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迪·伍德罗。”格洛丽亚故作调皮,以严肃的口气宣布。她双手叉腰,身上穿的是新买的蓬松晨袍,站在丈夫面前。“早该挂出旗子了吧。”
她起个大早,在伍德罗刮好胡子前就梳好自己的头发。她帮两个儿子整理好书包,吩咐司机送他们去上学,然后给他做培根加蛋。他不可以吃培根加蛋,但是偶尔小女人家也可以宠宠自己的男人嘛。她在模仿心目中小学班长的口气,用老大姐的声音说话,只不过她先生一点都没有注意到,只是照常自顾自地翻阅着一堆内罗毕的报纸。
“亲爱的,星期一要把旗子升上去,”伍德罗回答得心不在焉,一面嚼着培根,“小米德一直在捧礼宾司的场。特莎的半旗已经降得比王子的还久了。”
“我讲的不是那种旗子啦,傻瓜。”格洛丽亚边说边移开他伸手可及的报纸,改放在她水彩画下面的茶几上,摆放整齐。“你坐得舒不舒服?那我要讲了。我讲的是办一个高高兴兴的舞会,让大家开开心,你也包括在内。是时候了,桑迪。真的。我们早该对彼此说,‘好了,去过了也做过了,难过至极。不过人生还是要继续走下去。’特莎在世的话,一定也会有同感。关键问题,老公啊,内情是什么?波特夫妇什么时候回来?”波特夫妇这种称呼,就像桑迪夫妇与爱莲娜夫妇一样,都是在表示亲近的时候的称呼。
伍德罗将一块蛋放到烤面包里。“波特·科尔里奇先生和夫人将请长期返乡假,为女儿萝西安排就学。”他以唱歌的音调说,引述想像出来的发言人的话,“什么内情、外情,事情就这么简单。”
然而,这件事情让伍德罗费尽相当大的心思,尽管他外表上显得毫不在乎。科尔里奇究竟搞什么鬼?为什么无线电通讯突然没了?好吧,他是休返乡假。祝他好运。但是,使馆主管休返乡假时都有联络电话、电子邮件和住址。这些主管会闲不住,会随便找借口打电话给第二号主管和私人秘书,想知道仆人、庭园、家犬怎么样,想知道我不在的时候老地方运作如何?如果对方暗示老地方比他们不在时运作更加顺畅,他们还会因此发脾气。然而自从科尔里奇突然离开后,却从来连一声都没吭。如果伍德罗打电话到伦敦,表明想套出一些无伤大雅的问题,顺便追问他有什么目标和梦想,却会碰一鼻子灰。科尔里奇正在“帮内阁办公室处理事务”,非洲司的一个新人说。他正在“出席部长级专题调查委员会”,回话的人是常任副部长部门的一个主管。
而伯纳德·佩莱格里呢,伍德罗总算用科尔里奇办公桌上的数字电话找到他人了,他讲的话却和其他人一样空泛。“是人事处又出状况了。”他解释得模棱两可,“首相希望听取简报,所以国务大臣不得不弄出一份,所以他们全部也都要一份。大家都想要一点非洲。不是新鲜事了。”
“不过波特到底还回这里吗,伯纳德?我是说,这件事让人不上不下的,对我们所有人都是。”“我会是最后一个知道的人,老兄。”稍微停顿一下,“你旁边没人吧?”
“对。”
“那个臭小子小米德没有把耳朵贴在钥匙孔吧?”
伍德罗瞥了一眼通往前厅的门,关得好好的,压低嗓门。“没有。”
“记得你不久前寄给我的那叠厚厚的文件吧?——大概有二十页——一个女的写的?”伍德罗的胃部搅动一下。反窃听装置或许能防范外界窃听,但是能否防范自己人呢?“怎么样?”
