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历史

刹那间, 他的脑海里骤然一团烟花噼里啪啦炸开。

一切的线索都指着同一个猜测。

靳忘知盯着那两个字反反复复地看。

他以为自己眼花了。

可怎么看都是这两个字。

宁柯

宁——柯

他抬眼,看见宁柯正站在两个玻璃处思索着什么。

靳忘知低下头,继续往后读。

“末世爆发的时候, 这位创始人年仅十五岁……”

靳忘知感觉整个心脏都被掐紧了。

那时在蜀道基地, 他曾经问过宁柯:“你在实验室里呆了多久?”

宁柯是怎么回答的?

怎么回答的来着?

“四舍五入一下, 一辈子都在里头。”

不是十几年。

是两百年。

这个人在这个实验室里, 呆了近两百年。

逃跑了上千次, 逃到最后不想逃了。

书上白纸黑字,却处处印着血色。

每一笔每一划,落下来都像白骨铺就。

靳忘知的指捻在纸张上。

“他匡扶正义, 无私救助每一个受伤的人,甚至因为异能耗尽而晕厥, 险些猝死。”

“他与其他七位创始人一起创建了伟大的山顶基地——人类无上的辉煌。”

“只可惜山顶基地建成未过几年, 宁柯身患重病在家中修养, 几日后不治身亡。几位创始人心中悲恸万分,为其举办了空前绝后的葬礼, 父母按其生前遗嘱将他火化,骨灰撒向基地的每一个角落。”

“人们无不痛哭流涕,哀悼他的逝去。火系创始人曾称,‘他是上帝派来的天使,如今保护了人类, 选择回了天堂。’”

再后面, 是整整两页的感谢信。

被他救过的人抒发着对他的不舍。

最后, 书上写。

“宁柯是一个善良、纯粹而伟大的人。他愿意为基地付出自己的生命。虽然只在这世上停留了短短二十五年, 但他的骨灰遍布着基地的每一处, 他终于,永远地和他最爱的基地在一起了。”

宁柯盯着眼前的电脑屏幕道:“奇怪了, 为什么要这么长的时间——监护人,你来看看。”

他一连说了几遍,靳忘知都没有回答。

宁柯扭头看过去,发现他在那看一本书,肩膀高低起伏,好像在压抑着什么。

怎么了,抖成这个样子?

宁柯走过来问:“看什么呢?”

他扫一眼书上的简介,瞬间懂了大半。

宁柯既然还用着这个名字,就没想否认。

他挑了挑眉,懒散笑了:“天使?哟,他居然这么形容我。”

靳忘知抬头看他,张了张嘴,不知该说什么。

也许是发现第五层没人,宁柯倒是冷静了许多,于是又挂上他惯常的笑容:“怎么,突然发现我比你大了近两百岁,是不是有些失落?”

言罢,他抱起双臂,做出长辈的样子笑道:“以后要听哥哥的话。”

这人也是足够无耻,大了两百岁,祖爷爷的辈分都不够了,还想做哥哥。

靳忘知顿了顿,一腔愤慨被宁柯的轻佻冲掉了大半,语气陡然冷静下来:“别说两百,你就算一千岁,在我这也是未成年。”

宁柯:“……”

还有这种说法?

靳忘知手一拉,揽住他腰问:“你过去到底是什么情况?”

宁柯沉默片刻,笑了。

他随意扫了眼四周,也不知道在看什么:“其实,我也不记得了。”

有些东西隔着太久远的时间。

两百年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

研究员走了一茬又一茬,山顶基地的高层换了一届又一届。

最初始的那些人,长相已经模糊不清,就连姓名也消失不见。

只剩下一点似是而非的联系与外号,提醒他这个人的存在。

靳忘知看着宁柯带笑的眼神,这种笑与往常没有什么不同,然而在这个氛围下显得过分的漠然。

他突然发觉自己从来没有真正认识过宁柯。

这个人可以笑着诉说自己所有的过去,随意抛弃自己的性命,就像在对待另一个人的生命与痛苦。

他显得如此漠不关心,以至于你不问,他也就不说。

好像一切都不过是聊天时的谈资,跟他没有丝毫关系。

靳忘知三番两次地,自以为揭开了他的面具,可是再往下一层,依然还有。

重重叠叠,永无止境。

靳忘知想心疼他都不知道从哪里疼起。

他感到一股深深的疲乏与无力感,想扯着他叫他稍微喊个疼撒个娇或者别的什么。

可最终,却只能低声道:“你要是不想说,那就算了。”

宁柯反而笑了:“嘛,这个说给你听也无所谓。”

