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浩然挥着双手,向超市里大喊"新年快乐!"
然后他迅速走开了。觉得自己泛滥的同情心变得可笑。
他透过印着电话号码的玻璃门,再往里面望去,然后就像患了强迫症一样,毫无目的地一遍遍重复着那串数字。
他已经找不到长辈们,就这样在人群中和他们走散了。他知道,等他到了家,面临的会是一顿批评,也许因为新年,爸爸会图个吉庆,口下留情,不会骂他太难听的话。现实往往会如他所想。
除夕似乎是一个门槛,在除夕到来之前,时间仿佛很慢,一过了除夕,时间仿佛过得快多了。他不再像小时候,被大人拉着去各个远房亲戚家拜年。他躺在家里睡到中午才起床。妈妈对他有些视而不见,而爸爸却一遍遍地来骚扰他。他干脆每天晚上坐在客厅里,打开书本学到很晚,这样的装模做样,看上去有点效果,果然第二天没有人再拼命叫他按时起床。
刘浩然开始数着日子,想着爸爸什么时候再回到南方做他的生意,他还没来得及和爸爸建立亲密的感情,就急急地盼着爸爸离开。他也急急地盼着开学的日子。他觉得将自己置身于同学中,听他们聊天,或者加入他们一起聊天,是非常惬意的事情。
他打了电话给吴凌辉,想约他一起打篮球,可是吴凌辉去了祖籍地拜祖。他百无聊赖地拿着电话,听着电话那头发出的嘟嘟嘟的声音,突然有一股强烈的愿望排山倒海地袭来。那扇玻璃门上印着的电话号码,神奇般地刻在了脑海里。他拨通了电话,接电话的是一个中年女性,她接起电话,就问:"你是哪位?要送东西上门吗?"
刘浩然有股恶作剧的愧疚感,慌忙挂了电话。
他盯着电话,看得发呆。除夕夜,他看到刘响响就站在离那部红色电话机不远的地方,整理货架。可是她此刻不在旁边。他放下电话,笑话自己的白痴。
那串数字,就像是个魔咒,他机械地一遍遍重复着,无法忘记。就连睡觉前,他希望早点入睡,脑子里却忽然跳出这串数字,让他在疲惫之时,脑子忽然变得清醒无比。
他有种抑制不住的冲动,就想再拨一次那个电话,甚至妄想着,刘响响能够接到电话。他想再听一听她的声音。他又害怕拨通了之后接的人不是她,从而打扰了别人的工作,浪费了别人的时间。
终于,在一天早晨朦朦胧胧地上完厕所之后,他发现爸爸约朋友打麻将还没回来,妈妈也不知所踪。他看着空荡荡的家里,脑子一下子变得清醒异常,看了看时间,是早晨六点五十分。他迅速来到电话旁,没有犹疑,他迅速地拨通了那个号码。电话里响着长音,等待着电波那一边的人拿起话筒。长音一声声响着,刘浩然不想放下,他不觉得这是无望的等待,他觉得这种等待,让他愉悦,这种长音,仿佛说出了他无法说出口的所有的话。
就在他要挂下电话的时候,有人接了电话。
"喂?"接电话的是带着羞怯和犹疑的女孩子的声音。一个激动,刘浩然支着的手臂从桌子边缘滑下,电话机从手里滑落。他慌张地重又捡起电话机,说了一声:"喂?我是刘浩然。"
"喂?"还是这个女孩的声音,刘浩然知道,那是刘响响接的电话。
电话那头陷入沉默,刘浩然也不知所措,不知道要说些什么。他听得见,她呼出的气息,通过电波,传到他的耳边和脸颊。
"喂?哪位啊?要送东西啊?"几秒之后,刘浩然听到一个老年男人的声音,那是刘响响的爷爷的声音。
"哦,爷爷。。。"刘浩然支吾着说,随口编了一个谎言,说,"爷爷,我是刘响响的同学,除夕夜到你家超市的那个,我丢了一把钥匙,想着去过你的超市,想着也许丢在那里了。"
"哦,我问问。"电话里的人朝着远处大声喊,"奶奶,你最近几天,有没有在店里发现一把钥匙?有人把钥匙丢在这里了。"
远处的声音说了什么。
"同学,我们没找到,不过如果找到的话,我再打电话告诉你。我把显示的号码记下了。"老人停顿了一下,又问,"你要不要和刘响响说几句话?"
"好的呀,爷爷。"刘浩然爽快地答应。
电话那头传来杂音,然后他又听见了电话那头传出的气息。
他听到电话的不远处,有人催促着说:"响响,说话呀!是你的同学!"
电话那头没有人说话,依旧是呼出的气息的声音。
"新年好,刘响响,我是刘浩然。"刘浩然说着,然后满心期待着电话里传来说话声。
电话那头沉默着。
"刘响响,你给我的糖,好吃的很,我那天还没走到家,就全部吃完了。我恨不得把那些糖纸都吃下去。"
电话那头传来一阵咯咯咯的笑声,刘浩然也笑了。就在他开心地笑的时候,电话那头传来了嘟嘟嘟的忙音。
刘浩然止住了笑,心里一阵失落。他放下电话,回到床上,翻来覆去再也睡不着。
终于到了开学的日子。
吴凌辉见到刘浩然的第一句话竟然是:"我感觉你长高了很多。"
刘浩然夸张地抬起一只脚,说:"可能是新鞋的鞋底厚。"
"我觉得不是。"
"吴凌辉,如果我永远也长不高了,你不会再不愿和我打篮球了吧!"
