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第二二章

底下是润色的肌肤, 细滑间突兀的触感,磕着的嘴唇,感觉有些粗糙。

禄龄闭眼笑了起来, 在他耳边轻声道:“我什么都不介意, 只要是你。”

倏然觉得有温热的暖流自心底溢出, 直直抵达眼眶, 颜如玉覆下长长的睫毛, 忍不住伸手搂住禄龄的腰,一言不发地将脸埋进他的发间。

那种感觉,除了感动会还有什么呢?

“所以, 以后不要生我的气,”禄龄伸手回抱住他, “我会难过。”

那片嫩黄的银杏终是顺着禄龄的肩“咕噜噜”地滑落。

秋风又起, 空气里满是雨后草叶的芬芳, 苍山点缀,霓虹隐约, 一片的美。

**

两人信步走在山间的小路上,禄龄走在前头,转了转眼珠子,忽然转过身来,嘻嘻笑道:“小颜是几时出生的?”

颜如玉怔了怔:“你问这做什么?”

禄龄兀自说道:“我的是正月初七, 现在你可以告诉我吧?”

“十一月晦。”

禄龄笑眯眯道:“差几月, 就快到了啊!”

正说着, 树前一叶又落。

那黄色飘至眼前时, 走在前头的人忽然一震, 脚步缓了下来。

颜如玉察觉有异,上前一步:“龄儿?”

“嘻!”禄龄笑了笑, 忽然回过头来,向他张开双手,“小颜,你抱抱我吧。”

颜如玉凝神看着他:“你怎么了?”

禄龄只是笑,伸手忽地环住他的脖子:“难道你在害怕?怕什么?”

这说出来的话实在不似寻常,尖刻且有股呛人的凉意,因着相拥的角度,肯本无法探知他此刻的表情,颜如玉搭上他搂着自己脖子的手,想将其扳开,一边连声问道:“龄儿你到底怎么了?”

奈何其气力颇大,竟是如铁锁桎梏,越收越紧牢牢不放,使力的手指间夹了一束他的头发,渐渐被扯得生疼。

“你不是说要当我师傅的么,还算不算数?”禄龄又在他耳边问道。

“你想学我可以教你,你先放开。”颜如玉焦急地推了推他。

“我什么都不会,学起来很慢,不如你直接踱给我,”禄龄终于将手松开几分,却依旧是挂着他的脖子,退后了看着他的眼睛,微微弯起嘴角,“把我什么都教会要花好几年,踱给我只要一盏茶时间,很快。”

这才得以将他看清,原本深色的瞳仁已然黯淡无光,笑意到不了眼底,半张脸附着着阴气。

颜如玉心下一凉,真真是不对劲。

“你不愿意?”禄龄麻木地歪脸看了看天,“是啊,踱给我你就废了功夫……可你留着那些做什么?”

说罢一收手,指尖快速戳向颈间被风无流弄出的剑伤:“继续杀人?”

伤口碎裂,“吧嗒”一声,有血落于地面。

直指咽喉的指尖隐隐泛出微小的白光,颜如玉想起方才他使在风无流身上的招式,这不知是哪门子的邪恶功夫,力量全数系于指上,居然锐不可当。

眼下他正拿着这可怕的食指对着自己,怎能不让人悚然,颜如玉小心翼翼抚上其对着自己脖颈的食指:“你先把手放下。”

“你给不给?”禄龄重重拍掉他伸过来的手,这边指尖往伤口里戳得更深。

血滴开始如注,脸上却丝毫无痛苦的表情,状态若鬼魅上身,像是被人下了迷乱神智的恶降。

这模样几近自残,禄龄冷漠的脸上已然颜色全无,衣衫上“滴滴答答”地沾满斑驳而触目的血渍。

再这样下去会失血。

颜如玉无措至极,他势必不会伤害他,更不忍看着他伤害自己,于是想也不想地脱口:“我给你,你快放手!”