“啊——要怎么跟你形容呢,其实跟长安基地的生活也差不多。只是没有蟹壳,没有异能者。所有人都是普通人。”

他们一家,原也是普通人。

他父母只是一家工厂的职工,正好碰上开放二孩政策,想着多样几个以后可以养老,干脆就养了两胎,谁知大的出来后,底下居然是一对双胞胎男孩儿。

这回一折腾,家里就养了三个猴儿。

是啊,他不记得末世前是什么样子了。

但他记得,末世前家是什么样子。

父母整日辛劳,但家里对他们是十成十的疼爱。

冬天奶奶会给他们每个人做厚厚的秋裤,会带他们去小摊上买肉串。一块钱一根的那种。

她会佝偻着背,一面说怎么又吃这些东西呀,一面仔细从一个自己织的小钱袋里掏三枚硬币,一人一个。

母亲会往他们被子里面塞暖烘烘的热水袋。

夏天父亲给他们买最大最甜的西瓜,冰镇好了,切开来分。

偶尔有富余时间,还会带他们去钓龙虾。

母亲家乡嗜辣,炒菜总喜欢放大把的辣椒花椒,把他们养出了三个爱吃辣的胃。

她又煮得一手很好吃的麻辣小龙虾,以至外面的尝起来总不如她做的好。

聚在饭桌上吃龙虾的时候,她总会教他们,要把龙虾那根筋剔了,说那根黑色筋不干净。

再大些,他就帮忙带两个弟弟。

带他们去上学,看着他们写作业,父母来不及的时候给他们做饭。

其实他们只差了一岁半,但爸妈总说:“宁柯,你是老大,你得让着弟弟。”

“宁柯,你大了,要懂事。”

“宁柯……”

末世之后,他们家有幸成为了少数的没有伤亡的家庭。

末世爆发的时候他正在上课,他同桌运气好成了治愈系,他运气也很好,逃跑时候摔了一跤,跟同桌跌到一起,双双磕破了皮。

想来就是那个时候,他们的血碰到了吧。

后来同桌惊异:“卧槽,想不到啊,我们都是治愈系啊!”

“末世初始人类的日子可不好过,蟹壳的弱点没找到,异能者又不能很好地控制异能。于是伤在异能者手下的人数跟死在蟹壳手下的也差不多。”

“在当时,只有我跟我同桌是治愈系。所以他们拼尽全力保护我们和我们两个的家人。”

他也拼尽全力救治每一个受伤的人。

似乎救了很多很多人吧,他并没有数过。

最开始的五年是最难熬的。

什么都不会,什么都不懂,苟延残喘地在蟹壳底下挣扎。

好在人类在困难中格外团结,最后居然给建起了大大小小好多基地。

那时候啊。

他们第一个搭建起基地,带着劫后余生的意气风发,骄傲地说人类的文明永远不会颠覆。

火系创始人提议,要不就取名叫山顶好了。

其实他们历史都学得不好,依稀记得山顶洞人是什么晚期智人,所以稀里糊涂取了山顶。

他们很满意,大口喝酒,大笑大闹。

那时候以为共患难过,就可以做一辈子的好兄弟。

山顶基地。

那时候,谁都没有想到过它日后会如此强大。

那时候的它,不过是八个人带头,一群人建起来的容身之所而已。

“等建立好基地,又过了两三年,更多的人投靠过来。山顶基地人越来越多,我们八个人的意见却开始产生分歧。这种情况下大家都是新手,基地被治理得混乱不堪——那时候杀掉蟹壳的方法已经找到了,但是大家的异能用得都一般般,动不动会误伤甚至误杀队友,结下梁子。”

“再加上分配有问题,导致一些异能者四处闹事,基地险些毁于一旦。于是我们就着一些政策争论不休,脑系异能开始提出做活体实验,我和我同桌坚决反对。”

“再加上别的乱七八糟的事情,我们的分歧越来越严重。”

这么多年了,他连当初为了什么而争吵都忘记了。

只记得吵得很凶,甚至恨不得要打起来。

那时候没有人愿意当执法者,整个基地全靠两个治愈系异能维持着勉强的安定,杀人放火也只能暗地里,不敢明着来肆意妄为——毕竟人会受伤,而那时候药实在稀缺,得罪了治愈系无异于自寻死路。