“我的看法是,最好的情况是啊,解决掉一切,当做是从没寄到。邮局寄丢了。说得通吗?”“你是在讲你那边的做法,伯纳德。我不能帮你那边说话。如果你没收到,那是你家的事。可是我寄出去给你了。我就只知道这么多。”
“假设你没有寄出来,老兄。假设一切都没发生。从来没写,从来没寄?这种说法在你那边能不能说得通?”嗓音听来显然很自在。
“不行。不可能。一点也说不通,伯纳德。”
“为什么说不通?”表现出兴趣,却一点也没受到影响。
“我是用邮包寄给你的,已经登记过了。是寄给你本人,会列入记录。女王的邮差签收了。我告诉过——”他本来要说“苏格兰场”却及时改变心意——“我告诉过来这边问话的人。我不得不说。他们来找我问话之前已经调查过背景了。”他的恐惧让自己很生气,“我告诉过你,我已经跟他们讲过了!我其实也警告过你了!伯纳德,是不是有事情要发生了?老实说,你害我有点不安。根据你的说法,我还以为整件事处理得万无一失。”
“哪来的说法,老兄。你镇定一点。这些事偶尔会跳出来。有点牙膏从牙膏管里漏出来,再塞回去就是了。有人说没办法,每天都会发生。老婆还好吧?”
“格洛丽亚很好。”
“小朋友呢?”
“很好。”
“代我向他们问好。”
“所以我决定要办个超棒的舞会。”格洛丽亚说得兴致勃勃。
“噢,好,很棒。”伍德罗说,给自己时间反刍刚才的对话内容,自己拿了她逼他每天早上吃的药:三颗燕麦麸片、一粒鳕鱼肝油、半颗阿司匹林。
“我知道你讨厌跳舞,不过那又不是你的错,是你妈妈的错。”格洛丽亚继续以甜美的声音说,“我不能让爱莲娜干扰到我,不能被她最近搞出的那件低级的事影响到。我只是通知她而已。”
“噢,好。你们两个已经和好了啊?我好像不知道。恭喜了。”
格洛丽亚咬咬嘴唇。回想起爱莲娜办的舞会,她的心情一时往下沉。“我不是没有朋友,桑迪,你也知道,”她说得有点可怜兮兮,“我很需要她们,老实讲。整天待在家里等你回来,等得好寂寞。朋友有说有笑,会彼此帮忙。有时候会闹别扭。不过事过境迁又和好如初了。朋友就是这样。我只希望你也有这样的朋友。我怎么会没有?”
“可是我有你就好了啊,亲爱的。”伍德罗抱抱她说再见,表现得很有骑士精神。
格洛丽亚办起事来具有冲劲又讲求效率,正如她安排特莎的葬礼一样。她找来外交官的妻子,以及资历较浅得不敢拒绝的部属,组成了一个工作委员会。委员会的首位成员是吉妲,这个选择对她意义重大,因为吉妲在无意间导致了爱莲娜和她之间的争吵,以及随后发生的可怕场面。那件事会让她心烦好久好久。
爱莲娜的舞会办得嘛,就某种角度来看,不得不这么说啊,很成功。而桑迪呢,大家都知道,他很相信宴会时夫妻应该分开,各自去到处走动,那是他的说法。他喜欢说,宴会嘛,就是他办外交办得最好的地方。这也难怪。他很有魅力。所以整个晚上大部分时间,格洛丽亚和桑迪都不太看得见对方,偶尔见到的时候,就是对着客厅的那边吆喝打招呼,和偶尔在舞池上招招手而已。完全正常,只不过格洛丽亚但愿跳一支舞就好了,幸好是狐步舞,好让桑迪能抓住节奏。除此之外,格洛丽亚对这次舞会就没什么好说的了,除了她真的认为爱莲娜那个年龄应该多挡住自己一点,不要让自己的上身到处乱蹦。另外呢,她也希望巴西大使在跳桑巴时不要坚持把手放在她臀部上,不过桑迪说拉丁美洲人都习惯这样。
舞会上格洛丽亚没有注意到任何不适当的举动,而她也自认非常具有观察力,所以到了舞会隔天早上,她到穆萨葛俱乐部和爱莲娜喝咖啡时,爱莲娜不慎说漏了嘴,说得很随便,仿佛只是完全平常的八卦,而非一颗超级炸弹,却炸坏了她整个人生,她听了有如晴天霹雳一般。爱莲娜说,桑迪调戏吉妲太过火了,这完全是爱莲娜的说法——结果吉妲借口头痛,提早回家,让爱莲娜认为她太扫兴了,如果每个人都学她,干脆就不要开舞会算了。
格洛丽亚先是哑然无语,然后她完全拒绝相信。爱莲娜是什么意思,拜托?怎么个调戏法,爱莲?详细一点,拜托。我觉得很难过。没有,完全没关系,尽管讲下去,拜托。反正你都讲出来,干脆全摊开来讲。
毛手毛脚,爱莲娜劈头就说,刻意以粗俗的字眼来描述,因为她认为格洛丽亚假拘谨,很不高兴。摸她的**。把他自己的那东西压在她的下体部位。一个男人对某个人有意思的时候,你还以为他会做什么啊?全内罗毕不知道桑迪是这一行最大一条色狼的人,一定只有你一个。你看看他这前一个月的模样,在特莎身边徘徊不去,舌头还露出来挂在嘴巴外面,连人家怀孕八个月了都还不放过!
