犬梦

古人曾经这样描写过这座城市,说这座城市人来人往,摩肩接踵,这是说人多。这正是早市的时候,一些勤劳的退休老人,尤其是老大妈们,就开始巡视一摊摊的菜摊了。这时可以看到一位玉面朗目的高个年轻人也带着一群臂带红袖箍城管人员,在依例巡视着自己的辖区。这位年轻人叫韩忠良,一年前晋升了城管大队长,职级是副科级。这对于仅有五年毕业经历的普通大学毕业生来说,这真是值得庆幸的事情。韩忠良是本地的子弟,爷爷奶奶都是工人,父母是下乡知青,回城后结婚有了他。他上中学的时候,班里有好几个干部子弟,听他们聊天,他才懂得什么是科长、什么是处长。而后他才意识到自己将来必须得上大学,这样将来才有机会当科长,再当处长,如果能够在退休前熬到个局级干部,那就算功成名就了。而眼下这第一步,总算是个科级吧。

韩忠良的这个城管大队归陈岗区街道办事处管理。他担任个城管大队长,确实是一个芝麻粒儿大小的官儿,可是韩忠良却不这么看,因为很多大官都是从小官一步步升上去的,所以他必须做好这儿的工作。说起来做城管,这市容并不好管。因为每天早晨,自由市场集中区还没开门,街道两旁就被无照的小贩通通占满了。小贩们就是要抢这个时间,在城管还没出行的时候赶快卖菜,省得交纳什么占地费、卫生费和管理费。同样早晨来买菜的都是图新鲜图便宜的大妈们。这不,已经开始了,不少的大妈们已经开始物色自己需要的商品了。韩忠良抓住了这个特点,于是新官上任三把火,今天天刚破晓,就把城管大队的人集合起来,冲上街头检查去了。还别说,收获不小。一箱箱的水果箱子、一筐筐的青菜、都被城管大队以破坏市容的名义收缴了。

韩忠良工作成绩不小,刚到城管大队就有这么多的缴获,所以陈岗街道办事处的人都说:“这小子比前任干活利落多了。人家是大学毕业生嘛。”

接连几天下来,小贩们掌握了规律,不愿再触这个霉头。要卖菜还是规规矩矩进自由市场管理区交摊位费去吧。

不过很快,韩忠良找到了新的目标,那就是这一片大大小小巷子里的流浪猫和流浪狗。尤其是流浪狗三五成群,大模大样的翻弄着街边的垃圾箱,用爪子把厨余垃圾倒腾得满地都是,臭哄哄、腥了吧唧地满地都是。于是韩忠良要组织城管大队外出打狗。几天下来,韩忠良就发现打狗也是一项不错的收入,城管大队把打到的流浪狗集中卖给了狗肉店,获得不小的收入,自然要向上级交纳一部分,剩余的经请示,领导就作为奖金发给大家了。韩忠良这一做法得到办事处上上下下的称赞。

这一天早晨韩忠良把城管大队撒出去之后,就独自转悠转悠,他要好好琢磨琢磨自己的这片辖区。这地方可真不小啊。这儿是城乡结合部,远处是新盖的高层楼房,近处是低矮的、拥挤的老旧小区,以及一间挤一间店铺面房子。到处都是吃食铺子,这时候正在卖早点。什么小笼包子、豆腐脑、炸油饼、炸油条、炸年糕;馄饨、煎饼……应有尽有。这么多饭铺子,也没见哪家就卖不出去关了门,这早点大有可为啊。“真该检查早点卫生了”,韩忠良在想,“这一片地方,该怎么整治才好呢?”

虽然说给这些铺面门前规定了门前“三包”。可是这一早晨。排队吃饭的人挤上了马路牙子,桌边儿的小桌子、小凳子,还有地面撒的满地的菜汤子,豆浆汁,破碎的馄饨皮。真够埋汰磨叽的!看来不下重手,这一片地方是整齐不了干净不了啊?!

西边一条街道的尽头有一家小饭馆,专门卖烧麦,韩忠良最爱这一口。于是穿过一条陋巷超近朝西口的烧麦馆走去。这条巷子是一条老街道,两边多是住户,大清早许多人家还没开门。韩忠良走着。突然发现,在巷子的深处有七八条狗围在一起。

怎么这么多狗?前些日子不是打了一回狗了吗?这又是哪儿来的?

