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他的脸色阴沉,脸庞线条加深。加拿大萨斯喀彻温省苍穹散发出的白光无法穿透他脸颊的阴影。这个小镇是失落的市镇,从温尼伯搭火车要三个小时、得穿越一千英里的雪地才到。贾斯丁以坚定的步伐走在小镇上,路人稀少,见到路人时,贾斯丁也尽量躲避他们的视线。从育空或北极高地持续吹来的冷风,终年吹过平坦的大草原,冻结了冰雪,弯曲了小麦,拍击着街头标志牌以及头上的电线,使他空洞的脸颊上显不出丝毫血色。刺骨的寒意,摄氏零下二十几度,只能迫使他痛楚的身体持续前进。他在温尼伯搭火车过来之前,先买了棉袄、毛毡帽以及手套。他心中的怒气如芒在背。长方形的素色打印纸安放在他皮夹里:“马上滚回家去,别乱讲话,否则你会跟老婆团圆。”

不过带他来这里的,就是他的妻子。是她帮他松开双手,摘掉头罩。她让他跪在床边,搀扶着他一步步走到浴室,在她鼓励之下,他自己扶着浴缸站进去,扭开莲蓬头,冲干净自己的脸和衬衫正面,以及夹克的领子,因为他知道——她警告他——如果脱下衣服,就没有办法再穿上。他的衬衫正面肮脏污秽,夹克沾满呕吐物,不过他设法擦拭得相当干净。他想回床上睡觉,不过她不准许。他想梳头发,手却抬不了那么高。他脸上长出了二十四小时胡楂,却非留不可。站定的时候,他感觉像在游泳,能够在倒下去之前走到床边算他运气好。他陷入半晕厥状态,以诱惑人的姿势躺着,然而在她的建议下,他没有拿起话筒呼叫旅馆经理,或是向专业的波姬医生请教。谁都信不过,特莎告诉他,所以他谁也不信任。他等到眼中的世界正常了,才再度起身,蹒跚走到房间另一边,很感激这房间小得可怜。

他先前将雨衣放在椅子上。还在原地。让他惊讶的是,波姬的信也还在。他打开衣橱。房间的保险柜安装在衣橱的内壁,柜门关着。他按下结婚纪念日,每按一下,几乎痛得晕过去。保险柜应声打开,里面放了彼得·艾金森的护照,安然无恙。他的手臂被打得很惨,不过似乎没有骨折,将护照摸索出来,喂进夹克里面的口袋。他费力穿上雨衣,拼命扣到脖子,然后扣到腰间。他决定不带太多行李,因此只背了一个肩袋。他的钱还在里面。他从浴室里收拾好洗漱用品,也从抽屉里收拾好衬衣和内衣裤,丢进肩袋里。他把波姬的信封放在衣服上面,拉上拉链。他慢慢将肩带背在肩膀上,痛得像狗一样哀叫出来。他的手表指着凌晨五点,似乎没坏。他晃进走廊,沿着墙壁拖着身体来到电梯。一楼大厅有两名身穿土耳其民族服装的妇女正在操作一台大型吸尘器。有个年老的夜班门房在柜台后面打瞌睡。贾斯丁说出房间号码,请他结账。他设法伸手进裤子后袋,从大叠钞票里取出几张,再加上一大笔小费,“当做是迟来的圣诞节礼物”。

“我可以拿一把吗?”他以自己都认不出来的声音问。他指的是门边由门房塞进陶质花盆的几把伞。

“拿几把随便你。”老门房说。

他拿的雨伞有根坚固的梣木手把,直立起来可到他的臀部,正好拿来当做拐杖。他手持雨伞走过空旷的广场,来到火车站。来到通往车站大厅的阶梯时,他发现一个门房站在身边,让他愣了一下。他还以为是特莎。

“自己能走上去吗?”老人以疑虑的口气问。

“可以。”

“要不要我帮你买车票?”

贾斯丁转身将口袋对准老人。“苏黎世,”他说,“单程。”

“头等座吗?”

“当然。”

瑞士是他童年的梦想。四十年前他父母亲带他去恩加丁一带散步度假,他们住的是豪华大饭店,坐落于两个湖之间狭长的森林里。一切都没变。连擦得锃亮的拼花地板、彩色玻璃、一脸严肃带他到房间的总管,也全都没变。贾斯丁斜倚在阳台的沙发床上,看着儿时记忆中的两个湖在向晚日光中闪耀,小船渔夫也同样在雾气中瑟缩着。日子一天天过,不时上水疗中心,晚餐锣如丧钟般响起时,他会开始在低声讲话的老夫妻之间独自用餐。在老农舍的小街上,他请了脸色苍白的医生和女助理帮他治疗淤青的部分。“出车祸。”贾斯丁解释。戴着眼镜的医生皱皱眉头,年轻的助理笑了起来。

到了晚上,内心世界完全占据了他,一如特莎死后的每天晚上。贾斯丁在向外凸出的窗户间细工镶嵌的书桌上努力写信,用淤青的右手捺着性子写给汉姆,写下波姬转述的马可斯·罗贝尔的事迹,然后轻轻将辛苦的汗水结晶转寄给汉姆,这时才恍然意识到自己的任务圆满完成。如果浪子回头的罗贝尔人在沙漠,以吃蝗虫、喝野地蜂蜜的方式洗涤罪过,贾斯丁也同样在独自面对自己的命运。不过他总算解决了问题。由于某种不明的原因,他的心灵也受到涤净。他从来没有想过自己追寻之后会出现好结果,他也从来没想过是否会有结果。肩负特莎的使命,扛起她的旗帜,承载她的勇气,他有这样的目的就足够了。她目睹了庞大的弊案,挺身而出对抗。他自己也见证到,不过迟了一步。特莎的奋斗就是他的奋斗。

然而,当他想起黑色头罩下的无尽之夜,闻到自己呕吐物的气味,当他检查身上程度不同的淤青,看着躯体、后背和大腿上黄蓝相间的如同音符般的椭圆状印记,这时他体验到不一样的归属感。我是你们中的一员。你们边喝着绿茶边喃喃谈天时,我已经不再照料玫瑰了。我靠近的时候,你们没有必要压低嗓门。我跟你们一同坐在桌子前,点头同意。

第七天,贾斯丁结了账,几乎在莫名的情况下搭上了邮政巴士和火车到巴塞尔,来到莱茵河上游知名的山谷,大药厂在那里建立了城堡。到了巴塞尔,他从一个有湿壁画的宫殿里寄出厚厚的信给汉姆在米兰的老巫婆。