提到特莎时,格洛丽亚终于忍无可忍。格洛丽亚长久以来一直默许桑迪暗恋特莎,反正无伤大雅,只不过当然了,他做人太直,不会暗恋到不可收拾的地步。格洛丽亚在让自己感到相当羞愧的情况下,向吉妲询问过这个问题,答案是令她很满意的一片空白。现在爱莲娜不仅重新挖开伤口,还在上面撒盐。格洛丽亚不敢相信、思绪混杂、备感羞辱、愤怒不已,转身就冲回家,支开所有家仆,叫两个儿子去做功课,锁上酒柜,一脸阴沉等着桑迪回家。等到八点他终于回家,和往常一样抱怨工作压力大,格洛丽亚满腔苦闷还是可以看出老公没喝醉。她不希望惊动儿子,扭住丈夫的手臂,强押他走下用人的楼梯到低地去。
“你到底是在搞什么鬼啊?”他抱怨,“我想喝杯威士忌。”
“搞鬼的人是你自己,桑迪,”格洛丽亚心怀惧怕地反驳,“拜托,你不要支吾其词。别给我外交的甜言蜜语,多谢。别耍任何花招。我们两个都是成年人。你和特莎·奎尔之间,究竟有没有婚外情,有还是没有?我警告你,桑迪。我对你非常了解,有没有说谎,我一眼就可以看出来。”
“没有,”伍德罗说得很简单,“我没有。还有没有其他问题?”
“你有没有爱上她?”
“没有。”
临危不乱,就和他父亲一样。连眉毛都没有动一下。如果要她说实话,她最爱的桑迪就是这样的桑迪。让你知道自己跟对了人。我以后再也不跟爱莲娜讲话了。
“爱莲娜的舞会上,你跟吉妲·皮尔逊跳舞的时候,有没有对人家乱来?”“没有。”
“爱莲娜说你有。”
“爱莲娜是在胡说八道。不稀罕吧?”
“她说吉妲哭着提早回家,因为你**人家。”
“那我认为是爱莲娜不爽,只因为我没**她。”
格洛丽亚并没有料到他会否认得这么干脆,这么不含糊、不计后果的否认。她是可以制止他用“不爽”这个俚语,因为儿子菲利普用了这个词,才刚被她停掉零用钱,不过桑迪的说法还是一样可信。“你有没有抚摸吉妲——对她毛手毛脚——有没有把自己压在人家身上——告诉我!”她大喊,接着突然泪流满面。
“没有。”伍德罗再度答复,往前走向她一步,却被她推开。
“别碰我!少管我!你有没有想要跟她搞婚外恋?”
“跟吉妲还是特莎?”
“随便哪一个!两人都是!有什么差别吗?”
“先讲特莎行吗?”
“随便你!”
“如果你所谓的‘婚外情’是指跟她上床,我确定这种想法的确出现过我脑子里,和多数异性恋男人一样。至于吉妲,我就不认为有那么吸引人,不过年轻毕竟算是本钱,所以干脆连她也一起扯进来。套句卡特的一贯说法怎么样?‘我在心中犯下通奸罪。’好吧。我承认了。是想离婚呢,还是让我喝杯威士忌?”
