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2章 第 132 章

不知道傅云英吃下了什么,傅云章不敢把她交给旁人。

却有太监过来找他,朝他一揖,道:“唐尚书找您,让您立刻过去,都等着您呢!”

不停催促。

乔嘉拱手道:“小的守在这儿,寸步不离,大人无须担心。”

傅云章摇摇头,得罪顶头上司事小,现在状况不明,不知道暗中下手的人是谁,他得守着英姐。

她过来找他了,他哪能丢下她。

一刻也不行。

李昌出去请太医,半个时辰后才折返回来,嘴里骂骂咧咧,道:“今晚当值的太医刚好被请走了。”

这就更不对劲了。

乔嘉道:“看来得送公子出宫。”

李昌在一旁发愁,“可皇上不让他走啊!”

不一会儿,大理寺的人寻了过来,闹着要傅云英接着出去联诗。

李昌把人赶走了。

傅云英昏睡不醒,不停出汗,额头密密麻麻一层汗珠,体温倒是还正常,也没有嚷难受,只是眉尖紧蹙。

又或许她其实是难受的,只是她不表达而已。

她一向安静,把自己当成大人看,从不诉委屈。

痛了,委屈了,不舒服了,从不和人说,自己默默承受。

就这样一点一点长大。

为什么会这样呢?

韩氏和傅四老爷很疼爱她,她不该这样的。

只有一次次被人忽视、被人伤透了心,才会这样吧?

就像他,在知道母亲不会心软后,灰心失望,不再奢望母亲能理解他。

那时的他只想喘口气,让他歇一歇,睡个懒觉。

但是哪怕到了过年,母亲也不会容许他松懈。

他后来就不喊累了。

傅云章低头,手指轻抚傅云英的眉心。

舍不得让她皱一下眉头。

甘州那几年,她到底经历了什么?

傅四老爷依稀提过,母女俩相依为命,朝不保夕,没吃过几顿饱饭。

要是早点认识她就好了,这么好的妹妹,定不会让她受一点委屈。

乔嘉看一眼傅云章,将他脸上的神情尽收眼底,眼神闪烁了两下。

还好是远房堂兄,都姓傅,不然二爷会撕人的。

正为难,外面遥遥传来司礼监太监尖声开道斥退闲杂人等的声音,圣驾到了。

几人对望一眼,皇上怎么来得这么快?

脚步声匆匆,朱和昶已经换了衣着,头戴翼善冠,穿金线织绣盘龙纹盘领窄袖常服,交领中衣,束玉带,青年君王,渐渐有了几分威严气势,大踏步进了宴息处,焦急问:“云哥病了?”

傅云章要起来行礼,朱和昶走近,按住他,看到他怀里双颊浅晕、虚弱无力的傅云英,愣住了。

他脸色古怪,盯着傅云英发怔。

傅云章仍然照着规矩行礼,似有意,又似无意,挡住朱和昶的视线。

“皇上,他只是吃醉了。”

朱和昶回过神,喔了一声,看着傅云英线条柔和的半边侧脸,道:“还想找他说话的,既然醉了,让他早些休息罢。明天再和他细说。”

他示意身边太监、宫女送傅云英去侧殿,常有大臣在那里留宿。

傅云章给跟在朱和昶身侧的吉祥使了个眼色。

吉祥会意,上前半步,小声提醒朱和昶:“万岁爷,今夜宫中大喜,留宿傅大人,怕是不妥。”

朱和昶皱了皱眉。

云哥都醉成这样了,一屋子人说话,他都没醒。

要是在王府,他肯定想也不想就留下云哥,让云哥在自己院子里休息。

不过吉祥说得对,他得为云哥考虑。

“那朕不留你们了,吉祥,你代朕送云哥出宫。”