只记得每天都有大批人投奔过来,地不够分,房子不够住,粮食不够吃。

每天都有人在争抢,在打斗,在死亡。

尸骸堆积成山,动不动就是一家一家地被灭门。

没有人肯出基地面对蟹壳,于是很多尸体就躺在路上或者家里,四处都是腐烂的气息。

甚至有人饿狠了,开始在路上找肉吃。

疾病扩散,疯狂传播。

他们两每天都要救各种各样的人,忙得昏头转向,每天异能被榨干后都是倒头就睡。

创始人有八个,各自为营争论不止。他和他同桌却始终站在一起,坚持着同样的观点——尽可能开放基地,救助更多的人,让人类更好地生存下去。

后来他想。

其实他们两个,跟另外六个人,很早就断层了吧。

他们是治愈系,是末世初始被重重保护的治愈系,是不需要上前线的治愈系,是每个人都在讨好的治愈系。

他们对末世的痛苦折磨,人心的崩坏,远没有其他人感受的多。

他们抱着过于天真的想法与现在想来根本就不可能实现的政策自鸣得意,甚至因为治愈系异能的救助能力而得到民众的支持。

无论另外六人各自抱着什么样的目的,但是显然,他们觉得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于是他们短暂结盟,对我们两下手了。”

他不知道他们是如何说服同桌家里的,但他知道他们是如何说服他家里的。

他一直在外面忙着救人,很久没有回家了。

结果那次回来后睡得格外昏沉,一觉醒来,发现自己被绑进了实验室。

他甚至不知道这个实验室是何时开始建的。

已经完善的实验室。

冰冷的仪器。

脑科异能同样冰冷的注视。

父母站在他的眼前,顶着一头白发,恳求他。

“宁柯,你爸跟你两个弟弟都是普通人,怎么能上战场呢?”

“宁柯,你那么厉害,帮帮他们好不好?”

“宁柯,我们也是为你好,你呆在这里总比呆在外面好,在这里又不会把命丢了。”

也许他们的初衷是好的。

也许他们是被外头的景象吓怕了,真不希望他在外面拼命以至受伤。

他那时候只是个非战斗系里的治愈系,哪里挣得开这些绳索。

他没有看见奶奶。

他听见母亲痛哭流涕。

他看见他们抹着眼泪接过钱,看见他们心疼地抱了抱他。

然后,他们走了。

他们把他一个人,永远地留在了这里。

“我同桌被晚一步送了进来,也就成为了一号。”

靳忘知回想起自己看到的:“可是,介绍里写他活到了四十岁。”

“是么?”宁柯笑了一声,无所谓道:“因为我第一次逃跑,被他卖了。”

“他们并没有准备把两个人都困在这里,那样做太显眼了,而且失去了治愈系也不利于基地以后招收强大的异能者。他们只是想给我们一个警告。”

“但我那时候哪想的到,坚持自己的想法,不断挑衅脑科异能,还试图跟同桌一起逃跑。”

“他一直比我聪明,很快服了软,直接去告了密投靠了他们,于是‘生了场病’很快就痊愈了。”

“而我——我就‘一病不起’了。”

基地明面上有一个听话的治愈系异能就够了。

另外一个不听话的,大可以拿去做实验“造福后代”。

宁柯哈哈大笑,“接下来的十五年,我屡逃屡败,屡败屡逃。”

那个脑科异能真得很聪明,从那时起就因为单蟹而在怀疑异能起源于血液。于是他抽了宁柯的血,注射进一个速度系异能的身体里,发现那个速度系居然被转变了异能,变成了治愈系。

脑系异能惊喜若狂,不停地做实验。

他也诡异地发现自己的身体在不断增加新的异能。

他一直瞒着这件事,蓄谋多日,终于有一天成功跑出实验室。

他回了家,告诉家人自己有多强,承诺带他们离开山顶,去另一个基地。

他没有发现那时候的山顶基地已经发生了多次动乱,高层中几次洗牌终于安定下来。

初始的八个人,服软的服软,囚禁的囚禁,暗杀的暗杀……最后只剩下了一个实际上的掌权人——那个火系,以及一个操纵实验室的脑科。

他也没有发现山顶基地已经有条件地限制外人进入,初具规模,开始欣欣向荣。

他更没有发现他家里,两个弟弟都娶上媳妇成了家,生了孩子。

父母已经老了,已经儿孙满堂准备安享晚年了。

这一切,都是后来脑科异能为了让他安分点,告诉他的。

那时候的他被自由的喜悦冲昏了头,什么都顾不上。

那时候他是真得很高兴,也是真得没有防备过他们。

所以他没有留意他们打开门认出他时的惶恐。

再后来,他承诺完,就被打晕了。

他不知道打晕他的是谁,但他知道醒来的时候他回到了实验室,看到他父母从脑科异能那里接过钱。

这一次,他们没有安慰他。

这一次,他们是面带笑容的。

也就是从那一刻起他发现。

他被所有人。

抛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