讲到这里,格洛丽亚已经弯下身子,无助地哭着,既羞愧又痛恨自己,央求桑迪原谅她,因为她突然明了自己在做什么,感觉很可怕。她指控他的所有罪名,也是自己的罪过,罪行从贾斯丁拎着行李偷偷搬进他们家的那天晚上开始。她是把自己的罪恶感套在丈夫身上。她在羞愧之余抱住自己,不住说着,“很对不起,桑迪”,以及“噢,桑迪,拜托”,以及“桑迪,原谅我,我真糟糕”,一面极力摆脱他的掌控。不过这个时候桑迪已经一手搂着她的肩膀,扶着她上楼,像是他本来应该担任的好医生一样。来到客厅时,她给了他酒柜的钥匙,他帮两人各倒了满满一杯。
尽管如此,疗伤的过程仍然费时。如此严重的疑心,不是一两天就能消散殆尽的,特别是过去的类似疑点也尚未完全排除。格洛丽亚回想往事,然后再往更久远的过去去想。她一回忆起来,就一发不可收拾,坚持重拾当初刻意忘掉的记忆。再怎么说,桑迪是个很有魅力的男人,女人当然会往他身上贴过去。他是现场最相貌堂堂的人,一点无心的打情骂俏,对任何人也不会造成任何伤害。然而,往事还是再度涌现,而她也拿不定主意。她想到了先前职位上的几个女人,有网球搭档,有保姆,有晋升有望的丈夫的年轻妻子。她不知不觉重返野餐会、游泳派对,甚至——不禁哆嗦一下——一个喝得醉醺醺的**游泳派对,是在安曼的法国大使家游泳池举行的,当时没有人真的在看,我们全都一面尖叫一面跑去拿毛巾,可惜还是……
格洛丽亚花了好几天才原谅爱莲娜,就某些方面来说,当然了,永远也无法原谅。不过她用宽宏大量的心反省一下,爱莲娜真的是很不开心。她怎么开心得起来?嫁给那个又丑又矮的希腊人,结果欲求不满,难以入耳的不伦之恋一桩接一桩。
除此之外,惟一让格洛丽亚稍感扫兴的正是他们应该好好庆祝一番。显然一定要有个节日——像是独立纪念日或五月节。显然一定是越快越好,不然等到波特夫妇回来了,就不是格洛丽亚乐见的结果,她希望让桑迪站在聚光灯下。英联邦纪念日快到了,不过距离现在还是太远。稍微硬扯一下,他们还是能提早庆祝英联邦纪念日,抢先其他人一步的。这样可以表现出主动积极的态度。她比较喜欢大英联邦纪念日,不过近来凡事都必须缩水,这就是我们生活的年代。她比较喜欢圣乔治节,大家来屠杀可恶的毒龙,永绝后患!或者敦刻尔克纪念日也好,大家在沙滩上开战吧!另外滑铁卢纪念日或特拉法加纪念日或阿根科特纪念日也行,纪念的都是薄海腾欢的英国胜迹。可惜的是,战胜的对象都是法国,这是爱莲娜以狠毒的口气指出的,而全内罗毕最好的厨师都是法国人。不过既然以上都不适合,英联邦纪念日将就点吧。
格洛丽亚决定现在是着手进行她大计划的时候了,而她需要内务办公室的祝福。迈克·米尔德伦是个很多变的人。过去六个月来,他跟一个不太体面的新西兰女孩同居,结果一夜之间换掉她,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帅帅的意大利男生,据说这个男的白天在诺佛克旅馆游泳池边闲晃没事做。格洛丽亚选了午餐刚结束的时间,据说这时讲话米尔德伦最听得进去,她从穆萨葛俱乐部打电话给他,用尽心机,答应自己绝对不能一不留心叫他小米德。
“迈克啊,我是格洛丽亚。你最近还好吧?能不能给我一分钟的时间?甚至两分钟?”
这种讲法,表现出她善良谦虚的一面,因为毕竟她贵为代理高级专员的妻子,就算她不是韦罗妮卡·科尔里奇。可以,小米德给一分钟。
“是这样的,迈克,你可能已经听说了,我和一堆死党正在计划办一个相当大的英联邦纪念日之前的聚餐。有点像是为其他人的活动揭幕的意思。桑迪应该跟你讲过了吧?没有吗?”“还没有,格洛丽亚,不过我相信他会讲的。”
桑迪还是老样子,没用的东西。她交代的事,一踏出前门就忘得一干二净。一回到家,喝酒喝到睡着了。
“好吧,不管他了,我们正在考虑啊,迈克,”她继续讲下去,“搭一个大大的帐篷。我们找得到的最大的一个,旁边设一个厨房。我们要弄个热乎乎的自助餐,找一个真正棒的本地乐团现场演唱。不是像爱莲娜的那种迪斯科舞会,也不会只有冷鲑鱼可吃。桑迪拿出他宝贝津贴的一大部分来赞助,部里的随员也在挖他们的存钱筒。好的开始,对不对?你还在听吗?”“是的,格洛丽亚。”
自大的小子。有主子当靠山,就神气得不可一世了。桑迪一逮到机会,会好好调教他的。“我其实是要问两个问题,迈克。都有点敏感,但是我管不了那么多了,就开门见山吧。第一个,波特不假离营,恕我这么说,国库看情况也不会拨款赞助,是不是?这个嘛,有福利金可挪用,或是可以劝劝波特在他乡赞助一些。”
“第二个呢?”
