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4.前夕

王依喜欢呆着的酒吧是个异能者酒吧。

酒吧位置很潦草, 在乙区的一个异能者小巷的角落里。

酒吧名字也很潦草,就叫“酒吧”。

这家店边上栽了许多高而密的竹子,地方又不大, 于是给隐在了竹林深处, 乍一眼看跟个摆设似的, 压根瞧不见店。

要说这种经营方式居然还有客人找上门来, 大概是因为这家店的店长是靳忘知的老师, 前一任二队队长。

何枝。

王依挑挑眉,摸出一根新的香烟咬进嘴里。

她看了眼四周,这才发现酒吧里根本没有客人——都怪这儿平时生意太差, 害得她完全没察觉到不对劲。

何枝是个瘦高清俊的男人。

他左腿七年前因为作战时受伤被截肢了,如今靠一根拐杖走动。

此刻他正靠着吧台, 含笑看着他们。

王依没大惊失色, 也没管靳忘知, 而是垂眸,将烟凑向何枝。

对方笑了, 食指间绽开火焰,流转之间成了一朵玫瑰,给王依点了烟。

王依心满意足地吐了口气。

烟雾缭绕中她音色很冷:“怎么,欺负老师现在消息闭塞,不知道你是通缉犯?”

何枝一怔, 温和笑道:“哦?”

“小靳犯什么事了?”

靳忘知没摘帽子, 依旧平静道:“我无意打扰老师, 来这儿只是为了等你, 希望你可以——”

王依嗤笑一声, 打断他:“其实我很好奇,你和那小娃娃是个什么关系。”

她侧过脸, 距靳忘知很近,悬着的烟灰摇摇欲坠。

眼见着几点灰烬要落在他肩膀上——

说时迟那时快,一道空间针打过来,穿透落下的烟灰,钉在了墙壁上。

王依隐藏其中的压缩空间粒瞬间炸裂开来,将墙上放的几瓶红酒打得支离破碎。

玻璃与酒一并落下,被王依挥入隐藏空间里。

她冷笑,手一推连人带椅转离吧台。

移动间咬着的香烟划过一道弧度,烟雾陡然四散,瞬间填充了室内。

宁柯多少年没有闻过这个味道,冷不丁给呛得咳嗽。

王依笑道:“我劝你不要用火系异能——这是压缩过的烟雾,一氧化碳的含量绝对达到了爆炸值。”

一片烟雾之中,什么人影都看不见,甚至空间异能也因为空气中满是微粒而无法识别。

王依将两个防毒面具掷去,一个给何枝带上,一个拍上靳忘知的脸。

靳忘知:“住手,王依!”

话音未落,王依已经翻身跃起,一脚踹向宁柯腰腹。

他只觉破空之声传来,动用速度系朝侧面绕开。

谁知一旁早已有一个空间壁等着他,瞬间正中靶心。

这居然是一个空间造物制成的机关,环环相扣。

空间壁粉碎的刹那,底下射出一排空间针,直取面颊。

宁柯后退半步,下腰躲过,却发觉脚踝一紧,竟有两根空间绳锁住他双腿骤然上拉,将他整个倒提起来。四面窜来空间箭,几成穿心之势。

好精巧的机关!

宁柯眼底划过一丝惊异,用水系冲开烟雾。

他一手按住空间箭打了个旋,风能割裂空间绳,落至地面。

他做好了防备四面八方机关的准备,结果脚底一滑——空间层。

宁柯伸手撑地,谁知掌心落下依然是滑溜的空间层,径直给摔了个跟头。

与此同时,王依手一抹,将剩下的烟雾全部收了回来。

她腿一撑坐回吧台,将方才泼出的红酒引入杯中,灌了一口:“啧,你们两真成了一对啊。”

这么快就抱成一团“互帮互助”,吴能的垃圾直觉居然是对的。

宁柯看了看眼前断裂的空间针和被他抓在手里的空间箭。

全是钝头。

宁柯茫然地抬头看向靳忘知。

对方语气依然平静,但也带上了几分僵硬:“我来这儿以后一直是王家照顾,也是前几年才搬出来的。”

王依,其实能算他半个姐姐。

之前在基地里表现得那么生疏,是因为宁柯在,靳忘知怕牵连他们两。

到了这种时候,王锤说不定一根筋绕不通宁柯这个坎,但王依应该会信他。

靳忘知以前会定期过来看老师。

但王依几乎一有空就来这个酒吧,所以靳忘知才直接找到这里。

靳忘知拿下脸上的防毒面具,发现是个十分逼真的玩具。

何枝那边早把“防毒面具”给摘了,此刻笑着对宁柯招手:“小朋友过来坐吧。”

他笑道:“我是靳忘知的老师,这位是王依,以前也跟我学过些东西。”

两百多岁的小朋友——宁柯爬起来,一时之间不知该说什么。

王依笑问:“怎么进来的?”

