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机关世家楚家要出海了——满门远避,越兄还真是好手段。”
东越国所属富庶江南的一家客栈,被包下的别院主屋里,玄衣俊朗的男人查看着面前的请辞书,眉峰微挑,不回头地淡淡说了一句。
对面坐着的正是楚越,他看似在开解那男人:“江南一池水乱,大川尚可涉,何况这一别也不是后会无期,不是么?”
“你楚氏一门,也曾指点过江南乃至天下,世代根脉,百年在兹。器堪名世,志在凌霄——家祠上这话挂了多少年,你又是言喻和祁云的同门,理当干出一番事业,如今却甘愿放弃祖宗打下来的基业,究竟是为何……”
楚越颇为爽快的一笑:“两位师兄是修仙之人,我一个习武倒腾机关的外门弟子怎么能和他们相提并论……不瞒凤兄,一方面,我厌倦了朝堂争斗不休的一切,还有一方面,是为了我的夫人。”
这样想着,他的眸子里泛起很复杂的光芒。他想起春日的某个飘雨黄昏里,听过的旧年预言。
当初,他的师父曾预言,他和他的师兄,都会死在最爱的人的手上——那个预言的确应验了一半,师父羽化后,他的大师兄为了保护自己的妻子,也为了守护自己的理想,身死仙魔人大战的战场。
可不论如何,他都是不肯信命的人,还是陪着羽涅,历尽了血雨腥风,彼此心中的情义,却更加坚不可摧。
“说来也巧,我与我夫人,都是不信命的人——那一句预言,也未必算得了什么。”说到此处,楚越一时走神,眼前似是浮现出他、凤兄,言喻师兄三人结拜兄弟时面上不服输与命运对抗的傲气。
年轻气盛的脸一半浸在晚霞光里,一半又沉入阴影,在记忆中模糊得宛如一幅太极阴阳。
他想起了尚在家中等待他的羽涅,那个绯衣女子。她那一句轻轻的感慨自然落在了他耳中。不信命……是吗?那一瞬间,他没来由地想,或许,一个韶龄女子,背负着那样的宿命——
纵然是人人唾弃的魔族继承人,也想要尽力改写仙魔人注定相互仇视,相互厮杀至死的结局。
面对似已成定局的惨淡落幕,或是渺然不可知的未来,在这场跌宕的生命中,她是否也会偶尔、偶尔地感到恐惧和孤独?
如此荒谬的遐思,他自然不会说出口,转了话题,轻描淡写地揭过短暂的沉默:“早听说金陵的桃花酿盛名在外,凤兄,明日晚间得闲,替我去看看。”有些话是不必挑明的。
譬如那间贩卖桃花酿的酒肆与当今风头正盛的独孤氏千丝万缕的联系。
譬如明日凤非逸独自去赴江南地方的晚宴,对于已然投诚的独孤氏,仍有放不下的戒心。
这是他们彼此都心知的,然而,凤非逸既不说,他便也不提。
屋里两盏灯火明明灭灭,朗朗的月华竟也没能照进来,比不得在京都时的灯火通明。凤非逸知道,自己已经没办法再留下这位老友了。
“阿越,”他垂下视线,又轻轻唤了一声,像是下了什么决心似的,语调清浅:“都说我金口玉言,若此话也能当真……我希望我们都能长命无忧。”
这是他能送给这位老朋友,唯一的祝愿了。
可是世事无常,在羽涅耗尽所有生命、放干一身鲜血封印住那只为恶一方的大魔时;在她挖出自己的内丹,厉声嘱咐他千万不要让这内丹再落入有心人手里时;在她抛下尚在襁褓的女儿撒手人寰时……
在这些时刻,若是楚越再想起当年的那句祝愿,是否只会觉得可笑至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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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我死守住了这个秘密,将它当作秘宝保护起来。只因为羽涅和我说过,若是她的内丹被有心之人或是魔修拿到手,只会激发它最大的恶力,致使生灵涂炭。这是我和羽涅都不愿意再看见的事。”
“当年妤绯出生,我就担心她身上会有魔族的血统,和羽涅的内丹产生共鸣。我已经失去了妻子,再也承受不住失去唯一的女儿了,好在她长到十五六岁都一直很正常,是个普通人,我这才放心。”
“那个钟离奇却不知道从什么途径得知了我楚家有一件秘宝的事,于是起了歪心思,打起了秘宝的主意。好在及时被我发现赶出岛去,可妤绯那傻孩子却受他蒙骗,跟着他逃跑了。”
“我极其愤怒,枯坐了一晚,第二天就宣布将妤绯从族谱上除名。”
“那钟离奇是江南的一处木工家族的破落户,听说过我楚家曾经在江南一带是颇负盛名的机关世家,这才设了个大局,想骗取我楚家的机关术。只有妤绯那个傻孩子相信他!”
楚越看向躺在地上的钟离澈,苦笑道:“只是没想到千算万算,却没想到这小子遗传了羽涅的魔族血统,还这样纯正。如今魔丹降世,恐怕三界又将永无宁日了。”
这位年近古稀的老人突然转身面向众人,给他们深深地行了一礼:“还请诸位原谅我之前的冒犯之举,只是因为我实在不愿羽涅的牺牲和付出毁于一旦。现下我还有一事相求——”
楚越看向钟离澈的目光有些心疼,但更多是悲伤与决然:“请各位答应我,如果今后钟离澈压制不住自己的魔性,被这魔丹控制,请各位……替我就地击杀了他吧……拜托各位了!”
说到此处,这位意气风发一世的老人眼中竟然落下一滴浑浊的泪,可想而知,做出这个决定,他的内心有多痛苦纠结。
舜华连忙上前将他扶起来,缓声道:“楚老不必如此,算起来我还得唤您一句师兄,您行此大礼我们怎么受的住?”
他又看向了一边的钟离澈,目光中带有沉思:“您放心,如果真的有那么一天,我会亲自帮您动手,绝不会让他危及无辜生灵。”
他也不会让临思言的身边有这样不安全的因素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