他还真的是令人难以忍受。
“第二个,迈克,是场地问题。由于宴会规模大,帐篷也很大,在这个相当艰难的时刻对英国人社团意义重大,也希望能打出大招牌,如果招牌用在这种场合没错的话,我们在想,只有我啦,桑迪没有,他太忙了,那还用说,我在想啊,英联邦纪念日举办五星级聚会的最佳场地可以是——当然需要大家同意啦——高级专员公馆的草地。迈克?”她兴起了诡异的感觉,仿佛他已经潜下水面游走了。
“还在听,格洛丽亚。”
“怎样,同意吗?解决了停车和所有问题。我是说啊,大家没有必要进入公馆,那还用说嘛。房子是波特的。好吧,除非要使用洗手间,那还用说。我们总不能在女王的庭园里摆波特卢活动厕所吧?”她对波特和波特卢两个词想得出神,不过还是继续讲下去,“我是说,那边一切都处在待命状态,对不对?用人、车子、保安之类的?”她连忙更正自己,“我的意思是待命等着波特和韦罗妮卡回来,那还用说。不是等我们。桑迪和我只是暂时代管,等他们回来为止。又不是接管过来还是什么的。迈克,你还在听吗?我觉得好像在自言自语。”
她的确是在自言自语。同一天晚上,禁令来了,是亲手交递的打字信函,小米德一定自己留了副本。她并没有看到他送信过来。她只看到一辆敞篷车开走,小米德坐在乘客座,开车的人是泳池帅小伙。外交部重申,他以自大的笔调写着,高级专员公馆与草地禁止举办任何活动,绝不准许任何“以有实无名的手法僭越高级专员的地位”的做法,以这么残酷的说法结束。内容相仿的外交部正式信函随后寄到。
伍德罗勃然大怒。他以前从来没有对太太动过这么大的肝火。“你活该爱问。”他怒气冲冲,在客厅里来回用力踱步,“你还真的以为,到波特家草地去搭搭帐篷就能弄到他的职位吗?”“人家只是稍微刺探一下嘛。”她可怜兮兮地抗议,而丈夫则继续骂下去。“想要你总有一天当上桑迪爵士,是天经地义的事。我追求的不是借来的荣耀。人家只是想让你高兴嘛。”
然而一如既往,事过境迁后,她很快恢复理智。“如果这样的话,我们只好在这里办得更有声有色了。”她发誓,泪眼蒙眬盯着庭园看。
盛大的英联邦纪念日舞会已经开始。
所有手忙脚乱的准备工夫总算有所回报,客人都已经抵达,音乐也在演奏,饮料也在流动,夫妻情侣也在聊天,前面庭园里的淡紫凤凰木也在开花,人生最后总算真的可以很强。送错的帐篷改成对的,纸巾改成白麻餐巾,塑料刀叉改成镀金餐具,难看的紫褐色旗子也换成皇室蓝与金色。像驴子生病一样嘶嘶响的发电机也换了一台,声音宛如锅子滚烫发出的噗噗声。房子前面那片空地已经不像建筑工地。桑迪厉害,在最后关头打电话找来几个很不错的非洲人,其中两个是莫伊的随从。与其仰赖没经验的服务生——看看爱莲娜的舞会发生的事就知道!——或者说是没有发生的事!——所以格洛丽亚从其他外交人员家里召集来用人。其中一个是穆斯达法,是特莎的矛兵,她生前常这样称呼他。根据所有人的说法,特莎的死让他大受打击,无法另找工作。不过格洛丽亚派了朱马去找他,现在终于来了,在舞池另一边的餐桌间穿梭着,嘴角有点下垂,保佑他,不过显然很高兴有人想到他,那才是重点。警察奇迹似的准时到场指挥停车,问题和往常一样,尽量别让他们接近酒,不过格洛丽亚已对他们耳提面命,接下来就只能祈祷了。乐队也很精彩,真的很丛林,节奏够劲,如果桑迪必须跳舞时很适合他。格洛丽亚为了表达歉意,买了件晚礼服送他,穿在身上是不是帅呆了啊?他总有一天一定会有头有脸!还有热食自助餐,就她品尝过的部分而言——这个嘛,够好了。称不上绝世佳肴,反正在内罗毕也别想,就算负担得起,能买到的东西也有限。比起爱莲娜的舞会啊,是好上千百倍了。格洛丽亚一点也没有想跟她一较高下的意思。还有小可爱吉妲穿着金色纱丽,美艳绝伦。