吉祥应喏。

一行人出了偏殿宴息处,傅云章没敢让其他人碰傅云英,坚持背着她到宫门外,送她上了马车。

做完这一切,他体力不支,衣衫被汗水湿透。

马车前挂了灯笼,吉祥在前面开路,锦衣卫和内官亲自护送,一路畅通无阻,无人敢拦。

傅云章掩唇咳嗽几声,掀开帘子往外看一眼。

黑魆魆的,什么都看不到,卫士戍守宫门前,夜色中,看不到宫墙的顶端,因而显得更加肃穆沉寂。

他放下帘子,让傅云英枕着自己的双腿。

李昌还得当值,只送到宫门口。

乔嘉驾车。

夜晚宵禁,长街静悄悄的,鸦雀无声。

马车慢慢晃荡。

傅云章抬起手,手臂轻轻颤抖,有些发麻。

若是霍明锦,身强体壮,果断英武,又深不可测,能左右君王废立,定能护她周全。

不像他,抱她走几步路都费劲。

傅云章怔怔出了会儿神,挑起帘子。

夜色深沉,寒风吹在脸上身上,刚出了身汗,一时冷意爬上脊背,湿而凉。

他问乔嘉:“霍明锦到山西了?”

乔嘉手执长鞭,答:“昨天传回消息,二爷离开大同镇,往雁门关去了。”

傅云章道:“通知他。”

乔嘉扬鞭,沉声说:“您放心,二爷走之前再三交代,事关公子,大小事务,不论有无异常,都得按时汇报。李昌已经派人飞鸽传书,告知二爷。”

二爷的人手中,他在傅云英身边待的时日最长,知道该怎么处理这事。

帘子垂下了。

傅云章靠着车壁沉思,手放在她脸颊边,怕她晃着不舒服。

……

京中无人知道霍明锦的住处到底在哪儿,他却清楚,霍明锦就住在间壁。

她的院子周围层层武人把守,那些武人自然不是傅家的护卫,应当是霍明锦的属下。

傅四老爷告诉他了,霍明锦正式向傅家提亲,三媒六聘,礼数都是齐全的,彩礼多得傅四老爷不敢接。

名义上他要娶的是五姐。

其实也不是名义上娶,她本来就是傅家五小姐,只不过外人以为她是横空出世的养子而已。

她要出嫁了,霍明锦将成为她的丈夫。

别人做不到的,霍明锦能做到。别人能做到的,霍明锦做得更好。

光是愿意默默守在她身边,不会强迫她公开身份这一点,就足够让傅四老爷欣赏他,这世上能做到这一步的男子,寥寥无几。

妇人不论成婚前后,都得循规蹈矩。她做的每一件事,都离经叛道,天天和一群男人共事。

霍明锦必然还是在意的,但他能够克制住自己的嫉妒心和占有欲,不会让英姐觉得有压力。

锦绣堆里长大的世家子弟,领千军万马、说一不二的大督师,竟然能有这样的心胸。

以一己之力挑拨沈党和先帝,在先帝丧葬期间总揽大权、坐镇京师,天下无人敢有异议。

群臣为他马首是瞻,他权倾朝野,执掌江山。

但他又毫不留恋权势,扶持朱和昶即位后,果断退居幕后,并不张扬。

这样一个人,在家教英姐射箭时,却那样温和,不论什么时候,看她的目光都隐隐含笑。耐心帮她调整姿势,一遍遍不厌其烦指导她。

英姐感情内敛,不苟言笑。以前提起霍明锦,她没什么特别的反应。

现在和霍明锦私底下相处,她脸上笑容越来越多,放任他的亲近狎昵。

有几次他还看到英姐似乎生气了,拿竹箭轻抽霍明锦。

霍明锦一边笑一边朝她赔不是,由着她抽。

不一会儿两人又和好了。

霍明锦拉着她的手,问她手疼不疼。

……

傅云章垂眸,眼睫交错,目光经卷睫滤过,落在傅云英脸上。

手指拂去她鬓边的汗珠。

她忽然动了一下,双唇微启,一声轻咛。

眼皮颤动。

“云英?”

