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上放着一个担架,担架上躺着一个人,因为盖着一块白布,江母第一眼看去并不能立刻确定躺在那里的人是谁。
只是,露在外面的那双脚,脚上的那双鞋,她觉得十分眼熟。
甚至,眼熟得让她觉得惊恐。
她记得,她和她的阿景分开的时候,阿景的脚上穿的就是这样的鞋,一模一样!
不会的!不会是她的阿景的罘!
虽然她的阿景现在脑子不清楚,话也说不明白,出去之后就不认得家里的路,但是阿景一定会等自己。
老夫人不知是怎么了,脸色惨白惨白,眼睛里却又是血红血红的,坐在那里急喘着气,旁边的人一直在给她拍背顺气。
“妈……飓”
江母轻轻地叫了一声,随后朝着她走过去,可那步子,分明是在飘,每一步都像是踩在棉花上。
“他、他是谁啊?”她指着地上躺着的人问,手也是在颤抖,整个人像是被冻坏了。
老夫人一点说话的力气都没有,闭了闭眼睛,那神情,那眼色,都已经无声地在说着什么。
江母忽然之间觉得快要窒息,双腿一软,竟然直直地就跪坐在了地上。
旁边的人原本想要上前去扶她一把,老夫人抬了抬手,示意他们不用扶。
让她看吧,现在不看,待会儿也还是要看的!
江母几乎是朝着那个担架爬过去的,每靠近一分就觉得自己的心更痛一分。
在还没掀开那块白布之前,她一直在心里拼命祈祷:“不是阿景!不会是她的阿景!”
可是上天真的很残忍,对于她的祈祷完全置之不理——
她慢慢地掀开那块白布,明明屋内灯光很亮堂,她却在那一瞬间,眼前重重地一黑,什么都看不见。
江母闭上眼睛,过了好一会儿才重新睁开来,而这个时候,白布已经完全掀开,她可以清楚地看到躺在那里的人是谁——
江有景。
所谓万箭穿心,大抵就是如此吧。
江母在那一刻很平静,平静得仿佛没有灵魂。
她静静地坐在地上,目光温柔而甜蜜地看着躺在那里的丈夫。
“阿景,你回来了啊……”她的声音也很温柔,好似面前躺着的不是一个没有生命的尸体,而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是一个会和她说话,会对她笑,会抱着她护着她爱着她的贴心丈夫。
江母脸上渐渐地浮起笑容,她趴过去,摸着江有景的脸,皱眉问:“阿景,你怎么都不说话啊?是不是怪我没去接你?”
分开之前她曾拉着他的手,说着自己都不信的承诺:阿景,你要乖乖的,我会回来接你!
是的,她自己都不相信。
因为她知道,自己没有本事来接阿景。
可是啊,她的阿景却是那么地欢喜,拉着她的手一个劲儿地点头,喃喃地说道:“好的!阿景等你!”
她知道他很乖的,本来就很乖,自从神智不清醒之后就更乖了。
所以啊,她的阿景到死都一定还在等着她!
江母怔怔地愣了一会儿,终于在几秒钟之后忍不住嚎啕大哭了起来。
她揪着江有景的衣服,低声而压抑,含糊地说着:“我知道是我不好,我不该丢下你的!阿景,阿景你快回来啊!”
你还没看过我们乖巧懂事的媳妇呢!她怀孕了,再过几个月,我们的孙子就要出生了!
你知道吗,驰聿现在变得很能干,不但能独自撑起一片天,还能保护我们!
只要你回来,再也不需要每天开会每天应酬了。
我们可以每天一起起床去散步,中午吃完饭就在花园里睡午觉,聊聊天,晚上一家人坐在一起看电视。
等以后孙子出世了,家里会更热闹。
你也一定很期待这样的天伦之乐吧?你也很想看看驰聿和儿媳妇还有孙子吧?
所以阿景,你怎么舍得就这么走了呢?
这一切,一定都不是真的。
——
江驰聿赶到的时候江母已经哭晕过去两次了,现在整个人接近虚脱,一点力气也没有。
老夫人在他迈进第一步之后就拍案而起了,“给我拦住这个不孝子!”
江驰聿一愣,看到有两个人上前来想要拦住自己。
他仔细一看,那两人并不是自己的手下,那么应该就是奶奶年轻时自己带出来的那批人。
那两人拦在江驰聿的面前,语气虽恭敬,却也强势:“少爷,抱歉,你不能再向前了。”
江驰聿脸色微微地冷,但也没说什么,只是抬眸看向老夫人,问道:“奶奶,是我做错了什么吗?你现在这是什么意思?”
老夫人冷笑连连,那样子似是真拿他当仇人一般!
“驰聿,你可真是好样的!”她先是这么说了一句,紧接着才开始骂人:“你害死了你父亲你知道吗?!因为苏子轻那个红颜祸水,你害死了你父亲知不知道!”
他不知道。
他才刚到这里,他只看到自己的母亲很伤心,自己的奶奶很生气,其他的事情,他什么都不知道。
江驰聿转头看了看四周,终于在江母的身边看到的担架和躺着的人。
因为白布已经被江母掀开,所以只一眼,他就看到了那个人是谁。
尽管多年不见,父亲的脸却仍旧记得清清楚楚。
以至于在那一瞬间,他的脑袋里轰地一声,像是有什么东西爆炸开来。
老夫人捞起旁边的拐杖,劈头盖脸地就朝着他打了过去,一边打一边骂:“知道是谁杀了父亲吗?是白卉瑾!她为什么要杀了你父亲?还不是因为你!如果不是苏子轻回来了,你早就和白卉瑾结婚了,这一切也就都不会发生了!阿景现在还好好的!”
有些事的逻辑,通常会有两种,比如这件事——
第一种逻辑就像老夫人说的一样,一切都是因为你江驰聿不娶白卉瑾,人家因爱生恨,所以才动手杀了你父亲。
至于第二种逻辑,就是正常人的逻辑:白卉瑾本来就不是什么好人,否则的话就算因爱生恨,也不至于做出这样令人发指的事情来。
再者,这样的女人,江驰聿不喜欢是对的,没娶回家应该庆幸啊,怎么还能怪他呢?
江驰聿没有说话,静静地站在那里任由老夫人的拐杖一下一下地打在自己的身上。
很痛,但他觉得这是他应该承受的。
一旁的江母虽然伤心过度,但理智却还是在的。
跌跌撞撞地冲过来抓住老夫人的拐杖,第一次在人前那么大声地对老夫人吼:“妈,你够了!你打驰聿有什么用!你打死他阿景也回不来了!”
如果要说难过,这里最难过的人是她啊?
那个死去的人,是原本要和她共度一生的人。
现在他走了,独留她一个人在这万千人海里浮浮沉沉。
阿景,你可真是狠心呢!
老夫人愣了愣,接着勃然大怒:“你还要助纣为虐吗?如果不是因为那个贱人回来让他分心了,他怎么会一直找不到阿景?早些找到的话阿景怎么可能出事?!”
“他没有不找!他每天都在找!阿景是很重要,可是轻轻肚子里的孩子也是江家的骨肉,也是一条生命啊!”
没有孰轻孰重,所以不要厚此薄彼。
更何况,我死了丈夫,你死了儿子,驰聿他——是死了父亲。
我们都痛苦,他也不会例外。
是的,江驰聿也很痛苦。
他所有的痛苦都来自于内心深处某种信念的坍塌,击垮了他所有的斗志昂扬。
他以为,他能救回父亲。
他以为,一切都还来得及。
他以为,再残忍的人都会残留一点人性。
原来,他以为的只是他以为,现实狠狠地反手给了他一个耳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