼。
长街两边,有不少的商贾在做生意,有商铺,有货摊,两边的摊位上,卖糖葫芦、捏面人,胭脂水粉、铜器、瓷器、髹器、珐琅的……林林总总,吃穿用度,无不应有尽有,看上去琳琅满目,十分热闹。
吴良辅在后边错开一步,指着长街两边的那些个商铺对四贞说:“神武门前也有‘内市’,供宫内及达官显贵们采购,不过要每月逢四才开市营业,平日里见不着,地安门这边,是百姓们来的地方,虽说人多杂乱,烟火气也重些,到底热闹的多。”
他压低声音道:“只是这外头好吃、好玩的热闹,但是人多,只怕会冲撞了两位少爷,不如您和九少爷去旁边的店里头逛逛,像那家‘珍宝阁’,里面就有不少的好东西,九爷平日里,最喜欢到那儿坐坐。”
四贞正要点头,就听福临冷着脸对吴良辅说:“出来玩,你个奴才别扫爷们的兴。”
吴良辅一边点头哈腰,一边给四贞使眼色。
听了吴良辅刚才的话,四贞当然明白他在担心什么,她笑盈盈地对福临说:“九哥,人家说‘千金之子,坐不垂堂,百金之子不倚衡。’您今个带我出来玩,我已经很高兴了,若是再到那市井中去,回头额娘知道了,少不得一场骂,您就当可怜可怜弟弟,带我去那珍宝阁看看,也好让我知道九哥爱买些什么。”
不等福临拒绝,四贞一挑眉,笑道:“难不成九哥是怕弟弟进了那里面,花您的钱不成?”
福临如何不知她是在使激将法,但见她小脸一仰,那如月光般清澈的眼睛看着自己,竟是说不出拒绝的话来,就沉沉脸,一撩袍道:“走吧,看你今天能花多少银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