傅云章唤她,不知不觉用了家乡口音。

傅云英缓缓睁开双眼。

她神色疲倦,望着上方的他,眼神清而冷,似深秋早上弥漫在山间的浓雾。

傅云章皱眉。

他有种直觉,傅云英看的不是自己。

又或者说,她虽然在看自己,其实是透过自己在看另一个人。

她把自己当成其他人了。

傅云英怔怔地看着他,汗水浸湿鬓发,眼瞳乌黑发亮。

片刻后,她朱唇轻启,叫出一个名字。

“崔南轩。”

傅云章脸色变了。

他突然想起来,刑部的人都说,他和崔南轩有点像。

以前在湖广不觉得,来了京师,置身一群来自天南海北的中年官员当中,就明显了。同样都是湖广出身,说话口音相近,同样年纪轻轻高中探花,同样眉目疏朗、俊逸挺拔,气质相近。

那天事态紧急,他换上崔南轩的官袍,不熟悉他们的人从远处看,还真分不出他们。

唯一不同的,他散漫随和,崔南轩严谨冷淡。

她说过,她不喜欢崔南轩。

傅云章俯身,灯火摇晃,看到她眼中自己的倒影越来越清晰,“云英,你叫我什么?”

她意识朦胧,伸手抓住他的衣袖。

“崔南轩。”她眼神放空,一字字道,“放我走吧。”

语气和平时不同。

他从未见她用这种语调说话,冰冷,无力。

还有一种心如止水的淡漠。

这和崔南轩有什么关系?

自己曾救过崔南轩……

傅云章心中发紧,手指捏紧傅云英的下巴,“崔南轩对你做过什么?”

……

傅云英盯着他看了一会儿,闭上眼睛,不说话了。

她觉得很累,浑身酸软,骨头好像被人抽走了,浸泡在无边无际的冰冷海水中。

那不是海水,是塞外浑浊而汹涌的江水,从高耸入云的雪山之巅融化,冲刷而下,流经千山万壑,冰冷刺骨。

据说水底的鱼会啃食人的骨肉,吞吃入腹。

她随着暗流下沉。

水底漆黑暗沉,水声咕咚咕咚,水波温柔。

也残酷。

她看着自己沉下去。

她的长眠之地。

鱼群要围过来了。

……

指尖突然感觉到一抹湿意,傅云章霎时愣住。

傅云英在哭。

她没有出声,眼泪顺着眼角滑落,一滴一滴,落在他指头上。

连哭都是安静的,仿佛生怕打扰了别人。

傅云章心口绞痛起来,仿佛一把利刃插进心口,左右搅弄,生生剜下一块血肉。

疼得他发抖。

她不曾哭过,除了以为傅四老爷命丧贼手那次,她不曾哭得这么伤心……

不管吃多少苦头,她都不会哭成这样。

她为什么哭?

傅云章手托在她脖颈上,慢慢靠近她。

越来越近,近在咫尺。

他看着她眼角溢出的泪水,眼神从沉痛慢慢变得坚定。

仿佛有什么东西挣脱了束缚。

看她许久后,他缓缓闭上眼睛,颤抖着将她按进自己怀里。

怎么忍心看她哭。

……

到傅家了。

吉祥还要回去复命,看着傅云章抱傅云英下来,关心几句,领着人回宫。

管家大惊,叫起门房,烧水的烧水,请郎中的请郎中,忙乱起来。

乔嘉的人早就带着犯禁的通行腰牌,把还在梦中熟睡的老太医揪了过来,等在傅家门前。

匆匆进屋,袁三、苏桐、傅四老爷、赵师爷都惊动了,披衣起身赶过来,抓着乔嘉问他出了什么事。

乔嘉也不清楚,一屋子人眼巴巴望着老太医。

十几道视线看过来,老太医心里苦,睡得好好的突然听到家中大门被砸得震天响,差点吓得一命呜呼。一帮凶神恶煞的大老粗,就不知道客气一点吗?

