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狂洗了个澡,穿了件黑麻布衣,神采奕奕地去梅菊堂,沈紫嫣见到他的时候,他拿着个大花篮。清透的阳光,碧叶如洗,他在晨光中潇洒不羁地走来,有一种让人心旷神怡的愉悦。
楚狂将花篮放在一旁,随意往她身边一坐,笑道,“看什么呢,这么出神?”沈紫嫣道,“昨天有人送爹爹一些散乱的琴谱,有些缺失,还有些错乱放在一起,爹爹要我整理出来,看看有没有好的曲子。”
楚狂拿过去看了几眼,指着花篮道,“路上有个小姑娘在卖,很是便宜,我看着很新鲜,就全买来了。这花插在瓶子里应该挺好看的,有点水,能开好长时间。”
沈紫嫣浅笑,起身进屋将花插在青花白瓷宽口瓶里,摆在梳妆镜旁边。那么一大把山花随性地散乱着,火红、浅白、绒黄,整个房间顿时生趣盎然。
沈紫嫣盯着那花看了很半天,很欢欣,她学会用另外一种眼光来看世界,这种眼光,源于楚狂。
她原来只爱梅菊,可是楚狂对家里那些名贵的梅菊不感兴趣,却喜欢一些不甚惹人注意的平凡花草。他说,每种植物都有自己的本性和花期,那些在秋冬开放的植物就有了风骨,值得推崇吗?
他是不屑的。
他时时刻刻发现身边任何事物的美,不拘形式,不拒流俗。每一种花开他都欢欣,每一种花落,他也不悲哀。
她甚至曾经偷偷地想过,他爱自己,绝不是爱她姣好的容貌和娇贵的身体,而是仅仅因为,她对音乐的感知。
可是她却对他的一切都感兴趣。他的性情,习惯,生活的态度,言语的形式,包括他一举手一投足的姿仪,包括他毫不避讳地在自己面前掏鼻屎,抓头发的小动作。
世界上有那么多出色的人物,自己为什么坐井观天,把命就那么轻易地交付给李安然,明知道他不爱自己。
原来以为,李安然就是她的唯一,现在却突然才明白,这世界,没有什么东西是唯一的,人的选择本来有很多,是自己把自己逼入绝境。
阳光清透,阳光中的那个男人很炫美。他不是很爱干净,却不知为什么,总能让别人自惭形秽。
沈紫嫣回到楚狂身边坐下,楚狂把曲子交给沈紫嫣道,“我刚刚看过了,只有三首曲子是全的,剩下的都是散佚的,没有多少可取的东西,只有一篇,倒有些山野的风味,就是最上面的,你哼哼看。”
沈紫嫣有些惊讶,这些散佚的曲子,自己整理了一早晨,不过整理出三个残篇,楚狂看似随意翻阅了片刻,就整理好了?这男人的资质,不是一般的高。
楚狂在座位上伸了个懒腰,问道,“怎么了,你看着有错误吗?”
沈紫嫣道,“不是,只是,你只是看了几眼,不到一盏茶,就把这些谱子瞧透了吗?”
楚狂道,“我早些年就是泡在旧曲谱里,弄这些,可是比你有经验多了。”
沈紫嫣对他一笑,不再说话。楚狂四下看了一下,不见人影,问道,“婷婷那丫头呢,这么大一个地方经常不见人影,你不闷吗?”
沈紫嫣道,“她估计是上街了吧,让她整天呆在家里,她哪里呆得住。”
楚狂道,“今天的天气委实不错,你也别闷在家里看琴谱了,反正你的功课我已经替你做完了,我就带你上街看看风景,找个茶楼喝喝茶,怎么样?”
沈紫嫣几乎有些雀跃,她并肩走在楚狂身边,外面的世界很热闹,她看什么都稀奇,都欢欣,别人为这对俊男美女侧目,她小声地问楚狂,“我有什么不对吗?为什么总有人看我?”
楚狂笑,对她耳语道,“你不知道自己是个大美人吗?你难得出来逛,大家自然都想看。”
沈紫嫣的脸一下子红了,楚狂凑近自己的动作非常亲昵但是自然,她却没来由地心跳。
前面有一个卖艺的场子,楚狂询问道,“看看去?”