伍德罗也绝对有理由恭喜自己。他看着来宾双双随着他厌恶的音乐回旋起舞,一面有条不紊啜饮着第四杯威士忌,自己可比拟为历经苦海翻腾的水手,总算排除万难重回港口。没有,格洛丽亚,我从没有对她表示好感,或是任何一个女的。所有问题一概没有。我不会提供你摧毁我的手段。不是你,也不是超级大贱女爱莲娜,也不是吉妲,这个诡计多端的小清教徒。我是安于现状的男人,这一点特莎也观察到了。
伍德罗以眼角瞄到吉妲,看到她与她可能以前一辈子没见过的标致非洲人站在一起。像你那样的美貌是一种罪过,他在脑海里跟吉妲说,对特莎来说是个罪恶,对你来说亦然。占据了像你这样一副肉体的女人,煽动了男人的欲望,怎么能不把肉体拿出来与人分享呢?然而当我对你指出这一点时——只是偶尔说出心中话而已,没什么恶心之意——你的眼睛瞪得老大,对着我气乎乎用旁人听得到的悄悄话命令我双手放规矩一点,然后一气之下拂袖而去,全程被超级大贱女爱莲娜看在眼里……他的遐想被一个脸色苍白的秃头男子打断,这人看来是迷路了,跟在身边的是一个六英尺高的亚马逊女战士,额头上有刘海儿。
“哇,大使,大驾光临,荣幸之至啊!”名字忘记了,不过该死的音乐那么吵,有谁记得?他对格洛丽亚大吼,要她过来——“亲爱的,见见新任瑞士大使,一个礼拜前才履新。很体贴地打电话来要跟波特问好!可怜的他结果找到我!妻子两三个礼拜后才过来,对不对啊
,大使?所以今天晚上他没人管,哈哈!真高兴见到你!我要招待其他客人,恕我不能多陪了!拜拜!”乐队主唱在高歌,如果真能用高歌一词来描述那种“叫春”方式的话。一手抓着麦克风,另一手则爱抚着麦克风的顶端。臀部扭得像是**时那样激情畅快。
“老公,你是不是有那么一点点春情荡漾啊?”格洛丽亚旋风似的转过他身边时低声说,搂着她的人是印度大使,“我有哟!”
有人端了一盘饮料经过。伍德罗以灵巧的身手放回空酒杯,自己换来满满的一杯。开开心心的摩里森·穆刚波牵着格洛丽亚的手重返舞池。他这个人腐败得恬不知耻,绰号是午餐部长。伍德罗以阴郁的眼神四下张望,希望找到一个身材还算可以的人共舞。就是这种不像跳舞的舞蹈让他火大。乱扭乱踱,展示重要部位。让他觉得自己像是女人遇到过的最笨拙最没用的情人,让他联想到五岁以来就一直听到的别这样做别那样做以及“天呀,伍德罗”。
“我说啊,我一辈子都在逃避自己!”他对着一脸狐疑的舞伴吼叫。对方是丹麦辣妹,是救济工作者,姓费特还是费利特。“我一直知道自己在逃避什么,却从来不晓得自己在追求什么。你呢?我说啊,你呢?”她大笑,摇摇头。“你是觉得我不是发疯就是喝醉了,对不对?”他大喊。她点点头。“好吧,你答错了。以上皆是!”他记得是阿诺德·布卢姆的朋友。天啊,世界真小。那场表演,什么时候才能结束?他一定是边想边讲出来,在难以入耳的嘈杂声中被她听见,因为他看见她的眼睛往下看,听见她说,“大概永远不会结束吧。”眼神中带有的虔诚,是善良的天主教徒为教皇保留的神情。再度一个人时,伍德罗往上游移动,朝一桌桌被震聋的难民走去,一群被噪音吵得失神的人围在一起。是该吃点东西了。他解下蝴蝶结,挂在脖子上晃。
“我老爸以前常说,绅士的定义是,”他解释给一个听不太懂英文的黑珍珠听,“会替自己系蝴蝶结的男人!”
