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你说今年的雪将会下多少日?”她望着天空中飘落的雪花,拉了拉肩上的大氅。
“昨年下了整整七十二天。”男子的声音如一潭平湖,深静无波。
“是啊,七十二天,可他还是没有回来。”女子语气微微动容,情溢于言。
有雪的日子里,她仍旧等在城门口,等候着那个不知道何时才能再见的清俊男子。
“酒窖里早温好了酒,回去吧。”
白泽轻叹一声,率先转身往城中走去。她随着他的步子,一个转身背过城外的重重白雪紧跟其后。
酒窖外的长廊上,一黑一白的两人对面而坐。案桌上的火炉里炭火旺盛,铜酒壶中凉酒轻沸。
漫天冰雪之间,唯有一炉红火的温暖寸寸蔓延。正如同当世人间:充满希望的同时,于一部分人而言,却又是希望的终点。
“你可知道,已经多少年了?”白泽微一仰头,热酒滑入喉头,暖意顿时游走周身。
唇角牵起一抹笑意,她啐了一口杯中酒,眼眸中暖意渐深。轻启朱唇道:“酒气醇厚,入口浓郁。煮酒之后还能有这么纯正的味道,的确是难得的好酒。我猜……怎么着也该有五六十年了吧?”
“没想到煮酒之后倒是给它减了不少年岁。”白泽看着她,眸中神色瞬息明暗,若有深意,“此酒已逾百年。”
“果然难得。”她默了一会儿接着叹了句,“只是可惜,就这么糟蹋了。”
白泽微微一笑,举杯至鼻端,深深一嗅:“只要品它的人有心,就不算糟蹋。”
“先生确是有心之人,我就不敢当了。”她双眼虚空,似乎是陷入了冥想,“先生,你说这天下是不是真的已经等到了属于它的英雄?”
“英雄?”白泽沉吟片刻继续说道,“在这个动荡乱世之中,每一个人都在苦苦地寻找心间的那片乐土。远离战火和纷争,享受上苍的快乐与宁静,这是天下人的希望。如今的夜郎城,似乎便是承载着这样的期盼与使命。然而对于背负着坎坷命运的大地而言,这样的梦想几乎遥不可及。但现在已经有这样的两个人,他们的追求就是要把虚无的遥远变成触手可及的真实,即便因此而失去灿烂的阳光、永远行走于黑暗孤绝的道路中也绝不退却。月夜和司马云双不会是这个时代唯一的英雄。这个盛世长安的梦,今后将会被无数像白马一样的人追随,最终实现。”他能感觉到,当“白马”这个名字出口时,她的眼角眉梢有明显的惊动。
“我知道这是他的梦,更是天下万民期望的未来。虽然我不再是白马,可是能成为这个梦伊始的见证者亦是幸运的。”她的唇边似乎有笑,但更多的已经是难以名状的淡然。
“你确定,这不再是你的战场?”
回看对面的男子一眼,这么多年来她从不曾听他对谁开口问过他不知道的问题。在她看来,这世间之事似乎没有他所不知道的、没有他所不能淡然处之的。
“从多年前我卸下那一身的戎装开始,战场便再也不存在在我的生命当中。”转过头去,她的眼中倒映着皑皑白雪,一时看不明神色,“我,只剩下等待。”
那一瞬她的目光落在廊外的雪景中,并未发现对案的白泽指尖微抖,洒落了几滴烫酒。
轻拭去指间的酒滴,白泽垂头时已经恢复了清淡的神情,片刻后方才问出口:“若真是一世的等待,你可挨得?”
闻言她牵起唇角,漫漫一笑,答道:“我愿生死,换相见。”
一世的等待算得了什么,即使是生死又如何?
壶中酒尽,玉杯闲置于台上。长廊上的两人对面而坐彼此无言,只静静地聆听着廊外落雪之声。
白泽神情微痛,低垂的双眸一直放在空杯中,心中空落。
四月仲春,草长莺飞。
夜郎城中的第三批将士在边城聚集,由夜郎之王月夜亲自领兵,即将出征漠北之地。
这是他第三次发动举国之战。
前两次挥兵南下都取得了很不错的战绩,而这一次,全城皆兵,众志成城,更是成为了夜郎城所有城民的期待。
她难得地泡了一壶茶,思绪如茶香般在空中流溢,“夜郎城里,如今执政的是国师吧。”
“是。她叫司马云双。”
抬眼看着白泽,她心中有疑。这个人从不问世事,却总有本事对世事了如指掌。
看着她有些疑惑的神情,白泽轻轻一笑,将目光落在了远处的竹林中。
今年的竹子似乎长得更好了,也不知道昆仑山上的冰竹又长得如何?或许,是时候该回去看看了。
“我给你讲一个故事吧,一个关于司马云双的故事。”
闻言,她神色微震。回神之后端起一杯清茶,置于白泽案前,静静地等着他将故事娓娓道来。
“故事要从很多年前说起。”白泽端起茶杯,举至唇边轻轻啄了一口,继续说道,“那时候,当今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夜郎国师司马云双,不过只是个逃离奴主府邸、整日东躲西藏,在街边流浪乞讨的死奴……”
“我没想到她也是奴隶出身,不过这么看来她一直相助月夜也就有了最理智的解释。他们,都是为了天下而舍弃了自己的人。”听完云双的故事,她沉默了好一会儿才继续说道,“可对比起司马云双,我倒是更好奇先生你的故事。”
“我的故事?”白泽呵呵一笑,“我的故事只怕这辈子都用来说它,也是说不完的。”
“噢?”她似乎有些将信将疑,不过最后眼眸灵动一转,倒也乖乖地闭了嘴不再相逼。
却不想接下来,终于听到了这么多年来让她有了些企盼的话。
“不过,白马和枯叶的故事倒是要写完了。”白泽将杯中茶饮尽,杯子静静地躺在他的掌心里,寂寞黯然。
“书,终是要写完了吗?”