他腹诽归腹诽,诊脉的态度还是很认真的。

片刻后,他皱了皱眉,目光扫视一圈。

乔嘉会意,使眼色让属下赶袁三等人出去,只留下傅云章一人。

傅四老爷几人一头雾水,被忽悠了一通,出去了。

傅云章坐在床榻边,不停给傅云英擦拭鬓边的汗水。她一直在出汗,再这样下去,不知道会不会虚脱。

老太医轻咳一声,压低声音道:“她似乎吃了损伤神智的东西。”

傅云章和乔嘉都变了脸色,果然有人想害她。

老太医又道:“还好她是女子,而且吃下的也不多,所以毒性反而不强。若是男子,吃进这样的东西,很容易失手伤人。”

傅云章没有露出惊诧之色,张道长不知给了她什么法宝,其他人诊脉也诊不出男女。但老太医是霍明锦的人,应该早就知道她是女儿身。

他问:“可有解药?”

老太医回答说:“这毒没法解……得给她催吐,把吃的东西都吐出来,然后等药性慢慢过去。”

见傅云章脸色阴沉,他加了一句,“不妨事,醒来之后慢慢调理,不会伤及身体。”

听他这么说,傅云章的脸色依然没有缓和。

乔嘉办事周到,一转眼就让人将催吐的药送了进来。

傅云章扶傅云英起来,让她靠在自己身上,喂她喝下催吐的汤药。

她眉头紧皱,很快,“哇”的一声,身体不停发抖,吐出秽物。

吐到最后,明明什么都吐不出来了,还佝偻成一团,时不时轻颤几下,手脚冰凉。

两个侍女跪在地上,一眨眼的功夫就把床前收拾得干干净净。

老太医在一旁叮嘱:“赶紧给她换一身干净衣裳,熬绿豆汤给她喝,多喝点。夜里也得有人守着,注意保暖,别让她受凉,要是发热,再派人来找我。”

乔嘉看他一眼,“太麻烦,已经准备好客房,你这几天就住在这里。”

老太医眼皮直跳,没敢吱声。

送走老太医,乔嘉转身,对床榻边的傅云章道:“二少爷,这两个侍女手脚勤快,由她们伺候公子。”

侍女不仅干活麻利,力气也大,还会功夫,抬来几桶热水,预备给傅云英沐浴换衣。

她必然是不舒服的,傅云章握着她的肩膀,能感觉到她全身冰凉,一直在发抖。

得赶紧让她换上干爽的衣裳。

他双眉紧拧,把她放回枕上,出了卧房。

回想她方才吐得浑身发抖的样子,闭一闭眼睛,袖中双拳紧握。

……

次日早上,朱和昶派人过来探视傅云英。

傅云章回说傅云英醉酒得厉害,害头疼,要告假。

到中午的时候,朱和昶又遣太监送来几大盒珍贵药材和补品。

太监宣读口谕,傅云英不用去当值,一并傅云章也不用去,留在家照顾弟弟。

还明确表示不许其他人上门探望,免得打扰傅云英。

朱和昶觉得云哥一定是前段时间太忙了,所以才会醉酒病倒,应该卧床休息。

皇帝都下令了,其他人不敢抗旨,虽然心里很想到傅家走一趟,斟酌再三后,只能支使下人跑腿。

傅云英始终没清醒,吃什么都吐,到后来,连喝下去的水也全吐了。

老太医开了一副温补的药方,奈何她连药也吃不进去。

一家人束手无策。

……

崔府。

庭中一株柿子树,枝叶繁茂,树冠庞大,盖住半边院子,枝头果实累累,挂满红彤彤的柿果。往年这个时候叶片将要落尽,今年下人看护得好,叶片仍然肥阔碧绿。

熟透的柿子散发出阵阵甜香,一看嫣红的颜色就知道已经软烂了,但没人敢摘一枚尝一尝,由着它被鸟群啄食。

叽叽喳喳的鸟鸣声中,崔南轩做了个梦。

数九寒天,大雪纷飞。

他披一身青色漳绒鹤氅,站在光秃秃的柿子树下,瘦削枝干上厚厚一层雪。

脚步声由远及近,绣鞋踩在雪地上,窸窸窣窣响。

她穿得单薄,松花色撒花绸面圆领褙子,交领中衣,细褶裙,鬓发梳得光光的,纤细袅娜,眼波流转间透着一抹温婉,但因为此刻神情冷淡,温婉也是冰冷的。

“崔南轩。”