靳忘知:“空速。”

宁柯用空间异能查出基地外层的布防,再用速度系潜入。

他将空间异能开到了最大,超出了基地几个空间种的探测范围,所以丝毫没被发现。

王依“啧”了一声:“难怪,我就说这帮人虽然不怎么样,也没差到这种地步。”

宁柯:“你也不差。”

王依晃了晃酒杯:“那是你没用全力。”

宁柯:“你也没用。”

不是疑问,是肯定。

但凡她再加些许异能,将机关做得更精细点,宁柯措手不及之下肯定会比刚才狼狈得多。

王依撇撇嘴,算是默认。

他坐到靳忘知边上,这才发现王依身上大大小小那么多装饰品,居然全是空间造物。

件件逼真至极,不近看根本瞧不出区别。

饶是宁柯也做不出这么精细的东西——好可怕的空间控制力。

宁柯垂眸,一时之间觉得自己低估了长安基地的异能者。

当然,宁柯是不知道,精锐五队的五个队长里,最得上头信任的无疑是靳忘知,可最得上头纵容的却是王依。

原因无他,精锐五队中各个都是异能者里的天才,而王依,是这群天才里的天才。

她父母俱是空间系,都做过精锐五队的队长,哪怕先后在执行任务时牺牲,王依一直以来接触的战术,异能方面的熏陶都不是别人比得上的。

加上她本身天资聪慧,又梦想要做一个建筑师,对空间的造诣不是一般的高。后来师从何枝,更是把他一手华丽的火系造物学得十足十,甚至青出于蓝。

集三名队长毕生所学于一身,还是烈士之后。

王依是真正的根正苗红,实实在在基地心尖的宝贝。

只要她不犯下什么原则上的大事,别说横着走,她就是想在基地上空飞都没问题。

如果不是她的心思根本不在这上面,实习生期间表现也不出众,态度又消极得要命,什么都不想竞争,最年轻的队长指不定会是她。

用她的标准来衡量长安基地的异能者,拔高了可不是一两个层次。

王依又喝了两口酒:“说吧,要老——我干嘛?”

靳忘知将之前的事情简单解释一遍,挑些重点的与能说的说了,而后道:“帮我们个忙,我想跟上头几个长官见一面。”

“宁柯有能力对付这次的蟹潮。”

王依听闻此句一怔。

眼底倒是泄露出些许欣喜来。

她侧头看宁柯:“这话靠谱?”

宁柯点头笑了笑,许是从刚才那一跤里回过了神,此刻又带起惯常的那种笑。

桃花眼十分轻佻,一看就不靠谱。

他从来不肯好好坐,此刻肆无忌惮往靳忘知身上一歪,赫然把对方当作了人肉沙发。

靳忘知也随他去。

他依旧是扣子扣到最上头一颗,面色平静脊背笔直,就这么撑着由宁柯乱动。

王依觉得这场景颇为闹心,总有种黄花大闺女被登徒子调戏的感觉。

她又引了一杯酒进杯子里:“行,我越过吴能,跟上头——你要找哪个长官说?”

靳忘知:“刘长官或者李长官,你决定。”

王依很克制地只抿了一口酒:“行。”

“我明天给你答复。”

她手一挥,抛出一串钥匙:“这是我在丙区蜀道街道花园小区5栋701的房子,发下来一直闲置着,你们今晚住那儿好了。”

“既然你们绕得过外层防备,那里面的肯定是小菜一碟。给我小心点,别被人看到了。”

也不明白这些人是怎么想的,长安基地有个蜀道街道,蜀道基地有个长安街道,不知道的以为两个基地是多相亲相爱呢。

靳忘知抬眼看她,平静点头。

何枝惊讶:“啊,还要去丙区啊?要不住我这儿吧。”

他家就在酒吧附近,乙区的一家小公寓里,靳忘知也认识。

何枝虽是火系,为人却温柔得一塌糊涂。

就连惊讶也是带着和气的。

靳忘知平静道:“不用了,老师。”

话是对何枝说得,他却深深看了王依一眼,“老师”两个字咬得很重。

宁柯瞬间察觉到了什么,眼神在两人之间一扫而过。

他饶有兴致地看向王依,对方回以一个坦坦荡荡的眼神。

宁柯趴在靳忘知身后,乘着那人看不见用唇语道了句“加油”。

简直唯恐天下不乱。

王依咧嘴笑了笑,丢了个东西过来。

宁柯伸手一接,发现是颗奶糖,对方乘靳忘知转身,同样用唇语道:“贿赂。”

宁柯哈哈大笑,顿觉王依此人,实在有意思得很。

收了别人的糖,那可得替别人办事。

宁柯拉过靳忘知,懒散笑道:“那我们先走一步。”