"你说什么呢!怎么会呢!还有,我妈说了,矮个子的人更聪明。我表哥他个子也很矮,他考上了清华,他自己的解释是,是什么由于地球引力的关系,矮个子的人更健康更聪明。"
"哈哈!"刘浩然笑出来,觉得朋友是拿这种荒唐的谎言来安慰他,"就我这样的?清华?!"
这时刘响响从身边走过,有个男生开玩笑说:"刘浩然,你女朋友来了!"
刘浩然知道,这个男生就是想用这种方式揶揄他。他们都觉得有刘响响这样不正常的"女朋友"是一种耻辱,也通过这种方式给他们自己逗个乐,他们清楚明白地知道,喜欢王君妍那样的女孩子,才是正经的。刘浩然笑笑,不回应。他看着刘响响走过,脑子里忽然就浮现了她穿着粉红色连衣裙的样子。在那一刻,他清楚地将心里这么久以来朦胧地感觉搞清楚了。他喜欢上了刘响响。弄清楚了这个想法,让他有如临大敌地恐惧感。他也一直觉得刘响响不正常,是个精神病患者,而自己却这么清楚地喜欢上了她。喜欢她什么呢?喜欢她那一头板寸的短发、喜欢她连跑步都不会?喜欢她总是沉默不语,说一句话都困难?还是喜欢她根本不懂人情世故,根本听不懂玩笑和捉弄?
刘浩然决定向最好的朋友隐瞒自己最真实的心思,这个秘密让他有了一种偷了东西的感觉,让自己羞愧。如果是其他女生,他会大大方方地说喜欢那个人,可是他知道现在说不出口,因为这个人是刘响响。他充满矛盾地喜欢着她,小心翼翼地保持着和她地距离,不表现出一丝一毫,却没有办法阻止自己去关心她的一切。他知道,刘响响和爷爷奶奶生活在一起,她似乎只有这两个亲人,开家长会,老师也只是说"让你的爷爷或者奶奶"来一下。刘浩然不免觉得有些羡慕刘响响,只有爷爷奶奶,没有父母,这种悲伤可以轻松地获得老师的原谅和同学们的同情,却也是相当的轻松---没有了父母给孩子的桎梏,人生该是多么轻松。
就在刘浩然小心翼翼地与刘响响保持距离的时候,不巧的是,有一天他们上了同一趟公交车。刘响响没注意到他。刘浩然故意坐到离她很远的位置,目光却离不开她,他看着她清澈的大眼睛,和她安静地端坐着的样子,瞬间觉得"静若处子"这个词,只有刘响响配得上。她坐了两站路就要下车了,车外已经下起了雨,天上居然不停地打雷,暴雨像是在夏天一样,随着忽如其来的狂风,一下子瓢泼起来。
刘响响下了车,她显然被雷声吓住了。她站在原地,望着猝不及防的雨,不知所措。外面的人群慌张地四散了跑着去躲雨。刘响响像是抬不起双脚一样,呆在原地,任由雨水淋湿了自己。公交车站台附近没有躲雨的棚子。
公交车关上了门,拖着笨重的身体,缓缓启动,往前走。刘浩然看着刘响响那呆立的身体越来越远。他摸了摸书包里,被妈妈强行塞进的雨伞,然后站起身,狠狠拍着行驶中的公交车的车门,大叫道:"我要下车!我还没下车!"
司机尽管不满,但好心地停了车。刘浩然撑开那把伞,朝刘响响狂奔而去。
"你怎么不跑啊!"刘浩然把伞撑在她的头上,说。
刘响响看着刘浩然,咧开嘴笑了笑。
"你家在哪里?我送你回家!"刘浩然说。
刘响响点点头。然后两个人并肩走着。
一阵狂风袭来,把雨伞吹得变了形,然后任性地把雨伞从刘浩然的手里抢走了。
刘响响惊叫了一声。冰冷的雨瞬间落在他们的身上,刘浩然打了个寒噤。
"拉着我的手,一起跑!我们找个地方躲雨!"刘浩然顾不得那么多,拉着刘响响的手,在狂风大雨中飞奔起来。
她也用尽全力地跑着,有点慢,但是被他拉着,由不得她耽搁。他们在一家文具店里躲了雨。文具店的老板认识刘响响,还给他们拿了热水喝暖暖身子,还打电话给刘响响的爷爷奶奶,让他们来接她。
一对慌慌张张的老夫妇,不一会儿就赶了过来,他们向文具店的老板道了谢,就要回家。这时刘响响挣脱他们的手,从老妇人的手里夺下她的雨伞,递给刘浩然。
这时刘响响的爷爷才注意到了刘浩然。
"是你啊!同学!"爷爷说。
"伞还给你们,我不需要。 "刘浩然把伞递给爷爷。
"几个月不见,你长高了啊!"爷爷答非所问。
刘浩然笑笑,不说话,他真的长高了吗?他倒不觉得。
刘响响把那把伞又塞到刘浩然的手里,拉着她的爷爷奶奶,三人共用一把伞,走进了雨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