她轻声道。

嫁给他后,她从来不会直呼他的名字,要么叫他表哥,要么唤官人。

她从袖中取出一份写好的休书,递给他。

休书是她写的,字迹清秀。

岳母不许她读书写字,但她实在喜欢,有时候闲暇时,从他书房顺走他用完废弃的纸笔,一个人在那儿自得其乐。

他后来便偶尔买一些适合她用的文具放在那儿,等她来拿。

她应该是喜欢他的,嫁给他以后,操持家务,服侍他起居,吃苦受累,没有一句怨言。

现在知道他不会对娘家施以援手,她也没有大哭大闹。

只是求他放她离开。

他接过休书,想也不想,就将那张薄薄的纸揉碎了。

她是他的妻子,他要她。

碎片混进漫天飞舞的雪花中,随风飘走。

她似乎早料到他的反应,没有动怒,望着那些飘远的碎纸,朱唇轻抿,笑了一下,转身走了。

下午,管家来报,说她带着丫头冒雪出府,被吴家人拦了下来。

他沉默了片刻,放下写了一半的信,带人追了过去。

看到她站在大雪中,斗篷底下的脸苍白,没有一丝血色。

她不走,其他人不敢碰她,只能围在一边,为她撑伞挡雪。

看到他来了,下人们不敢出声,跪在地上。

崔南轩一言不发,朝她走过去。

她仰头看着他,目光里有什么东西在激烈碰撞。

失望和痛苦交织。

因为真的敬重他,把他当成可以全然依赖的丈夫,所以此时也就更失望。

他看得懂她的心灰意冷,但他只能如此。

她踉跄了几下,还要走。

他一把抓住她的手,打横抱起她,攥着她的手腕不放,送她上马车。

下人簇拥着马车往回走,外面风声呼啸。

车厢内,她被迫躺在他膝上,斗篷上的雪打湿他的衣袍,幽黑眸子望着他看了许久,疲惫地闭上眼睛。

“崔南轩,放我走吧。”

他不语,低头吻她眉心,手臂用力,将她抱得更紧。

都说他冷情冷性,确实如此,他就是铁石心肠,薄情寡义。

他见过太多凉薄世情,心早就冷了。

不想当好人,也无意做坏人,他只是他而已。

若是一直这么狠心倒也罢了,世人眼光,史书评说,他都不放在眼里。

偏偏非要留这么一分柔软。

魏翰林告诉他,想要达成夙愿,必须先舍弃些东西。

哪一处是软肋,就得由他自己亲手剜掉。

剥皮抽骨,鲜血淋漓,痛彻骨髓,也得狠心剜去。

……

窗外传来柿果落地的声音,啪嗒一声,惊起枝头鸟雀。

偷食的鸟儿扑扇着翅膀飞向高空。

崔南轩从梦中惊醒,坐起身,眼睫颤动,狭长双眸渐渐变得清明。

他凝望着窗外被果实压弯低垂到窗前的树枝,眉头轻皱。

门外响起脚步声,吴同鹤的声音透过门扇传进屋中:“阁老。”

当年曾想过,若他为内阁大臣……

真的做到了,发现其实和以前没什么分别。

他拿起一本书,淡淡道:“进来。”

吴同鹤推开房门,跨进屋中,小声道:“阁老,皇上又派太医去傅家了。”

崔南轩目光停留在手中书册上,“傅云到底是什么病?”

吴同鹤低着头答:“据说是醉酒之后吹风,风寒感冒。”

“傅云章也没去刑部?”