然后贾斯丁徒步行走。一步一痛楚,不过还是走着。首先走上一座圆石遍地的小山,来到一个中古时代的城市,市区有钟塔,有商号,有自由思想家和对抗暴君的烈士雕像。他以本地这份历史来好好自我勉励,然后走向河边,接着从儿童游戏场抬头凝视,以几乎难以置信的眼神看着药厂亿万富翁不断扩充的钢筋水泥王国,看着他们没有脸面的兵营肩并肩排队对抗个别敌军。橙色起重机在他们上方马不停蹄动作着。白色烟囱如同寂静无声的清真寺尖塔,有些在顶端具有方格图形,有些是条纹状图案或是粉刷得醒目,以对飞机示警。烟囱对着棕色的天空吐出隐形的气体。在烟囱底下有完整的铁轨、编组场、卡车停车场以及码头,每个地方都有自己的柏林墙保护着,上面有刀片铁丝网和涂鸦。

贾斯丁被一股难以解释的力量拖向前,越过桥梁,以仿佛漫游梦境的脚步走在一片阴霾的荒野上,到处是破败的房产、二手服饰店以及眼神空虚、骑着脚踏车的移民劳工。慢慢的,他仿佛受到某种意外的吸引力,发现自己站在一眼看去像是很宜人的林阴大道,而大道另一端有个生态友好的入口,爬山虎丛生,乍看之下几乎无法看出里面有道橡木门,门上还有擦得亮晃晃的黄铜电铃,也有黄铜信箱。一直到贾斯丁抬头仰望,继续向前,然后直接走上他头顶的那片天空,他才恍然发现三座巨大的白色摩天大楼,中间以天桥连接起来。大厦用的石材干净得有如医院,窗户是镶了红铜的玻璃窗。在每栋硕大无比的高楼后面某处升起白色烟囱,底部打上金色油漆的字母KVH,对着他如同老友般眨眼。

他独自一人站着,如同身陷三栋摩天大楼底部,站了多久,他当时不清楚,后来也不知道。有时候他觉得大楼两翼似乎朝他逼近,想将他压扁。有时候感觉像是要倒在他身上。他的膝盖软下来,发现自己坐在一张长椅上,地点是某处斑驳的路面,有几个拘谨的女人在遛狗。他注意到一阵微弱却持续不断的气味,一时之间重回内罗毕的停尸间。我还要在这里待多久,他心想,才能停止注意到这种气味?夜幕必定已然低垂,因为红铜窗户亮了起来。他看出有移动的侧影,有计算机蓝色的光点忽明忽暗。我为什么坐在这里?他一面观看一面问她,除了你之外,我还在想什么?

她坐在他旁边,不过这次她想不出答案。我想的是你的勇气,他为她回答。我在想,对抗这一切的,只有你和阿诺德,而亲爱的老贾斯丁则在担心花床的沙土是否足够,好让你的黄色鸢尾花长得健康。我是在想,我再也不相信自己了,也不相信我所代表的任何事物。曾经有段时间,你的贾斯丁和这栋大楼里的所有人一样,对于委身接受集体意志的强烈批判感到光荣——他将这种集体意志称为国家,或者是有理性的人的教义,或是心怀些许疑虑地称之为更高远的理想。曾经有段时间,我认为不论男女如有必要,都应该为造福众人而放弃自己的生命。我称之为牺牲,或是职责,或是必要之举。曾经有段时间,我可以晚上站在外交部外面,看着亮起灯光的窗户,心想:晚安,我是你谦卑的仆人贾斯丁。我是伟大睿智的引擎里的一个螺丝钉,感觉很光荣。我为国家效劳,所以我才有所感受。然而,我现在所有的感受是:对抗他们一大堆人的只有你,他们赢得一点也不令人惊讶。

从这个小镇的大街上,贾斯丁转向左边,往西北方向走上道氏大道,草原风全力迎面扑在他暗沉的脸上,而他持续提高警觉,仔细注意周围环境,不愧在渥太华当了三年的经济随员。虽然他一辈子从没到过这里,看到的一切却都很眼熟。雪从万圣节一直下到复活节,他记得。六月的月亮首度升起时播种,在九月首度下大霜前采收。还要过好几个星期,被吓坏了的番红花才敢开始在枯死的草穗和干秃的草原上露脸。马路对面有座犹太教堂,设计平实,由被遗弃在火车站的移民建立。而当时移民带在身上的只有不堪的过往、扁平行李箱以及对于自由乐土的远景。距离这里一百码处矗立了乌克兰教堂,旁边也有罗马天主教堂、长老教堂、耶和华见证人教会以及浸信会。这些教会的停车场有如通电马场般,信徒的引擎在主人祈祷时得以保暖。他脑海里飘过一句孟德斯鸠说的话:从来没有地方像耶稣的王国般内战频仍。在上帝之家后面是财神之家,是本镇的工业区。牛肉价格一定是跌破底了,他猜想。不然为什么他会看到盖波先生全新开幕的“快乐猪肉工厂”?从外观看来,谷物的情况也好不到哪里去——否则葵花籽油公司为什么会出现在小麦田中间?那群怯生生的人,围在车站广场的老房子站着,一定是苏族或克里族印第安人。(曳船道)转了个弯,带着他往北走,通过一条短短的隧道。出了隧道,他来到了景致截然不同的乡间,有船屋及河景豪宅。他知道,有钱的欧美白人就住在这里,他们修剪草坪,清洗车子,为自家的船上亮光漆,对坐收社会福利金的犹太佬、乌克兰佬,以及可恶的印第安人生闷气。在小山上,或是在此地几乎可算是座小山的地方,就是他的目标物,那是本镇的骄傲,是东萨斯喀彻温的宝贝,是学术的王朝,这就是道氏大学,依序排列着中古时代的沙岩、殖民地时代的红砖以及玻璃圆顶建筑。贾斯丁走到曳船道的分岔处,走上短短的山坡路,经过一座一九二〇年代的维基奥桥,来到一个有城垛的警卫室,上面有镀金的盾形纹章。穿过拱门后,他得以欣赏精致无瑕的中古校园,也见识到创办人乔治·伊曼·道氏二世本人的青铜塑像。他同时也是矿场拥有人、铁路大亨、老色鬼,盗用土地、射杀印第安人的凶手,是当地的圣人,灿烂辉煌地摆在花岗石底座上供后人凭吊。