“嘻!”禄龄僵硬地挑了挑嘴,“如此甚好。”

说罢终于收了手,催促道:“那便快点吧,我等不及。”

颜如玉犹豫了一下,伸指点上禄龄胸前的穴道,暗暗探测他的内息。

一探才知凶险,禄龄内里血脉扩张,气息紊乱地在体内各处横冲直撞,手指一触上穴口便有一束气息顺着喷出,与颜如玉的的内息惶然相斥,“噗”地击中他的心脏。

方才缓解的剧痛纷至沓来,颜如玉惊惧地想要收手。

“不要退缩,就这样……”禄龄迈前一步一把将他拉住,“小颜,你可知,我最喜欢的人就是你。”

颜如玉怔住,这语调与表情都是寂冷的,但那句话却是如蛊般深深触动了他,疼痛难忍,却又夹杂着喜忧难言的情感。

**

丑八怪。红疮怪物。这是他一直以来听过最多的词汇。

敏感如斯,只要一走到有光有人的地方,他就必须迅速筑好坚实壁垒。

就是这怪异的毒,自小便一直纠缠着他,让他无法享有若常人那般幸福的童年。

不能难过不能忧伤,不能显示自己的脆弱,是为了不让别人看轻自己。

一个人若是一直如此,必然会让性格变得阴郁古怪。

然而他没有。

因着有一个人,曾在不经意间带给他一种叫做美好的东西。

这美好绒软如蜜汁。

像旧时的那个冬天,娘亲在烛光下连夜为她赶织厚厚的围巾。

犹是那般稚气不经世事的年月,庭前有梅暗香。

头顶是纷飞的雪花,仰脸就能看见那自天而降的点点白色,好似想要的一切都可以如此扑面而来。

有人弯腰搓了搓他被冻得通红的脸,复将刚刚编好的围脖挂在他的颈上,慈爱笑道:“天寒,切莫着了凉,你可知,娘亲最心疼的人就是你。”

白色的雪花照亮一方黑夜,也映出那张朦胧透着温暖笑容的脸。

那是多久前的事情了呢?

没有用心去记得,为什么忍不住就会想起来,想起她的笑,想起她曾经对自己说的话。

她说:“小玉乖巧聪颖,是娘最大的骄傲。”

那时她背后的天是湛蓝的,云似棉,花似糖,都是儿时最喜爱的景。

亦或者是在他中毒之后,常常会痛苦不堪地在床上翻滚。

娘亲慌慌张张地到处去为他请大夫,走街串巷找可用的药材,亲自煮好了端到床边,默默流着眼泪喂他喝下。

她哭着的时候连说话声都是含糊的,唯有自己能够听得清晰,好像那是独属于他的声音:“小玉不要怕,不管怎样娘都会陪着你!”

不管怎样都会陪着你。

这话每每忆起,连做梦都会勾起嘴角。

然而好梦不长,幸福一夜缺失了脚,跑不到他在的地方。

这如何能让人不恨。

然而仇恨终究不是解决问题的途径,它太过丑陋,一经沾染便会玷污美好。

若非因此,他又怎么会一次次地与自己作对。怎么会别扭地抛下这个不断带给他美好与温暖的人。

这孩子那么纯真,他多么想把他好好地保护起来,免受任何的伤害。

然而他做的不够,心有余而力不足——他居然没有能力做到最好。

**

只一恍神,禄龄已将他点在穴道的手抓得紧紧。

颜如玉只觉得体内不断有热涌往手指上冲,眼前阵阵眩晕。

“不要怕……”禄龄复又伸手圈上他的脖子,在他耳边语焉不详地继续蛊惑,“一会就好。”