“没去,傅家这两天没人出门。”

如果傅云只是风寒感冒,傅云章不会丢下差事不管的。

崔南轩皱眉沉思。

那晚宫中喜宴,傅云中途离席,之后不曾公开露面。皇帝大婚,还惦记着他的身体,每天几次派太监上门探视。

这病来得蹊跷。

崔南轩想起自己当年遭反对改革的大臣反扑时的情景。

沈介溪终究还是疑心他了,他便借机和沈家闹翻,目的已经达到,无须再同他们虚与委蛇。

之后他被罢官,一路南下,想杀他的人没有几百,也有几十。

那些人一直缀在后面,寻找时机杀他。

他很警觉,一路不断更改南归路线,时而往东,时而往西,时而掉头往北,总能在对方追杀过来之前转移到安全的地方。

不过还是出了点意外,崔二姐赌气,带着吴琴独自走,差点被拐子拐卖。

也是巧,让傅云给救了。

皇帝对傅云种种优待,他又一人身兼数个职位,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不知下手的是哪一方。

崔南轩还在翰林院的时候,就有一个同僚因为在宫里吃坏肚子,出了大丑,冲撞圣驾,被贬到南京去了,之后一蹶不振。

再往前,还有一位长宁侯世子,中了别人的圈套,竟然在宫中和宫女私通,苟合的时候还刚好被景宗给撞到了。景宗性情宽和,哈哈大笑,并未降罪于长宁侯世子,夸他年少风流,索性将宫女送给世子为妾。长宁侯府一家却吓得不轻,半个月后长宁侯爷就把儿子送到卫所去磨练。

傅云能熬过去吗?

不知道怎么回事,崔南轩不禁想起她生病的时候,皱眉喝药的样子。

药很苦,但吃了药才能好。

她挨在他怀里,一边苦恼着,一边把他手中药碗里的药喝完,长舒一口气。

不爱吃蜜饯,嫌酸。吃了药也不用蜜饯去苦味,宁愿吃茶。

秋天的时候剥柿子给她吃。柿子半熟的时候就摘下来,放在米缸里闷着等变软,能吃很久。一株柿子树,能摘好几箩筐柿子,她留一筐自己吃,一筐送亲戚,剩下的送给左邻右坊,间壁家的孩子一到秋天就盼着吃他们家的柿子。

柿子又软又甜,就是吃起来麻烦,汁水淋漓的,他托着柔软的柿子皮喂她,一不小心就蹭满手的汁液。

她生病的时候爱吃,因为凉凉的,甜丝丝,比蜜饯好吃。

……

直觉傅云有古怪,但到底哪里古怪,细究起来,却又难以让人相信。

或许只是巧合。

叫人心惊肉跳的巧合。

崔南轩放下手里的书,“备车,去傅家。”

吴同鹤迟疑了一下,道:“阁老,皇上下令,不许大臣去傅家探病。”

口谕罢了,真去了,皇帝也不过说两句,还能如何?

崔南轩看一眼窗外的柿子树,起身往外走,“柿子全摘了。”

吴同鹤愣了一下,吃惊地抬起头。

据说病逝的夫人爱吃柿子,院子里这株柿子树,不管结多少柿子,阁老从不许人摘。以前吴琴住在府里的时候,看柿子长得好,摘了几枚,阁老没有动怒,可当时的脸色当真是吓人,之后阁老不许任何外人踏进院子一步。崔二姐还抱怨说阁老小气,几个柿子罢了,用得着朝外甥女发脾气?

今天阁老怎么舍得让全摘了?!

不仅摘了,崔南轩还吩咐人把柿子装在抬盒里,送到傅家去。

吴同鹤嘴角抽搐了两下,阁老这是打算拿柿子探病?

柿子送到傅家。

听说崔南轩亲自登门,正为傅云英擦汗的傅云章怔了怔。

他没想到崔南轩会亲自过来,因朱和昶吩咐过,其他大臣只遣亲信过来探望,免得惊扰傅云英。

崔南轩现在是堂堂阁老,湖广人,又年长十几岁,长辈亲自来探望后辈,傅四老爷不胜惶恐,预备出去迎。

傅云章叫住傅四老爷,打发袁三出去敷衍客人,“不必留崔阁老吃茶。”