他继续走着。他参考过指南手册。道路宽敞起来,成了阅兵的大道。风从柏油路面上刮起挟带细沙的尘埃。在大道远远的另一边竖立了一座覆满常春藤的亭子,旁边有三座特殊用途的钢筋水泥块。亮着霓虹灯的长形窗户将这些水泥块切割得具有层次感。一面绿色加金色的招牌——道氏夫人最喜爱的颜色,手册也是同样的颜色——以英法文宣布这是医学院的临床研究中心。一个较小的招牌写着门诊病人处。贾斯丁跟着招牌走,来到一道旋转门,上方悬垂着波形的顶篷,由两个身穿绿色轻便大衣的粗壮女人看守。他向她们道晚安,对方也以愉悦的口气回礼。他的脸孔僵硬,被毒打过的身体一路走来仍隐隐作痛,热腾腾的“小蛇”直往他的大腿和背部上窜。他偷偷看了一下身后,然后大步走上阶梯。

大厅挑高很高,铺着大理石,有种殡仪馆的感觉。乔治·伊曼·道氏二世身着狩猎装的可怕巨幅画像,让他想起了外交部的大厅入口。接待台设于一面墙边,后面有身穿绿色长袍的银发男女坐镇。过不了多久,他们会以“奎尔先生”来称呼我,然后对我说特莎是个很好很好的女人。他不疾不徐地走在一个迷你购物中心里,道氏·萨斯喀彻温银行、一间邮局、一座道氏书报摊、麦当劳、比萨天堂、星巴克咖啡店、贩卖女性内衣以及孕妇装和睡衣夹克的道氏精品店。他走到一个汇集走廊的大厅,那里充满了手推车的嘎吱声,电梯的怒吼声,快步走动的鞋跟发出的微小回音,以及电话哔哔叫的声音。面带愁容的来宾四处或坐或站。身穿绿色长袍的工作人员从一道门内匆忙走出,走进另一道门。每人的口袋上有金蜂的标志。一扇门边挂了大幅广告牌,上面写着医生以外人等勿入。贾斯丁双手交叉放在背后,装出权威感,仔细看告示。寻找保姆与车船求售的广告。房间出租。道氏歌咏社、道氏圣经研习课、道氏医德社、道氏苏格兰民俗舞蹈社。有个麻醉师想要一条棕色的好狗,中等身材,不要小于三岁,“一定要一等一的散步专家”。道氏贷款计划,道氏先学后付款计划。道氏纪念教堂举行玛丽亚·科沃斯基医师的追思仪式——有人知道她生前喜欢听音乐吗?如果喜欢,是什么样的音乐?待命医生、休假医生、值班医生的名单。还有一张海报,喜滋滋地宣布本周医学生获得免费比萨的时间,由温哥华的凯儒·维达·哈德森提供——同时欢迎参加我们KVH在草仓舞厅举办的周日早午餐以及电影欣赏会。只要填写随比萨附上的“请邀请我”表格,就能获赠免费门票,享受一生难得的体验!

可惜的是,对于直到最近都是道氏教职员中闪亮的明星、研究多重抗药性与无抗药性的结核病株专家、曾经是KVH赞助的道氏研究教授、也是共同发现神药岱魄拉瑟的拉若·艾瑞奇医生,却只字未提。她既没有休假,也没有待命。以铜版纸印刷的内线电话通讯簿,挂在告示板旁边,以有穗须的绿线绑着,她的姓名却没有列入其中。她也没有想买身材中等的棕色公狗。惟一跟她有关的东西,也许就是一张手写的明信片,被贴在告示板最下面,几乎看不到,上面表示“根据院长指示”,原定举行的萨斯喀彻温医德会议很遗憾将不在道氏大学举行,新场地将尽快另行通知。

贾斯丁的身体由于寒冷加上过于劳累,大喊着吃不消,体力只够叫一辆出租车,送他回毫无特色的汽车旅馆。他这一次很聪明。他从莱斯莉那里学来一招,透过花店来送信,并慷慨附上一大束情人节玫瑰。

我是英国记者,是希波的波姬的朋友。我正在调查特莎·奎尔的命案。麻烦请你在今晚七点之后打电话给我。我住在萨省人汽车旅馆十八号房。我建议你使用距离你家有一段距离的公共电话亭。

彼得·艾金森

他盘算过了,稍后再透露自己的真实身份。别吓到她了。选择时间和地点。比较聪明。他的伪装越来越站不住脚,不过他除此之外也别无伪装了。他在德国旅馆时是艾金森,被毒打一顿时也是艾金森。不过他们以奎尔先生来称呼他。尽管如此,他还是以艾金森的身份从苏黎世飞到多伦多,躲在火车站附近一间砖头建筑的旅舍,以一种不真实的疏离感觉,从小收音机里收听全球通缉阿诺德·布卢姆医生的最新进展,因为他涉嫌杀害特莎·奎尔。我是个相信奥斯瓦尔德理论的人,贾斯丁……阿诺德·布卢姆失去理智,杀了特莎……。搭上火车前来温尼伯时,他是个无名小卒,等了一天,然后搭上另一班火车来到这个小镇。所有都一样,他并没有欺骗自己。最好的情况是,他比他们提前了几天。不过在文明国家,永远都说不准。

“彼得?”

贾斯丁忽然惊醒过来,瞄了一下手表。晚上九点。他事先在电话旁边摆了笔记簿和钢笔。

“我是彼得。”

“我是拉若。”语带怨气。

“哈罗,拉若。我们可以在什么地方见面?”

叹了一声。听来绝望、疲惫如末期病人的叹息声,和她

绝望的斯拉夫口音很配。“不可能。”

“为什么?”

“我家外面有辆车子,有时候他们会停一辆面包车。他们随时都在监视监听。要私下见面根本不可能。”

“你现在人在哪里?”

“在电话亭里。”她的口气听来仿佛永远也无法活着走出去似的。

“现在有没有人在监视你?”

“看是看不见,不过现在是晚上。谢谢你送的玫瑰花。”

“不管你选在什么地点,我都可以去见你。朋友的家,或乡下什么地方,如果你愿意的话。”

“你开车吗?”

“没有。”

“为什么没车?”语带指责与挑衅。

“身上没带对证件。”

“你是谁?”