这七八条狗围成了一圈,中间躺着一只老狗。那老狗瘦骨嶙峋病病殃殃,眼看就要断气了。

韩忠良走进一看,这些狗也没搭理他,只是似乎悲哀地围着老狗。这问题就更多了,如果是病狗,如果是狗瘟,那可不得了。要让上级知道,这麻烦就大了。

于是韩忠良当机立断掏出手机,拨打出去一串号码,接着通知有关人等,迅速来某某巷抓捕流浪狗和病狗。电话还没打完,突然见那老狗立起身来,像人一样,胸前露着两排的肋叉子,呼哧呼哧地喘着气,喉咙里发出了呜呜的吼声,那双泛白的狗眼瞪着他,就像遇到了不世的仇人。猛的一声吼叫,就朝他窜了过来。两只爪子先是攻击他的下身,韩忠良一弯腰后退,狗爪子又灵活地朝他脸上拍去,就像扇人耳光一样,两个爪子左右开弓,这一下把他的脸抓了个满脸花,金丝边眼镜也飞了出去抛在地上。

韩忠良大叫着:“来人哪……快来人啊……疯狗咬人啊……”

可惜巷子里左右住户好像没听见,根本没有人开门出来。

这老狗一出爪,群狗跟着走,呼的一声窜了上来。可了不得了,这些狗又咬又抓。韩忠良的裤子都扯下来了,两条腿被咬得血淋淋的。

终于在群狗的攻击下。韩忠良昏了过去。

这半年的日子,是韩忠良最得意的日子。因为半年前大学同学聚会。在鸿运楼的大包间里, AA制,大吃大喝了一顿。在席间无非是相互吹牛拍马,互相夸耀,说说毕业这几年的得意事。张三个晋升了科长,李四当了某某公司的副总,王二做了某某公司营销部主任。韩忠良也算是步入了官界,不管怎么说也是个副科级了,于是席间得意洋洋。席上他对面坐着的是老同学赵启胜。这个赵启胜不是自己来的,还带着一个漂亮的女朋友。上大学的时候与韩忠良走的不远不近,也没有什么特殊的关系,如果不是这次聚会,他俩人也不会再有什么交集。赵启胜还是老样子四平八稳的,说话不紧不慢。只是说自己在某建工器材公司营销部当主任,收入马马虎虎还过得去,并向大家介绍了自己的女朋友周玉娟。

介绍周玉娟的时候,这姑娘还站起来向周边人点头示好,看起来,美丽大方。正是初夏的时候,这女孩穿着素花真丝旗袍,更是衬托出腰身曲线玲珑。

赵启胜说,带她出席聚会,也是因为今年中秋俩人就要举行婚礼了。这次通知大家,欢迎届时参加。

韩忠良一直在看周玉娟。长得还真漂亮,有点像古人说的那种画眉入鬓、俏眼流波的样子。韩忠良不觉得就有些呆了。奶奶的,赵启胜这个东西怎么这么有福气?找了个这么漂亮的老婆。不知不觉地在坐下时就把脚向前伸去,不料轻轻地碰在一双小脚上。他觉得有些不好意思,把脚缩回来,并朝那女孩点头表示歉意。

那女孩对他微微一笑。

韩忠良找话说:“小周啊?在哪儿就职啊?”

周玉娟脆生生地答道:“在**4S店做店员,卖汽车。”

“哎呀,这太屈才了。”韩忠良说,“回头我给你找个公司,保你做公关,一定比在4S店做店员强。”周玉娟没说话,抿着嘴微微地一笑,韩忠良又鬼使神差地把脚探了出去。

聚会结束后,韩忠良已经打听清楚赵启胜的工作的单位。恰巧这家公司正在自己的辖区内,于是就隔三差五派他的城管大队的成员前去某建工器材公司去检查。今天去查卫生,后天查防火,再不就查门前“三包”合不合乎要求。每次去,都能够找点茬处点罚款。虽然没什么大事,但让人膈应,总得有人应对吧。韩忠良干了这段时间城管,把街面儿上的事算是看透了些,也认识了一些所谓的街面人物,再利用这些人去捣捣乱。这家公司的经理也是个在商场混久了的人,紧接着就看出这事情不大对味儿,这里边儿肯定是有点猫腻啊。于是派了自己手下的副总,今天一小宴,明天一大宴地宴请韩忠良,说是交交朋友。可所有努力竟然换不来韩忠良一个笑脸儿。私下送红包吧,人家根本就不收。这是什么意思呢?