沈紫嫣点头,楚狂顺势牵了她的手,拉着她挤了进去。他的手温暖有力,略显粗糙,但平实坦然。沈紫嫣一直不很明白,为什么一双弹琴的手会粗糙,后来她才知道,那双手不仅仅会弹琴,还会拿刀。
场子里正在耍猴,那俏皮可爱的小猴子做着各种各样讨好的动作,沈紫嫣看着开心,眼睛里闪现出欢呼雀跃的光。
小猴子托着盘来讨赏,沈紫嫣才突然知道自己没带钱。侧头看楚狂,楚狂已经准备好零钱放在托盘里,顺手摸了摸小猴子的头。
人群渐渐散了,小猴子不小心将铜钱掉了几枚,被耍猴人狠狠地抽了一鞭子,猴子畏惧地忍痛望着耍猴人,被耍猴人呵斥着,躲在一个角落默默蹲着。沈紫嫣怜惜地望了一眼,拉了楚狂走。
楚狂带着淡淡的笑,“怎么了,刚刚还好好的,挺高兴的,怎么突然难受了呢?”
沈紫嫣道,“那小猴子太可怜了,它辛辛苦苦为人卖艺,出了一点错,就被打骂,被鞭子打出来的乖巧,怎么能让人愉悦呢?”
楚狂道,“它不过被抽了一鞭子,你就难受成这样,也不想想你半死不活的时候,别人看着你多难受。”
沈紫嫣一下子沉默,轻轻地抿住嘴角,偷偷看了楚狂一眼,他从来没埋怨过她半句,现在是在责备她吧。
迎面是唤作“逍遥饮”的茶楼,才开张不到三个月,客人很多。楚狂指着“逍遥饮”道,“我们进去喝壶茶吧,这大半天你也累了,正好歇歇脚。”
沈紫嫣温顺地随了他进去,迎面有年轻英俊的小厮招呼,楚狂笑了一声,叫了间雅间,点了一壶茶,有侍者殷勤地为他们送上精美松软的点心,楚狂靠在椅子上笑道,“这里不光是可以喝喝茶,还能从窗口看看南山的景色,客人们一般喜欢清早或是黄昏月夜来这里,那时南山巍峨,有淡淡的雾。不过这里最有情调的,还是曲子。你是不知道,这菲虹山庄的地面上,伴奏音乐最好的,就数这家,里面的歌女一个个色艺双绝,弹的曲子的确叫人耳目一新。”
沈紫嫣四下打量,装修设计果然古香古色,处处透着优雅精致。对楚狂道,“弹曲子能被你夸奖,技艺一定是很高超了。”
楚狂笑道,“我唤一个来叫你听听。”
不多时年轻的小厮端来热腾腾的茶,一个年轻貌美的歌女,明眸皓齿,抱着琵琶进来,向他们问安。
楚狂仰靠在椅子上,挥手道,“你不用多礼,大家都是弹曲子卖唱的,请坐。”
歌女羞涩但好奇地偷偷看楚狂,谦卑道,“彩云技艺生疏,但请,杜公子和沈姑娘指正。”
楚狂道,“技艺生疏,你怎么跑出来混,这逍遥饮闻名菲虹山庄,谁不知道这里的曲子弹得好,你切莫客套,弹出来听听。”
那叫彩云的歌女迟疑了一下,拨动琴弦,弹得正是白居易的《琵琶行》。乐曲婉转,伴着轻唱,直让人心旌摇荡,唏嘘感慨。
曲毕是短暂的沉默,楚狂含笑呷了口茶,然后鼓掌称赞。那叫彩云的歌女起身行礼请楚狂指教。
楚狂想了半刻,伸手拿过琵琶,边弹边和彩云商榷,乐曲的第三段怎样加工更美,更能表现此时无声胜有声的意境,彩云顿时茅塞顿开,盈盈向楚狂施礼。
宾主尽欢,彩云告辞而去,不忘频频回首,目视楚狂。沈紫嫣的内心突然有点不舒服,楚狂不只是那个对自己嘘寒问暖体贴照顾的楚狂,楚狂还是名满天下被所有歌妓慕名倾慕的楚狂。难道在那许多莺莺燕燕之中就没有琴技高超的知音?楚狂在杭州,效仿柳永,几乎成了所有歌妓的老师和头目,那样的风流俊赏,岂是长久卧病闺中的她所可以想象?