“我说过了,是波姬的朋友,英国记者。我们见了面再说。”

她已经挂掉电话。他的胃正在翻搅,必须到洗手间去,可是浴室没有电话分机。他一直等着,等到忍无可忍,狂奔到厕所去。长裤脱到脚踝边时,他听到电话响起。响了三声,等到他跳呀跳过去接起来,电话已经断线。他双手抱头坐在床边。这档事我一点都不行。换成是间谍的话会怎么办?换成是狡猾的老头多诺霍,他会怎么办?如果对方是易卜生笔下的悲剧女主角,换了谁都会和我现在一样,说不定会更糟糕。他再看了一下手表,担心自己已经丧失了时间感。他脱下手表,放在笔记簿和笔旁边。十五分钟。二十分钟。三十分钟。她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他戴回手表,拼命想扣上该死的表带时发起脾气。

“彼得?”

“在什么地方见面比较好?随便你。”

“波姬说你是她丈夫。”

天啊。噢,地板不要再动摇了。噢,耶稣啊。

“波姬在电话上那样讲吗?”

“她没有提到名字。‘他是她丈夫。’就这样而已。她很小心。你为什么不说你是她丈夫?那样的话,我就不会当做你是来找碴了。”

“我打算见面时再说。”

“我会打电话给我朋友。你不应该送玫瑰花给我才对。太夸张了。”

“什么朋友?拉若,你跟她讲话要当心。我的姓名是彼得·艾金森,我是记者。你还在电话亭里吗?”

“对。”

“同一个?”

“没有人在监视。冬天的时候他们只坐在车子里面监视。他们很懒。我看不到车子。”

“你的硬币够不够?”

“我用电话卡。”

“用硬币,不要用电话卡。你打给波姬的时候也用电话卡吗?”

“那不重要。”

她再度来电时已经十点过半。“我朋友正在手术室里帮忙,”她以没有歉意的口气解释,“手术很复杂。我有另一个朋友,她愿意。如果你害怕的话就搭出租车到伊顿区,然后下车走过来。”

“我不怕,我是谨慎。”

拜托,他边想边写下地址。我们连面都还没见着,我才送了她两打夸张的玫瑰,现在就已经像男女朋友一样斗起嘴来了。

离开他住的汽车旅馆有两条路:从前门出去,一个台阶下去就是停车场,或是从后门走到通往柜台的走廊,其中会经过一大串拥挤不堪的其他走廊。贾斯丁关掉房间的灯,向外看着窗外的停车场。在满月的光辉下,每辆车子都戴上一道银色的冰霜光环。停车场有二十来辆车子,只有一辆里面坐了人。有个女人坐在驾驶座,副驾驶座坐了一个男人。他们在吵架。为了玫瑰花在吵吗?或者是为了获利之神在吵?女人比手画脚,男人则摇摇头。男人走下车,对着她狂叫了最后几个字,是脏话,然后用力关上车门,上了另一辆车扬长而去。女人留在原位。她在绝望之下举起双手,放在方向盘最顶端,指关节朝上。她低头以双手掩面哭了起来,肩膀不住地上下起伏。贾斯丁压抑住自己想过去安慰她的荒谬欲望,连忙往柜台方向走,叫了一部出租车。

维多利亚式的街道上,两旁有新盖的梯田式联栋别墅,他们见面的地点就在其中一栋。每栋房子都稍微偏向一旁,如同一排大船,船头面向老海港开去。每栋房子都有地下室,地下室都有自己的楼梯,前门都在街面之上,有石阶通往前门,石阶两旁有铁栏杆,门上还有敲门时用的黄铜马蹄铁,纯属装饰。七号楼的窗帘和窗户之间有一只灰色肥猫舒舒服服躺着,贾斯丁在肥猫的监视下踏上六号楼的阶梯,按下电铃。他提着他全部家当:一个旅行袋、现金,以及两本护照,尽管莱斯莉严禁他这么做。他已经预付了汽车旅馆的费用。如果他回到旅馆,完全是出自个人意愿,而非必要。时间是十点,是个冰霜满地、冰晶清澈的夜晚。车子在路边以车头碰车尾的方式停靠,人行道空无一人。开门的人是个身材高大的女子,贾斯丁只能看到侧影。

“你是彼得。”她以指责的语气对他说。

“你是拉若吗?”

“当然了。”

他进门后,她关上门。

“有没有人跟踪你过来?”他问她。

“有可能,你呢?”

他们在灯光下面对彼此。波姬没说错:拉若·艾瑞奇的确很漂亮。目光散发出孤傲聪慧的美感,具有科学家冰冷不带感情的味道,第一次闻到就让他在心里打退堂鼓。她以手背拨开渐灰的头发,然后手肘维持高举,手腕搭在额头,继续以批判的意味打量他,眼光傲慢而沮丧。她一身黑衣。黑色长裤,长长的黑色工作服,脂粉未施。她的嗓音这时听来,比在电话上更加阴沉。

“我为你感到难过,”她说,“很可怕。你很伤心。”

“谢谢你。”

“她是被岱魄拉瑟害死的。”

“我也这么认为。间接而已,不过也算是。”

“很多人都被岱魄拉瑟害死了。”

“可是并不是全部都被马可斯·罗贝尔所背叛。”

这时楼上电视传来一阵如雷的掌声。

“艾米是我朋友,”她说,仿佛友谊是一种病痛似的,“今天她在道氏医院的挂号处上班。不幸的是,她签署了一份请愿书,赞成我复职,也作为萨斯喀彻温医德会的创立成员,因此他们会找借口开除她。”

他正要问艾米认为他是奎尔还是艾金森时,有个中气十足的女人从楼上对他们咆哮,一双毛拖鞋出现在楼梯最上层。

“带他上来吧,拉若。男人要喝一杯。”

艾米是中年人,肥胖,是那种生性严肃、却决定把自己的人生当喜剧演出的女人。她穿的是深红色丝质和服,戴着海盗耳环。她的拖鞋长了玻璃眼珠。不过她自己的眼珠却被阴影围了起来,嘴角长出了痛苦纹。

“杀了你老婆的人,应该抓去吊死才对。”她说,“威士忌、波本还是葡萄酒?他是拉尔夫。”这个阁楼房间很大,以松木隔出轮廓,天花板挑高。一边有个吧台。一台巨大的电视正在播放曲棍球赛。拉尔夫是个头发稀疏的老人,身穿晨袍,坐在假皮扶手椅上,将双脚放在同样是假皮的板凳上。听见有人说他的名字,他伸出有肝斑的手在空中挥动,眼睛却没离开电视的球赛。

“欢迎光临萨斯喀彻温,要喝什么自己来。”他大喊,带有中欧口音。

“哪一队领先啊?”贾斯丁问,表示友好。

“加佬队。”

“拉尔夫是律师,”艾米说,“对不对啊,亲爱的?”