公司老板琢磨着,必须得通过手下的小喽啰结识对方的小喽啰来探听消息,必须要搞清楚这姓韩的到底要干什么?

过了没几天小喽啰就回来汇报说,问题出在赵启胜身上,是赵启胜得罪韩队,惹了城管。

这下公司老板明白了,于是把赵启胜叫到办公室,一通臭骂,派了他一身的不是,干干脆脆地把赵启胜开除了。毕竟这些私营公司在营销中都有点猫腻,为了防止泄露秘密,这位公司老板又把他的同道上朋友们聚在一起,在吃吃喝喝中,打个招呼:

“以后谁也不能录用赵启胜,否则就是跟他老王过不去。”

于是赵启胜就糊里糊涂地被开除,糊里糊涂地再也找不到了工作。

几个月下来,手中这点存款也顶不了多少日子,原来的钱没少挣,但都花在周玉娟身上了。没有多久,就落魄到租住小屋的人群之中去了。周玉娟见他落魄,没个盼头,也就提出了分手。

所有这一切都在韩忠良的掌握之中。于是韩忠良就向陈玉娟发起了攻势。三哄五撩地,周玉娟就成了他的女朋友。一日韩忠良携周玉娟在成都小吃吃早点,恰逢赵启胜落魄地跑到这家小店里当了端菜的小二。韩忠良携周玉娟一进店门就被赵启胜看见了。瞧这两人的亲密劲儿,心下明白了,自己这场落难恐怕和这位老同学脱不了干系。他忍不住上前问周玉娟,“你怎么跟了他?”

周玉娟嘻嘻一笑,眼睛看也不看地,扬起了自己的脖子。

嗯,这脖子上戴的是钻石项链,正发出璀璨地宝石之光。这是周玉娟期盼已久的东西,曾经向赵启胜讨要了好多次。可赵启胜买不起,因为那是十几万的东西,够在这所二线城市里买房子交个首付钱的。这几年他和周玉娟在一起,根本就剩不下钱。今天周玉娟要这个,明天要那个;不是下馆子就是看电影,逛公园。赵启胜要结婚的钱,还是他老爸老妈从牙缝里给他挤出来的。这也仅够给他买房子交个首付的,凑合着办一场规模不大的婚宴而已。即使如此,就已经把老爸老妈挤兑地腰都弯了。

其实赵启胜的爹妈都不赞成儿子找这个女人。因为这女人不像个过日子人。除了会打扮,会装嗲,还会什么东西呢?可是儿子赵启胜就像着了魔丢了魂儿。周玉娟说东他不敢向西,把周玉娟看得比爹妈还重。周玉娟,那是他心尖上的肉啊。

赵启胜一看见周玉娟,激动得脸都红起来。他有无数的话要说。可是说什么呢?说你为什么背叛我?妈的,应该骂韩忠良。可是大骂韩忠良,手里又有什么证据呢?感觉是韩忠良害的他,可感觉不能当证据用。自己沦落到当店小二的的地步,有什么实力去和人家拼呢?

韩忠良的眼神儿一直在告诉了赵启胜,“就是老子,老子就是要抢你老婆。要是你再想搞点什么,小心我怎么收拾你。”

韩忠良得到周玉娟以后,两个人不是上舞厅就是去饭店,或者是逛商场,溜公园。即使是如此让韩忠良的钱包瘪了一半,韩忠良也还是觉得快乐,那个让人说不出来的快感……。韩忠良觉得自个儿长脸,这女人带得出去,回头率高啊。

这天韩忠良又带着周玉娟去了大华商场,因为周玉娟要买鞋。周玉娟挑了一款新式的,那根儿细得像锥子似的,鞋面装饰着晶莹的珠饰,这是新潮的水晶鞋。一只秀气的小脚穿着丝袜蹬进鞋中,更显得足弓优美的曲线,粉嫩脚趾涂着红红的蔻丹。买了新鞋。韩忠良就催着周玉娟换上,那双所谓的旧鞋就顺手扔到了垃圾箱里。周玉娟穿着素花旗袍,大开叉露出诱人的细嫩的大长腿,一头乌发,白净的脸颊,一双长眉下的黑眼珠在商场的灯光下越发显得熠熠生辉。脖子上的就是那钻石项链,给这白皙的皮肤上添加了璀璨的宝石之光。