他敬佩崔南轩,但是私底下往来就不必了。

尤其在这个时候。

袁三会意。

傅四老爷眨眨眼睛,没有多问,他不懂朝堂上的事,什么都听傅云章和傅云英的。

不过崔南轩可没有那么好打发。

不好打发也得打发,袁三脸皮厚,就是不让进。

正僵持,院墙外遥遥传来惊雷般的马蹄声。

惊呼声四起。

一人一骑如离弦的箭,飞驰至府门前。

好在路上没有什么行人,几个路人听到雷鸣声响,忙往路边墙角下躲避,并未发生马蹄踩踏伤人事件。

都到巷子里了,快马丝毫没有要停下来的迹象,所过之处,烟尘滚滚,扬起漫天沙尘。

护卫们面面相觑,忙拔出佩刀,上前呵斥。

马还未停住,马上的骑手翻身跃下,看也未看他们一眼,几步踏上石阶。

大手一挥,势如千钧,便将严阵以待的护卫们逼退。

不等护卫们反应过来,高大的身影已经大踏步往里走去。

众人呆了片刻,认出眼前面色阴沉、胡子拉碴的男人正是远赴边塞的督师大人,未等抱拳行礼,男人的背影已经消失在长廊深处。

这时,“嘭”的一声巨响,督师大人的坐骑轰然倒地,四蹄抽搐了几下,竟活活累死了。

喧哗声传进内院。

小厮连滚带爬,飞跑进来通报,霍督师到了。

话音未落,人已经抬脚迈进正堂。

袁三和崔南轩都不说话了,看着那快步走近的高大身影。

霍明锦风尘仆仆,满面风霜,双眼微微发红,视线扫过立在廊檐下的崔南轩,瞳孔急剧收缩。

隔着半个庭院蓊郁生长的花木,两人对视了一瞬,旋即错开目光。

霍明锦目光似空洞无物,不理会奔上前回话的属下们,径自穿过游廊,往里大步走去。

气势凌厉,衣袍猎猎,袍角衣袖带起一阵微风。

跟着崔南轩上门的吴同鹤皱眉,不满道:“他怎么就能进去?”

崔南轩摇摇头,示意自己的随从们闭嘴。

霍明锦刚才看到他了,但并未有太多的反应,那一眼扫视虽然威仪赫赫,其实漫不经心。

记挂着傅云,所以懒得理会自己么?

他对傅云,绝不只是将之视作替身那么简单。

一束光线筛过竹帘,漫进房檐底下。

崔南轩沐浴在柔和的斑影中,俊秀如画的脸孔,弥漫着他自己也察觉不到的异样情绪。

……

屋外脚步声骤起,一片不可置信、震惊的吸气声中,门被一把推开。

男人走进屋中。

屋里的人抬起头,看到逆光快步走过来的男人,吃了一惊。

从关外到京师,消息来回,加上霍明锦行踪不定,傅云章以为他最早也要半个月后才能回京。

没想到短短几天,他竟然就到了!

霍明锦已经两天一夜没合眼。

接到消息,他不敢耽搁,没有犹豫,立刻命人准备军中最快的马,一路属下在驿站等候接应,跑死一匹再换一匹,日以继夜,水米未进,返回京师。

说不清心里是恐惧居多,还是狂怒居多。

他根本没有时间思考,只想快点赶回她身边。

傅云章仿佛能闻到他身上戈壁风沙的味道。

乔嘉跟在他后面走进来,“二爷。”

霍明锦一语不发,走到床边。

傅云英躺在枕上,侧睡的姿势,双眼闭着,眉尖轻蹙,肌肤苍白胜雪,双唇微抿,唇色很淡,似被雨水打过的花,失了娇艳。

她少有这样孱弱娇软、惹人怜惜的姿态。

霍明锦伸手抚她的眉心,粗砺的手指刚挨到她,她瑟缩了一下,眉皱得更紧。

他忙收回手。

傅云章给她盖好被子,站起身,眼神示意霍明锦和自己一起出去。

霍明锦深深看傅云英几眼,跟上他。

乔嘉也跟了出来。

“二爷,宫宴上的一应吃食用具都查过了,没有异常,大理寺那几个敬酒的人也一一排查过,也没有任何不妥之处。”

李昌当晚就派人查傅云英吃过什么,喝过什么,并没有找到不干净的东西。大家围着矮桌席地而坐,送到每位官员面前的食物都是一样的。

乔嘉慢慢道:“不过那晚宫女摔碎了不少杯盏,所以找不到公子用过的碗筷。昨天,宫里死了一个宫女,两个太监,据说是吃坏肚子和得急病死的。”