“现在什么也称不上了。可恶的帕金森病硬是要把我拖进坟墓里。那个教职员委员会的做法就像是一群浑蛋。你是为了这事来的吗?”

“差不多。”

“遏阻言论自由,挡在医生和病人之间,现在应该站出来教育男男女女,是勇敢说出实话的时候了,不要再像一群没种的懦夫一样躲躲藏藏。”

“你说的对。”贾斯丁很客气地说,从艾米手中接下一杯白葡萄酒。

“凯儒·维达·哈德森是负责吹魔笛,道氏则随着笛声起舞。他们给了两千五百万当做订金,盖了新的生物科技大楼,答应后面还有五千万。那可不是小数字啊,就算是对凯儒·维达·哈德森那种有钱的白痴来说也是一大笔钱。如果大家乖乖地不乱讲话,还会拿出更多钱。那种压力,你怎么挡得住嘛?”

“尽量啊,”艾米说,“如果没尽力,你就完蛋了。”

“尽了力是完蛋,没尽力也是完蛋。敢讲话,他们就不给你薪水,炒你鱿鱼,把你赶到别的地方。在这个小镇,言论自由的代价可高着呢,奎尔先生——代价高到我们多数人都负担不起。你叫什么名字?”

“贾斯丁。”

“贾斯丁,我们这里讲到言论自由啊,还是一言堂。一切都好好的没事,只要不跑出一个俄罗斯贱女人,神经发作随便在医学刊物上面发表文章,乱讲她发明出来的高明小药丸的坏话。凯儒·维达·哈德森公司凭这个药一年可赚到二三十亿,愿安拉保佑他们。你准备把他们安排到哪里,艾米?”

“书房。”

“你干脆把电话转过来,这样他们才不会被干扰到。艾米是我们这里处理实务的人,贾斯丁。我只是个糟老头。如果你想喝什么,就叫拉若帮你弄。她对我们家了如指掌,比我们自己还清楚,可惜啊,眼看着再过两个月,我们就要被扫地出门了。”

他继续观赏胜利在望的加佬队。

她不再盯着他看,虽然她还是戴上厚厚的眼镜,本来应该是男人戴的眼镜。她内心属于俄罗斯的那部分带来了一大袋子的“也许”,袋口打开,躺在她脚边,装满了她倒背如流的文件:威胁对她采取行动的律师信函、大学的解聘信、一份她尚未发表过的文章的复印件,最后是她自己律师的信件,不过数量并不太多,因为根据她的解释,她已经没钱了,更何况她的律师在捍卫苏族的人权方面比较自如,在对抗法律资源无限的温哥华凯儒·维达·哈德森公司时颇感无力。他们坐着,如同没有棋盘的两个棋手,与对方面对面坐着,膝盖几乎碰在一起。贾斯丁回想起过去在东方国家任职的往事,不敢将脚尖正对她,所以斜坐着,使他被毒打过的身体因此感到不太舒服。她已经对着贾斯丁背后的阴影讲了好一阵子,贾斯丁也几乎没有打断她。她百分之百自我投入,声音一会儿丧气,一会儿具有说教意味。她的人生只有巨大难缠的官司,以及这桩解答无望的难题。她提到的每件事,都跟官司脱不了关系。有时候——他怀疑是经常——她完全忘记了贾斯丁的存在。或者对她来说,贾斯丁变成了其他人——成了不愿参加教职员会议的老师,成了怯生生召集大学同事、犹豫不决的教授,是力有未逮的律师。只有在贾斯丁提到罗贝尔这个姓氏时,她才在他面前清醒过来,皱皱眉头,然后随口以笼统模糊的方式搪塞,让人明显察觉到她在顾左右而言他:马可斯太浪漫了,他太脆弱了,所有男人都会做坏事,女人也一样。不知道,她不知道要到哪里才找得到他。

“他躲起来了。他没有规律,每天早上都往不同的方向去。”她解释着,语气带有浓得化不开的忧郁。

“如果他说沙漠,指的是真正的沙漠吗?”

“一定是非常不方便的地方。那种说法也是他的习惯。”

为了佐证她这句话,她转述出贾斯丁认为不可能是出自她本人的语句:“讲到这里我要快转前进……KVH的做法是赶尽杀绝。”她甚至提到“我父母亲是死囚”。她将一封律师信放在他手上,在他看信的当儿从中引述几段话,以免他看漏了最令人反感的部分:

我们再度提醒你,合约中订有保密条款,明令禁止对病人传播这份不实信息……在此正式警告你,不可进一步散布消息,不论是以口头或是其他任何方式,不可根据错误的数据解读将错误恶毒的个人观点传播出去,因为这些数据是在与凯儒·维达·哈德森的合约下取得……

接下来是更加傲慢的无厘头说法,“我们的客户完全否认在任何时间内,企图以任何方式压制或影响合法的科学辩论……”

“可是说到头来,你还是签了那份合约,对吧?”贾斯丁以粗暴的口气插嘴。

贾斯丁这么一凶,让她高兴起来,发出皮笑肉不笑的笑声。“因为我当时信得过他们。我真傻。”

“你才不傻,拉若!你是有高度智慧的女人,拜托。”贾斯丁感叹。

她觉得像是受到了侮辱,默默无言沉思起来。

凯儒·维达·哈德森透过马可斯·罗贝尔收购了艾瑞奇—科瓦克斯的分子后,头两年是黄金时代。初步的短期测试成果非凡,实验数据让这些测试显得更加精彩,艾瑞奇—科瓦克斯的团队更成了科学界的热门话题。KVH提供了专用的研究实验室,一组技术人员,在第三世界国家到处实行临床实验,乘头等舱飞机,住豪华大饭店,尊敬与钞票多得是。

“对于行事随意的科瓦克斯,这是她美梦成真的一天。她将会开着劳斯莱斯,会赢得诺贝尔奖,会成名发大财,会有很多很多男朋友。对于严肃的拉若而言,临床实验要符合科学要求,她们必须负起责任。她们两人将在各个有罹患结核病之虞的种族与社会阶层测试岱魄拉瑟。很多人的生命质量将因此获得改善,有的人会因此得救。那样的话就非常令人满意。”

“对罗贝尔呢?”