看着她神情寞落的样子,他悠悠答道:“嗯。”
多年来的等待终于有了结果,而这个结果究竟是不是自己一直以来所期待的结局,又有谁能知道?其实等待从来都不可怕,可怕的是自己一直期待的结果并非长久以来所想象的那样完美。
如今对于她而言可怕的,不是这么多年来漫长的等待,而是面临结果之时那种“近乡情更怯”的感觉。
“那……”
“在我告诉你结局之前,你能先答应我一件事吗?”白泽打断了她的话,脸上神情淡然,眸中却是流光溢彩。
当初她以各种美酒为交换请他为自己著书寻找枯叶,可这么多年来似乎她喝他的酒更多,欠他的也更多。
“只要力所能及,我一定答应你。”她将他手中的杯子拿过来倒满茶,又递到他面前。
白泽接过她手中的茶杯,笑容澄澈,意味深长:“你一定做得到。”
第二日,白泽消失。
小镇里再也找不到那个一身墨黑、面色淡然,嘴边永远挂着轻笑的男子。
而和他一同消失的,还有与他相伴多年的竹屋以及那些他写了多年的书。
当她匆匆赶到竹屋外的时候,火势已经难以扑灭。站在这片火光之前,她愁眉深锁,眼角似乎泛着一丝泪光,却在滚烫的空气中还未落下就已蒸发得无影无踪。
大火焚尽一切后慢慢熄灭,可她仍跪坐在一旁不忍离去。
抬眼望去,往日一片绿意的竹屋连同着那个眉目似画的男子一起化为了灰烬。冷眼扫过面前这片还残余着袅袅黑烟的地方,眼角的余光却捕捉到了一个金色的盒子。
打开盒子的瞬间,她的心中顿时空落:盒中静静地躺着一本书和一封信。
那本书,写的是白马和枯叶的故事,书页崭新,并不像是多年前就写好的。而那封信上,只有单薄的一句话:
“我要你答应,忘了我,永远别问为什么。”
永远别问为什么——因为,这就是他的宿命。他能轻易地看透世人的前世今生,却看不清自己会为何而遗落了心。
风轻轻拂过面颊,身着雪白短绒锦装的她立在一片飞烟的废墟中。脸上的神情难以描摹,唯有领口处一朵雪天莲蕊如常绽放。
所有一切似乎依旧,那被风带走了的,只是一颗原不属于这个世界的兽之心。
放眼瞭望,小城内外野花遍开,几乎看不见尽头。
斜阳余辉中,一个白衣莲花的女子立在城门口,和以往千百个日夜一样,静静地等待着。蓦然,城外的远方遥遥走来一个枯黄色的人影。
“你回来了。”女子抿嘴一笑,抬眼望向眼前的人。浅浅一句,语气寻常,好像对方不过只是出了一趟门回来罢了。
然而这一眼,间隔了多年的等待,经历了漫长的守候,直到这一刻才真正的触碰到彼此的眸底,抵达两人的真心。
男子爽朗一笑,声音如钟铃:“是,我回来了。”
上前一步,轻轻地依偎在他的怀抱里,她什么也不用想。
男子神色淡然,唇边笑意融融。他怀中环抱着的女子,就是他的整个世界。
情重如山,花开烂漫。
记忆,在时间里重逢;过往,如云烟般飞散。
有什么,是亘古不变的?——或许,就是他们之间的生死情重,也许就是在这一刻遗忘了所有的拥抱。
「曲未终,人已散。
遗世而独立,谁无眠?
火光深处道再见,不如不曾见,一醉千年。
三生石,素心莲。
来世你渡我,卿可愿?
长灯一盏引君还,浊酒酬苍天,碧落黄泉。
——改自《醉仙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