傅云英刚吃醉酒,不一会儿皇帝就到了,这太巧合,所以还是有人动了什么手脚。

只是他们以为傅云英是男子,用的是能让男子酒后发狂的东西,对傅云英没用,所以她只是昏睡,没有和以前那位翰林修撰那样酒后辱骂君王,当众出丑。

霍明锦淡淡道:“怎么下手的,谁亲自下的手,不重要,重要的是下达命令的人是谁,去查司礼监太监、锦衣卫和内阁大臣。”

顺藤摸瓜太慢了,他要直接将对方连根拔起,有嫌疑的总归只有那么几个人。

至于下手的人,跑不了。

乔嘉应喏。

傅云英昏睡,霍明锦这会儿根本无心多谈其他事,问:“到底吃了什么,她为什么还不醒?”

这两天都守在傅云英身边,傅云章更清楚她的身体状况。

“张道长从宫里观礼回来,给她看过了。”他顿了一下,说,“一来吃了某种含有毒性的东西,脾胃受不了,二来最近她身兼数职,天天熬到凌晨才歇,身体早就扛不住,吃了两杯酒,加上不干净的东西一激,引发旧疾。”

霍明锦眉心猛地一跳,引发旧疾?

傅云章回头看着半开的窗,从这里能看到罗帐掩映中的床榻,道:“只能温补,等她慢慢好起来。”

两人说着话,里面侍女忽然低低惊叫了一声。

霍明锦立刻拔步冲进去。

傅云英趴在床前,头朝下,双手攥着衣襟,不停干呕。

侍女跪在脚踏上,轻拍她的脊背。

地上早备了铜盆之物,显然她这两天常常呕吐,侍女都习惯了。

霍明锦走过去,矮身坐在床沿边,抱起傅云英,让她靠在自己身上。

被坚实的手臂托着,意识不清的她下意识紧紧攥住他的衣袖。

她全身打颤,像是要把五脏六腑都吐出来。

衣衫下的身体冰凉,瑟瑟发抖。

犹如万箭攒心,五内俱裂。战场上刀剑无眼,霍明锦身上满是伤疤,但刀剑砍入骨肉的疼痛,都不及此刻的痛苦真实。

所有旧伤都隐隐作痛起来。

喉咙像是被一双无形的手扼住了,他没法呼吸,只能笨拙地拥着她,试图减轻她的痛苦。

她几乎没吃什么东西,吐出来的都是清水,衣衫汗湿,片刻后,实在吐不出什么了,蜷缩成一团,窝在他怀中沉沉睡去。

傅云章走进屋,看到霍明锦抱着她,接过侍女手中的巾帕,温柔为傅云英擦拭。

他的衣袍都被弄脏了,一片狼藉,他好似没看见,双眼一眨不眨地凝望着她,动作轻柔。

老太医赶了过来。

霍明锦摸摸傅云英的脸,轻声问:“我怎么觉得像伤寒?”

老太医道:“是有些像,不过她没有持续发热,而且多汗,还是脾胃不适引起的痉挛和昏迷,这两天会一直吐,熬过今晚就能好。”

“有没有缓和的办法?”

老太医摇摇头,想了想,又道:“瞧着厉害,其实没什么大碍,睡几天便没事了。”

这病来得快,病势汹涌,好起来也快,只是头两天会很难受。

霍明锦眉头紧拧,吩咐侍女去准备热水。傅云英刚刚出了一身冷汗,他抱着她,隔着几层衣裳也能感觉到她不舒服。

傅云章没说话,站在屏风一侧看了一会儿,转身出去。

霍明锦即将成为她的丈夫,他知不知道崔南轩和她之间发生了什么?要是她再喊出崔南轩几个字,霍明锦会怎么想?

好在她之后没有再说胡话,想来在马车里喊出崔南轩的名字,应该是因为自己用方言叫她,让她联想到了什么。

等她醒转,得好好和她谈一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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