她以不悦的眼神瞥了贾斯丁一眼,以苦瓜脸表示不愿苟同。

“马可斯希望成为有钱的圣人。他要劳斯莱斯,也要解救生灵。”

“所以说他要上帝也要获利喽。”贾斯丁轻轻暗示,不过她惟一的反应却是拉下脸来。

“两年后我发现了很不幸的结果。KVH的测试根本是唬人的。根本不符合科学精神。实验设计的目的只是尽早让岱魄拉瑟上市。有些副作用故意排除。一经发现,立刻改变测试计划,让副作用不再出现。”

“有哪些副作用?”

她恢复讲课的口气,既尖酸又傲慢。“进行不科学的实验期间,观察到的副作用很少,部分原因是科瓦克斯与罗贝尔过度热情,第三世界国家的诊所和医疗中心也一心一意想让实验出现好结果。此外,实验也在重要医学期刊中获得知名意见领袖正面的评价,这些人并没有对外表示他们与KVH有利益往来。事实上,这样的文章都在温哥华或巴塞尔写好,只是由知名意见领袖签名而已。上面只说此药不适合少数生育年龄的妇女,且不适用的比率微乎其微,比如有些人会出现视力模糊的现象。有一些死亡的病例,不过他们以不科学的手法变动日期,让死亡病例不包括在评估的时段里。”

“难道没有人抱怨吗?”

这个问题激怒了她。“谁会抱怨?难道是那些靠着实验赚钱的第三世界国家的医生和医疗工作者吗?还是那些营销药品的经销商?他们才不希望坐失KVH旗下众多药品带来的收益,丢了这个,整个公司可能因此倒闭。”

“病人呢?”

她对贾斯丁的感觉陷入了谷底。“多数病人都住在不民主的国家,当地体制非常腐败,理论上,他们在被充分告知的情况下同意接受治疗,换言之,他们的亲笔签名都能在同意书上找得到,就算他们看不懂同意书也照签不误。照法律规定,他们不准收受金钱,不过公司还是以车马费和旷工费的方式大大方方地发给他们钞票,也给他们免费东西吃,他们爱不释手。而且,他们也很害怕。”

“怕制药厂吗?”

“怕所有人。如果有怨言,他们就会被威胁,对他们说小孩会收不到美国来的药物,男人会进监牢。”

“可是你却发出了怨言。”

“没有,我没有抱怨,我是抗议,用力去抗议。我发现岱魄拉瑟被当做安全药品来推销,而不是实验中的药品,我就到大学的科学会议上发表演说,准确描述出KVH不合乎道德的立场。我的演讲不受欢迎。岱魄拉瑟是好药。那不是重点。重点有三个。”她已经伸出三支修长的手指,“第一点,副作用在获利的前提下被刻意隐瞒起来;第二点,全世界最穷的一群人被全世界最富的人拿来当做小白鼠;第三点,在企业恫吓之下,以科学方式合法探讨这些问题的辩论遭到钳制。”

她收回手指,另一只手探进袋子里,取出一个亮面的蓝色传单,上面以大标题印着“KV

H带来了好消息”。

岱魄拉瑟在治疗结核病方面非常有效、安全、合乎经济效益,能取代现有的结核药物,已证明对新兴国家有非凡的好处。

她拿回传单,换上一份被揉得烂烂的律师信函。其中一段画了线:

岱魄拉瑟的研究历时多年,也为所有经过告知的病人接受,其实验的设计与实行完全合乎道德。KVH并没有在穷国与富国之间进行差别待遇。计划进行中选择的条件也完全合乎标准。KVH在医疗保健质量方面要求很高,广受好评,当之无愧。

“怎么没有写到科瓦克斯?”

“科瓦克斯完全是站在企业那一边。她没有人格可言。就是在科瓦克斯的协助之下,很多临床数据不是被扭曲就是被隐瞒下来。”

“罗贝尔呢?”

“马可斯是骑墙派。这对他来说很正常。在他自己的脑海里,他已经成了全非洲的岱魄拉瑟酋长。不过他也很害怕,很羞愧。因此他才会有告白的举动。”

“他的雇主是三蜂还是KVH?”

“如果是马可斯的话,可能两边都叫老板。他这个人很复杂。”

“那么,KVH是用什么方式来道氏陷害你的?”

“因为我当时太傻了。”拉若以很光荣的口吻重复着,让先前强调的部分成为反证,“除非我是傻瓜,不然怎么会同意签约?KVH非常有礼貌、非常迷人、非常体贴、非常聪明。我人在巴塞尔时,他们派了两个年轻人从温哥华过来见我。我感到受宠若惊。就像你一样,他们也送我玫瑰。我告诉他们,临床实验烂透了,他们也赞同。我告诉他们,应该不要把岱魄拉瑟宣传成安全药品,他们也赞同了。我告诉他们,有很多副作用都还没有好好评估过。他们很钦佩我的勇气。其中一人是诺夫哥罗德来的俄罗斯人。‘拉若,我们请你吃午餐,一起把这件事谈清楚。’然后他们对我说,希望能带我到道氏设计我自己针对岱魄拉瑟的临床实验。他们很明理,有别于他们的上司。正确的临床实验做得不够多,这一点他们也接纳了。来到道氏,我们就可以来进行实验。这是我的药。我引以为荣,他们也是。大学也很骄傲。我们之间协调得很融洽。道氏会欢迎我过去,KVH会帮我支付费用。道氏的地理位置对这种实验很理想。我们有保留区来的印第安土著,对于旧型的结核病没有抵抗力。我们也有来自温哥华嬉皮族的多重抗药菌株病例。对岱魄拉瑟来说,有这样的组合是最完美不过的了。就是在这种安排的基础上,我签下了合约,接受了保密条款。我真傻。”她又重复一遍,还吸了一下鼻子,表示“事实证明一切”。

“KVH在温哥华也有公司。”

“大得很哪,是他们在全球仅次于巴塞尔和西雅图第三大的。这样他们才能监视我。目的就是在这里。在我嘴巴戴上口套控制我。我签下了那份可恶的合约,高高兴兴去上班。去年我完成了研究,结果极为负面。我觉得有必要通知我父母,跟他们报告我对岱魄拉瑟可能导致的副作用的看法。身为医生,我有一份神圣的职责。我也决定有责任让全球医疗界知道这件事,方法就是在重要的期刊里发表文章。这种期刊不喜欢刊载负面的见解。我本来就知道。我也知道期刊会邀请三位知名科学家来评论我的发现。这份期刊有所不知的是,这三位知名科学家才刚跟KVH西雅图签下巨额合约,为其他疾病研究出生物科技的疗法。他们立刻把我的意图通知西雅图,西雅图也马上通知了巴塞尔和温哥华。”