两边对冲的气息不断相撞,好像身体里的什么都要顺着指尖流失,颜如玉脸色逐渐苍白,额角冒出细细密密的汗珠。

热流涓涓冲涌,他不经咬紧了牙关,剧痛纠缠着他,就快要站不住脚。

忽然有一把扇子狠狠自禄龄脑后扫来,还未靠近便被其周身巨大的气场震得扇骨破裂,“啪”地中途截断。

那一声奇响,在耳边轰然炸开,禄龄身子随之一震,脸上的冰冷缓缓褪去,倏然翻眼昏倒在地。

被紧握的手终于松开,颜如玉脚下一软跟着跪了下去。

“真是疯了!”一双白色的鞋出现在眼前,“要不是发现药忘了给你回来找寻,你今天大概就是死在他的手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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颜如玉循着那双鞋抬起头:“止念?”

许止念看到他的脸,身子猛地一颤。

那脸上原本殷红的疮疤赫然开始泛出白色的脓水,很快便在脸上结成了点点圆珠。鲜明的颜色对比,触目惊心。

这毒症居然越发变得严重。强压住心底翻滚的酸胀感,许止念不动声色地附身扶住颜如玉的手臂:“先起来。”

“谢谢。”颜如玉晃了晃,靠着他勉力地站起。

“我已经把这药凝成丹粒,虽不是解药,但按时吞服还是能够缓解毒性,”许止念忍住不去看他,回头从身后的包袱里取出两个瓷瓶递给他,尽量将语气压得生疏,“这是涂的这是吞的,记得分清。”

说完又补充一句:“你放心我马上就会走的。”

颜如玉闻言一愣,吃力地伸手接过:“谢谢。”

手指划过手心,竟是蚀骨的冰凉,许止念蓦地变了脸色,咬着牙将嘴边的话挤出:“两句了。”

“什么?”

“你到底是在干什么,给他踱功?你命不要了?”想起方才见到的,许止念终于还是忍不住爆发,指着倒在地上的禄龄,伸出那把被折断的扇子戳了戳颜如玉的肩,声音几近崩溃,“我以为他虽不懂事起码乖巧,却不想竟然是这样一个泼皮!你一身功夫要是不要我管不了,但起码得选个时机!就你这样?就你现在这样……”

“龄儿他……出了点意外,我还不……”

“我管他什么意外,”许止念打断他的话,“你说要我走,好吧我听你的,被你赶了那么多次也该够了,死乞白赖终归不是我的作风……但你年纪也不小了,请你好好地照顾自己,起码给我一个能够放心离开的理由。”

他越说越是激动,最后“啪”地将扇子甩在地上,强制稳了稳心绪,平声道:“实在是想不到你居然还会对着我说‘谢谢’——请问你到底是想伤我几次?”

第一次见他那么失控,颜如玉欲要安慰,却在心中颠来倒四地怎么也掂量不出合适的话语,只得一味地沉默。

“妈的,爷的风流形象都没了!”许止念发泄完毕,暗啐一声,用袖口抹了抹眼睛,抬眼见颜如玉还在看着自己,忍不住又拔高了音,“还不快吃药?!”

颜如玉额角犹是挂着虚汗,闻言马上低头拔出瓷瓶的活塞,从里面倒出一颗药丸。

“两颗两颗!”许止念一旁提醒。

于是又从瓶子里溜出一颗在手心,随之送进嘴里。

看着他真的吞下去了,许止念弯腰拾起地上那把被折腾得破烂不堪的扇子,一转身用扇柄敲了敲后背,迈步甩出一句话:“我说走就走绝不含糊,公子后会有期。”

颜如玉愣了一下,复而笑了起来,回身蹲下,将晕厥在地的禄龄扶坐起:“你从小就是不愿听我对你说谢谢,但我却是每次都忍不住要说,倒真是我见外了,”说罢叹了口气,一使力将怀中的人抱起,“止念,虽然现在这个说这个也没什么意思,但我还是希望你能够明白,在这个世上,你就是我唯一的亲人。”