她突然自卑。楚狂在他自己阔大的的世界里才是楚狂,他想怎样就怎样,无拘无束,任性纵情。而弱不禁风的自己,又可以留得住他几分的热情。
楚狂望着沈紫嫣的脸色有些苍白,关切道,“怎么了?刚才太累了吗?回头我得问二哥要几个方子,让你的身体快快强壮起来。”
沈紫嫣苦笑道,“没有。”
楚狂察言观色,心下明了。他笑了一下,为她倒了杯茶,指着外面的南山道, “我最喜欢大中午来这里喝茶,山就是山,线条突出才是明朗,晨昏云雾虽美,可是把众人眼睛都抢了去,就没人看到山的真相了。”
沈紫嫣听懂楚狂的话外之音,内心突然一暖。楚狂道,“我爹娘都是街边卖艺的瞎子,我五岁就成了孤儿,也是靠着卖艺的叔叔伯伯帮衬,才得以存活。长大后混迹市井,出入青楼,为世人所不屑,是不是连紫嫣你,也嫌弃我?”
沈紫嫣一把抓着楚狂的衣襟道,“没,我没有。”
楚狂笑,伸手轻轻地将紫嫣搂在怀里。那是他们的第一次拥抱。
李安然好久好久没来了。楚雨燕在林荫的椅子上闭着眼睛,计算着时间,一个月,零十七天。
很久吗?好像也没有多久,可是楚雨燕却觉得漫长得令人窒息。
最炎热的日子马上要过去了,李安然一去无踪影,而她,在被他软禁。
他在外面一身繁华,从来不会因为没有她而孤单寂寞。而自己,却真的很寂寞,寂寞像是阴冷的毒蛇,在黑暗的角落里盘踞,偶尔痉挛骚动,咬得她遍体鳞伤。
不可以这样的。
她要么做自己该做的事情,要么死。这样被冷置,被圈养,不是她应该过的生活。
李安然不来,像是彻底忘了有这一回事,像是彻底忘了有她这样一个人。
这个男人够狠,真的这样下去,自己真的生不如死。
靠着表面的无所谓,并不能平息自己的心。楚雨燕的心是悸动的,她其实很渴望,不止一遍地渴望,李安然亲手杀了她,让她,死在他的怀里。
想死在他的怀里,想死在他的手上。她熟悉他的身体,熟悉他,身体的温度。
有多少时候,她仿佛陷入时空的错觉。那个男人,曾经表现出的温情一遍遍在寂寞的夜里重演。天下着细细的雨,他们打着伞,他深沉地叹息,对她说,人死了已经在快乐地生活,却让我们活着的人徒增烦恼。
最记忆深刻的一句话,最让她深深感动热泪盈眶的一句话。
他知道自己的身份是白家的二小姐吗?他在暗示自己不要执着仇恨吗?他说,不管自己怎么对待他,他都要护她周全。
楚雨燕抓着头发,几乎发狂。
她在干什么!她想这些干什么!
他是真的,舍不得杀她吗?
可是为什么不理她!
他不理她!那该死的李安然到底要干什么!来杀她啊,她受不了这样不轻不重地折磨她!
他就是等着自己扛不住,去求他是不是?他在外面干什么,和谁在一起?
楚雨燕真的觉得自己快要疯了。
楚雨燕咬牙切齿地告诉自己,他愿意爱谁爱谁,愿意娶谁娶谁,关她什么事,她这是要发什么疯!
李安然!你不杀我,不理我,那好,我去杀你!
明知不可,亦要为之。人生有许多事情就是这样,不得不去做,一定要去做!
风暴,楚雨燕渴望风暴。她渴望刀光剑影,淋漓尽致。她渴望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