她交给贾斯丁一张折叠起来的白纸。贾斯丁打开来,一丝似曾相识感让他不寒而栗。

共产党臭婊子。别用你沾满大便的脏手碰我们大学。

回到你布尔什维克的猪圈去。

别再用你的烂理论来毒害好人的生命。

粗体大写,计算机打字。没有拼错字,全使用简单句型,也让人很眼熟。欢迎加入我们的行列,他心想。

“他们安排的结果,是让道氏大学也能在岱魄拉瑟全球获利中分一杯羹,”她继续说,心不在焉地从他手中抢过那封信,“对医院忠心耿耿的员工都将获得优厚的股份,不忠心的人就会收到这种匿名信。对医院忠心比对病人忠心还重要,最重要的是对KVH忠心耿耿。”

“是哈莉岱写的。”艾米说着端了一盘咖啡和饼干旋风似的进来,“哈莉岱是道氏医药黑手党最厉害的超级男人婆。全体教职员都不得不拍她马屁,不然死路一条。当然除了我和拉若还有其他两三个白痴。”

“你怎么知道是她写的?”贾斯丁问。

“用DNA逮到那头母牛。从信封上分解邮票,以DNA分析出是她的口水。她喜欢在医院健身房健身,我和拉若从她的粉红色班比梳子上偷了一根头发,比对出来。”

“有没有人去找她理论?”

“当然有,整个董事会。母牛承认了。履行职责时过度热心,一心想保护大学最大的利益。很谦虚地道了歉,以情绪紧张为由请求原谅,这其实是她性饥渴的一种说辞。案子不成立,大家恭喜母牛。现在他们恶整拉若,下一个就是我。”

“拉若·艾瑞奇是共产党,”拉若解释,反复品尝这个反讽的说法,“她是俄罗斯人,她从小生长在彼得堡,当年叫做列宁格勒。她上的是苏联大学,因此她是共产党员,反企业人士。太简单了。”

“艾瑞奇也没有发明岱魄拉瑟,对吗,亲爱的?”艾米提醒她。

“发明的人是科瓦克斯,”拉若以愤恨不平的口吻同意,“科瓦克斯是从头到尾的天才。我是她的实验室助理,喜欢**。罗贝尔当时是我男朋友,因此他让我分享荣耀。”

“所以他们才没有再付给你更多钱,对不对啊,亲爱的?”

“对。原因不是这个。是我违反保密规定,因此也违约。很合乎逻辑。”

“拉若也是个妓女,对不对,亲爱的?搞了他们从温哥华派来的帅哥,可是拉若没有。道氏里没有人喜欢这样。除了犹太人之外,我们全都是不搞**的基督徒。”

“因为岱魄拉瑟会害死病人,所以我非常希望自己没有发明出来。”拉若轻声说,故意不去理会艾米临走前的俏皮话。

“你最后一次见到罗贝尔是什么时候?”只剩下他们两人时贾斯丁问。

她的语调仍然保持戒备,不过较为轻柔。

“他当时在非洲。”她说。

“什么时候?”

“一年前。”

“不到一年前,”贾斯丁纠正她,“我太太六个月前在乌护鲁医院跟他讲过话。他的那份自称是什么东西的辩解书,是几天前从内罗毕寄出的。他现在人在哪里?”

被人纠正并不是拉若·艾瑞奇喜欢的事。“你问我的是最后一次看到他是什么时候,”她反驳,极力控制情绪,“是一年前。在非洲。”

“非洲哪里?”

“肯尼亚。他叫我过去。证据一直累积,让他无法忍受下去。‘拉若,我需要你。事态紧急,你非来不可。别对别人说。机票我帮你付。你来。’被他这么一求我就心软了。我跟道氏谎称我母亲生病,飞到内罗毕去。抵达内罗毕的那天是星期五。马可斯到内罗毕机场接我。一坐上车他就问我:‘拉若,我们的药有没有可能导致脑压增加,压迫到视觉神经?’我提醒他,什么可能性都不能排除,因为基本的科学数据还没有收集到,虽然我们正企图弥补这一点。他开车载我到一个村子,带我去看一个没办法站起来的女人。她的头痛得很厉害,她快死了。他开车载我到另一个村子,那里有个女人视力没办法聚焦,走到户外,全世界就变黑。他将这些病例转述给我听。医疗工作人员很不愿意坦白告诉我们,他们也很害怕。马可斯说,任何人提出批评,三蜂一概加以惩罚。他自己也很害怕。怕三蜂,怕KVH,怕那些生病的女人,怕上帝。‘我怎么办,拉若,我怎么办嘛?’他也跟科瓦克斯讨论过,地点是在巴塞尔。她说他为了这件事就恐慌未免太傻。她说这些副作用不是岱魄拉瑟引起的,而是与另一种药混用时才会发生的不良反应。这种说法很符合科瓦克斯的一贯作风,因为她嫁了一个塞尔维亚骗子,在歌剧院花的时间比在实验室多。”

“他应该怎么办?”

“我把真相告诉他。他在非洲观察到的,就是我在萨斯喀彻温的道氏医院观察到的情况。‘马可斯,这些副作用,跟我向温哥华报告的一模一样,是根据六百个病例进行客观临床实验所得到的数据。’尽管如此,他还是哭着对我说,‘我怎么办,拉若,我怎么办嘛?’‘马可斯,’我告诉他,‘你一定要勇敢点,企业方面拒绝承担的部分,你一定要单独挑起,一定要让岱魄拉瑟退出市场,除非经过彻底检测。’他哭了。那是我们交往的最后一晚。我也哭了。”

贾斯丁此时兴起一阵野蛮的念头,是一种他无法解释的深层憎恨感。这女人逃过一劫,他是否因而心怀怨怼?她的男朋友自称曾背叛特莎,现在她甚至还以温柔的口气转述,贾斯丁是否是憎恨这种情况?她就坐在他面前,美丽活现又自恋,而特莎却冰冷地躺在他们的儿子身边,这是否让他反感?拉若绝少对特莎表现出同情,却从头到尾顾影自怜,是否让他感觉受到侮辱?

“罗贝尔有没有跟你提到过特莎?”

“那一次去见他的时候还没有。”

“那是什么时候?”

“他写信跟我说有个女人,是英国官员的妻子,以岱魄拉瑟对三蜂施压,以写信和硬闯的方式骚扰。这个女人的背后有个医生,隶属某个救济单位。他并没有提到那个医生的名字。”

“他什么时候写的信?”