许止念快步行走的身形顿住。

在原地站了一会儿,他突然转身走了回来:“忽然想到我也是要去扬州的,公子不介意与我结伴同行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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禄龄好像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梦里有食人的猛兽一直追着他,他不敢回头,撒开腿拼命地奔跑,最后却是不知被什么东西绊住,脚下一颠扑倒在地。

感觉危机的逼近,他迅速转过身,却见那猛兽忽然幻化成了七娘的模样,阴着脸骂他:“秀儿要是有个三长两短,那都是你之过,你最好不要来见我了。”

禄龄心下惊慌,刚想站起,又有一个清脆的声音自耳边响起:“哥哥居然会和颜如玉这样的人混在一起,真是让人觉得恶心。”

禄龄连连摇头,急忙想要解释。

四下却已无人,唯剩一片模糊的黑暗。

他起身茫然四顾,想要迈步却不知该往何方,突然眼前又出现了一个人影。无法看清的脸,透着寒意的冷笑。那人抬起手一松指,一枚羊脂玉佩摇摇荡荡地出现在半空:“你是不是在找这个?”

那玉佩只看一眼便觉得熟悉,禄龄点点头,小心地伸出手来:“给我。”

“为什么要给你?”那声音恍然一笑,笑声中透着邪意,捏着绳子的五指缓缓张开。

“不、别摔它!”禄龄心中一紧,慌乱地要去抢夺。

然而已是不及,最后两根手指张开,只是白光一闪,玉佩便开始下坠。

“不要!”禄龄急得大喊一声,突然睁开眼睛。

满身的虚汗。

是黑夜,有细微的明光透来,抬头是灰色的床帏,因着光线的阴暗,看不出四下其它的摆设,只知是在一间屋子里。

身上黏黏呼呼地难受,禄龄转了个视线,一扭脖子便有撕裂地疼痛传来,他抽了一口气,刚想坐起。

“别动!”一声轻斥。

禄龄一愣,这声音很是熟悉,却是在隔间的地方传来,听着有些模糊。

“前两天用了药刚刚有所好转,怎么突然又严重起来了?”那声音继续响起。

“是我在给他探内息时,感觉到有一股奇异的乱流,竟能将我压下去的毒素一击而出。”

这是……许止念和小颜?

禄龄凝神往声音的来处看去,才见那方有一块灰色的帘布,光线就是自那后面透出。

他吃力地自床上坐起,揉了揉沉重的脑袋。

居然完全想不起之前发生了什么,他们在说什么?这里是哪里?

“怎会如此?你这毒已经蚀入心肺,若是在受外力干扰,我怕……”那声音又响,“他不会人格分裂了吧?”

禄龄又是一愣,蚀入心肺?人格分裂?

“莫要胡说,他向来健康得很……喂,你干什么?”颜如玉突然惊呼。

“疮伤溃烂,脓血一干就会把衣服和皮肉沾在一起,你想到时候撕皮么?”

“算了我自己来就好。”

“跟你说了别动,这里你够得着?”

禄龄蹙了蹙眉,伸手掀开盖在肚子上的薄被,抬脚下了地,轻悄将身子往帘布那边挪了过去。

刚拂起布帘一角,明亮的光线便直冲眼睛。

禄龄眯了眯眼,待能够适应,方才放眼看去。

帘后光景只有简陋的一张桌子,上面放了一个药瓶,一盏烛灯,灯芯长长伸出在外,间或“啪”地跳出火光。

桌边坐着两个人,皆是背对着他。

颜如玉衣衫半褪,露出了大半的肩膀,他微微侧过头来。

许止念伸指从桌上的瓷瓶里挖出一点膏药,悉心地往他背上涂抹,大约是光线不那么明亮,两人凑得很近。

“公子,”许止念似想到什么,忽然停下手,“他会不会真的图谋不轨?”

“说了不要乱猜测了,龄儿他不会做那种事情……”

禄龄闻言一惊,下意识地后退一步。

他们……在说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