待得两人一前一后出了门,身影消失不见,何枝叹口气,笑道:“说来说去,我还是没听懂小靳犯什么事了。”

他无妻无子,不问这些事多年,如今都快忘了对付蟹壳的滋味了。

“大概是老咯。”

往常他这样说王依总要反驳两句,今天她却拿起手里的杯子:“老师,给我加点冰块吧。”

她一向忙得厉害,没时间品什么酒,给红酒加冰块这等暴殄天物的事也不是第一次做了。

何枝接过酒杯,转身去后头加冰块。

这件酒吧确实不大,吧台后头连个冰柜都放不下。

何枝杵着拐杖一瘸一拐地出了打开边上两扇柜门,后面竟是一个休息室。

这房间小得可怜,勉强放了一张单人床,床边上支着张桌子。

角落里放着微波炉,何枝中午可以热些饭菜吃,睡个舒服的午觉,省得还要跑回家了。

他胜在身型瘦高,长相清俊,看起来不过是个三十四五的青年,但实际已经四十多了,加上少了条腿,他又不想安假肢,于是渐渐地也不怎么锻炼了,年轻时候落下的病痛,透支异能完成任务带来的后遗症也纷纷浮出身体,叫他总觉得自己活不了多久。

基地其实有给他发了一间一百五十多平的公寓,相当好的医保,以及丰裕的补偿金和每月的退休金。

但他一个人住着总是说不出得难受,干脆用补偿金在家附近买了一间小酒吧,租着高昂的乙区地皮,过着根本赚不到几个钱的生活。唯一的好处大概就是这里实在热闹得很,外头人来人往,熙熙攘攘的,叫人觉得很舒服。

住在这个区的多是退休或者像他一样出了意外从战场上早退的异能者,也只有他们会来光顾他的店,吹嘘吹嘘当年对付蟹壳时的英勇事迹。

这样也很好了,客人要是再多何枝也应付不过来。

他本来也不是为了赚钱。

好在客人里头需要冰块的就王依一个,何枝买了个小冰柜,给它底下装个轮子放在休息间里,晚上收工了再拉回来。

他加了冰块,又担心王依空腹喝太多酒对身体不好,想了想将中午剩下的一碗蛋炒饭热了热,一起带了出来。

“丫头,你先吃点饭再——”

何枝一面说一面抬头,剩下的话却全部从他脑海里消失了。

他的酒吧是真得很小,然而此刻,这方寸之地却整个变掉。

屋顶丝线垂落下来,高低错落地悬着剔透的灯,宛若苍穹之上的灿烂的星辰。四周铺满了玫瑰,每一朵都是透明的,其中流转着火光,好似从蜿蜒的烈焰长河里绽放而出,璀璨夺目,绚丽逼人。

这一切全是空间造物,但有王依的水平在那,每一处都如此真实而梦幻。

王依站在这万千空间与火焰组成的玫瑰之中。

王大队长一向无法无天,此刻却露出一个紧张的笑来。

其实追求何枝的姑娘不少,有的甚至就在这间酒吧里,当着王依的面表白过。

不过何枝都微笑着拒绝了,他说他已经是一个残废,又不年轻了,还是不要祸害小姑娘了。

他说,他这辈子都不会娶妻了。

王依深吸口气,笑道:“嗯,我挺高兴那小子可以阻止蟹潮,这样那帮玩意儿就不会威胁到你了。”

何枝猛然意识到了什么:“王依——”

王依打断他,不管不顾继续道:“但是我是五队队长,所以战场我肯定还是要去的。”

“这次蟹潮很危险,至于多危险我就不跟你说了。”

她母亲在王锤三岁,她八岁那年死在了外面,因公殉职。

她父亲在她十三岁那年也死在了外面,同样因公殉职。

接下来的八年,她带着这两个人,依靠抚恤金和何枝的帮扶长大。

他们三个都是没爹没娘的孩子,她和靳忘知无所谓别人说,但谁敢跟她弟弟提一句。

她都会撸起袖子揍回去,揍得多了,满学校都知道不能欺负王锤。

王锤也是天生缺心眼,照样开开心心长到大。

何枝同她父亲是莫逆之交,算是她的老师,亦父亦友。

这是不对的啊。

不对的啊。

王依深吸口气,她跟队员说得没错,这次蟹潮,最重要还是把命保下来。

可是性命,哪是想保就保得了的?

本来想得是这次基地都不一定撑得下来,大家死前别留遗憾。

但现在,反正都准备了,她希望自己不留遗憾吧。

她从口袋里掏出一枚戒指。

既然他说这辈子不娶妻了,那么——

“老师,如果这次我能活着回来。”

“你嫁给我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