“我生日那天,马可斯每年都会记得。他祝我生日快乐,跟我说了这个英国女人和她的非洲医生情人。”

“他有没有建议怎样对付他们?”

“他为女的担心。他说她很漂亮,非常悲情。我认为他对她有意思。”

贾斯丁竟想到拉若在吃特莎的醋,这一奇想让他痛苦万分。

“那个医生呢?”

“所有医生都让马可斯很仰慕。”

“信是从哪里寄出来的?”

“开普敦。他当时在南非视察三蜂的营运,私底下拿来和他在肯尼亚的经验比较。他对你太太很尊敬。对马可斯来说,勇气不是一件说有就有的东西,非得从做中学才行。”

“他有没有说在哪里认识特莎?”

“在内罗毕的医院。她问倒了他,让他很尴尬。”

“为什么?”

“按照规定,他应该对她不理不睬才对。马可斯相信如果不去理会某个人,会害对方不高兴,特别对方是女的。”

“结果他还是想办法背叛了她。”

“马可斯不是一直都那么现实。他是艺术家。如果他说自己背叛了她,可能是比喻的说法。”

“你有没有回信?”

“有信必回。”

“回信地址是?”

“是在内罗毕的一个邮政信箱。”

“他有没有提到一个叫做婉哲的女人?她跟我太太在乌护鲁医院住同一间病房。她是吃了岱魄拉瑟后死的。”

“这个病例我没听说过。”

“我不惊讶,有关她的所有线索都被清除掉了。”

“想必如此。这种事,马可斯跟我提过。”

“罗贝尔去我太太的病房时,科瓦克斯是跟着他去的。科瓦克斯到内罗毕做什么?”

“马可斯要我再去内罗毕一趟,但当时我跟KVH和医院的关系已经很不好。他们听说我先前去过内罗毕,已经威胁要把我赶出大学,因为我拿自己的母亲当挡箭牌说谎。因此马可斯打电话给在巴塞尔的科瓦克斯,劝她帮我跑一趟内罗毕,陪他一起视察情况。建议三蜂撤下岱魄拉瑟这个决定很困难,他希望科瓦克斯能帮他。巴塞尔的KVH首先不太愿意放科瓦克斯去内罗毕,然后双方达成共识,条件是此行必须保密。”

“连三蜂也不能知道吗?”

“要三蜂不知道,那是不可能的事。三蜂对当地的状况涉入太深,而且马可斯也是他们的顾问。科瓦克斯去了内罗毕四天,消息密不透风,然后回到巴塞尔陪那个塞尔维亚骗子继续看歌剧。”

“她有没有提出报告?”

“内容写得很卑劣。我是学科学的,可他们的做法不科学,根本是主观的做法。”

“拉若。”

“什么事?”她以备战的眼神盯着贾斯丁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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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波姬在电话上念罗贝尔的信给你听,是他的辩解书,他的告白。管他是怎么称呼。”

“那又怎样?”

“你听了有什么感觉,那封信?”

“马可斯赎不了罪。”

“什么样的罪?”

“他个性脆弱,却在寻找力量时找错了地方。不幸的是,惟有脆弱的人,才有力量摧毁坚强的人。或许他做了非常不好的事。有时候他爱自己的罪过爱过了头。”

“如果要你去找他,你会去哪里找?”

“我没有必要去找他。”贾斯丁等着,“我只有他在内罗毕的邮政信箱号码。”

“可以给我吗?”

她的忧郁再度向下探底。“我会写给你。”她写在一张便条簿上撕下来给他,“要是我去找他,我会到那些他伤害过的人那边去找。”她说。

“在沙漠。”

“或许只是比喻的说法而已。”她口气里咄咄逼人的语调已经消失,就像从贾斯丁的口气中不见踪影一样。“马可斯是个小孩,”她很简单地解释,“他本着冲动来行事,出现后果再加以反应。”她竟然在微笑,而她笑得也很甜美,“他通常都会大吃一惊。”

“所谓的冲动,是谁引起的?”

“以前是我。”

他起身的动作太快,想将拉若给他的纸条折好放进口袋。他的头感到天旋地转,产生了晕眩感。他伸出一手抵住墙壁以稳住身子,却发现这位专业医生拉住了他的手臂。

“怎么啦?”拉若以尖锐的口吻说,一直挽着他,等到他坐下来为止。

“我只是偶尔有头晕的毛病。”

“为什么?你有高血压吗?你不应该打领带,松开领子。你太荒谬。”

拉若伸手探探他的额头。他觉得自己虚弱得像是肢体残障人士,疲惫不堪。拉若离开他,端了一杯水回来。他喝了一点,递还杯子。她的仪态笃定却温柔。他感觉到拉若对他凝神注视。“你发烧了。”她以指责的口吻说。

“大概吧。”

“不是大概。你发烧了。我开车送你回旅馆。”

保密讲习期间讲师不厌其烦地警告,以下这种时候特别危险。在你太无聊、太懒惰,或根本是累到什么都不在乎的时候;在你只想回到烂汽车旅馆睡觉,等到早上头脑清醒后,寄出一个满满的包裹给汉姆在米兰长年痛苦的婶婶,里面包含了所有拉若·艾瑞奇医生告诉过你的东西,包括她一份未发表过的报告复印件,内容是药品岱魄拉瑟的有害副作用,如视力模糊、出血、失明以及死亡,此外也附上马可斯·罗贝尔在内罗毕的邮政信箱号码,另外一封信则描述,万一自己遭外力阻挠时,下一步应怎么做。与美女共处一室,他有意识且刻意让警戒防线出现缺口,而这位美女与自己同样处境卑微,站在身旁以亲切的手指帮他量脉搏,这时无法遵守行动保密准则的话,就不会找不到借口了。

“不该让别人看到你跟我在一起,”他气若游丝地反对,“他们知道我来这里。我只会害你情况更糟。”

“不可能更糟糕了,”她反驳,“我已经吃尽了苦头。”

“你的车子在哪里?”

“走五分钟就到。你能走吗?”

这种时候,虽然贾斯丁已精疲力竭,仍然想起可以用他在伊顿公学培养出来的礼仪和骑士古风当做借口。单身女子晚上应该有人陪她走到马车,不应该让她暴露于匪徒、拦路贼、江洋大盗的危险中。他站着。她一手伸进他手肘下,两人共同踮脚穿越客厅,来到楼梯口。

“晚安,小朋友,”艾米对着关上的门大声说,“祝你们玩得开心。”

“你真好。”贾斯丁回复。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