美,实在是太美了。

这是星期天。这商场里人还真多,人挤人。也不知道是有钱还是没钱,人们在商场里挤来挤去,不知都买些什么东西。在乘下楼的楼梯型爬梯时,周玉娟站这电梯一侧,一只玉手扶着缓缓滑动的扶手,另一只手拿着万把块钱的小坤包。突然有个矮个子男人,从上面几阶梯子上大步下来,用肘部撞了周玉娟一下,顺手就抢走了她的小皮包。这一撞力气不小,那细细的高跟儿使周玉娟站立不稳,一下子向前扑倒,接着滚下楼梯。待韩忠良从楼梯下来,发现周玉娟满脸是血,也不知道伤在哪里。

顾不上抓什么抢劫犯了,赶快呼叫救护车,把周玉娟送到了医院。

到了医院,先去了急诊,紧急处置后,又转了普外,普外检查后,最后又把周玉娟转到了整容科。紧急处理之后,主治大夫把韩忠良叫到主任办公室。表情很沉重也很严肃地告诉他:

“您太太伤的很重。她的脸部,尤其是鼻子和颧骨都做过整容手术。这一次严重地摔伤,使这些硅胶塑体移位,引发了周边组织的抗体性发炎。……恐怕她破相是不可避免了。如果必要,只能够出国,诸如韩国去整容了。您如果接受她取出硅胶的手术,就请您签字吧。”大夫盯着他,“请您给您的太太签字。”

“她不是我妻子。我们还没结婚。这得通知她家里来人签字。”韩忠良说。

他意识到自己费了半天心思追来的这位漂亮女人,原来是个整形女。还不知道她原来长什么样。算了吧。用不着再给他掏钱,幸亏那项链是仿制品。

“医生您费心了。我这就去找周玉娟的家人。”说完,韩忠良就离开了医院。

再说赵启胜自从见了韩忠良和周玉娟之后,心情郁闷。觉得自己简直是这世上难找的冤大头。这些年为了周玉娟掏干了自己的钱包,填进去自己全部的感情。可到头来却害得自己连工作都丢了。还可怜巴巴地再也找不到一个像样的工作,混到了当店小二的地步。

“天理啊,天理呀”。赵启胜病了,似乎病得不轻。可去医院验血照像的检查不出来什么。大夫也不知道该怎么治,就是一到下午就发呆,接着发低烧,头昏脑胀。店小二的工作也没了。打点滴吃退烧药,这身体就是没个动静,就像秋天里的霜打的茄子,蔫儿了。

又是一天的早晨。赵启胜迷迷糊糊的。仿佛自己出了家门,来到街市上毫无目的地胡乱走,忽然他看见这条巷子里有七八只狗围在一起,中间一只老狗瘦骨嶙峋的躺在地上,已经奄奄一息了。只是那微露的不愿意闭上的狗眼还在看着它的同伴,似乎它舍不得离开这个世界,即使它自己也觉得好像要断绝生机了。这几只狗,好像在向老狗道别,虽然它们不能说什么,但是能够看出它们之间的情义。忽然,赵启胜感觉身子一轻,恍惚间自己就变成了这只老狗。这,这是怎么回事?全身的疼痛、伤病摧残着他的神经。突然他看见韩忠良来了。这个害人精啊,害人精。立刻他觉得身上充满了力量,喉咙里嘶嚎着,下意识地朝韩忠良扑去。他一呼百应,群狗随他一起扑向韩忠良。

赵启胜顿觉心中一阵轻松,眼前的幻境消失了。他醒了过来,好像不经意间做了一个怪梦。

第二天早晨。电视播报地方早间新闻。新闻里报道说:“某某人路过某小巷的时候被流浪狗所伤。后经人发现送至医院,其双腿为流浪狗咬伤,其目与脸被流浪狗抓破,恐有失明的危险。希望有关部门研究解决流浪狗的危害。

写于一九九六年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