吉妲在舞池一角占据地盘,与两个英国商会来的快乐非洲女孩在扭动骨盆,其他女孩也加入她们,形成一个魔女圈,整个乐团则站到舞台边缘,对着她们大唱耶、耶、耶。女孩子们互相击掌,然后转身互撞臀部,天知道这路上的左邻右舍会怎么讲话,因为格洛丽亚并没有全部邀请他们过来,否则整个帐篷必定会被走私军火和毒品的人挤爆。这个笑话,伍德罗一定是跟两个身穿原住民服装、体型非常巨大的男人讲过,而他们笑得乐不可支,因此伍德罗如法炮制,讲给他们的女眷听,而她们听了也爆笑出来。
吉妲。她现在到底想干什么?和那天在办事处时情景一模一样。每次我看着她,她就移开视线。每一次我移开视线,她又看着我。这是我遇见过最可恶的一件事。伍德罗的想法一定是再度从口中溜出,因为穆萨葛俱乐部的一个姓梅多尔的讨厌鬼立刻赞同,说如果年轻人决心要跳成那副德性,为什么不干脆在舞池上“嘿咻”起来算了?他的见解与伍德罗不谋而合,因此伍德罗对着梅多尔的耳朵大喊,这时黑天使穆斯达法和他正面相对,端端正正站在他面前,仿佛是想阻止伍德罗经过,只是伍德罗并不打算上哪里去。伍德罗注意到穆斯达法手里并没有端任何东西,让他觉得很不得体。如果格洛丽亚好心雇请这个可怜人来端酒奉茶,他干吗不去端酒奉茶?为什么像我的内疚一样逗留不走,手上只有一张折好的纸,嘴里对我说着听不懂的话,活像金鱼?
“他说他带了信儿给你。”梅多尔大喊着。
“什么?”
“非常私人,非常紧急的信件。有个漂亮女人无可救药爱上你啦。”
“穆斯达法真的那样说吗?”
“什么?”
“我说,穆斯达法真的那样说吗?”
“她长得什么样,你难道不想去一探究竟?说不定是你老婆哟!”梅多尔吼叫着,逐渐陷入歇斯底里状态。
或者是吉妲,伍德罗心想,抱着荒谬的遐思。
他踏出半步,穆斯达法又跟过来,肩膀靠近伍德罗,如此从梅多尔的角度来看,两人像是弓着背在风中点烟。伍德罗伸出手,穆斯达法毕恭毕敬将信放在他掌心里。A4白纸,折叠成小张。
“谢谢你,穆斯达法。”伍德罗大喊,意思是给我滚蛋。
不过穆斯达法杵在那里不走,以眼神命令伍德罗打开看。好吧,可恶,乖乖站着。反正你又看不懂英文,连讲也不会讲。他打开纸。计算机打字,没有签名。
亲爱的长官:
我手中握有一份你写给特莎·奎尔夫人邀请她一同私奔的信。穆斯达法会带你过来见我。请别告诉任何人,立刻前来,否则我迫不得已,会在其他地方处理这封信。
没有签名。
镇暴警察的水柱猛然喷出,这正是伍德罗的感受,全身因此湿透冰冷,顿时酒醒。一个往绞刑台前进的人,心事错综复杂,而肚子里灌满了自己买的免税威士忌的伍德罗也不例外。他怀疑他和穆斯达法之间的互动没有逃过格洛丽亚的注意,而这样的怀疑很正确:舞会的时候,她再也不会将视线从他身上移开。所以他对着另一边的太太挥挥手让她安心,以唇形表示“没问题”,然后顺从地跟在穆斯达法身后前进。他一面走,一面与吉妲的眼神今晚首度正面交接,发现她的眼神带有算计的意味。
这个时候,他努力臆测着向他勒索的人是谁,将这个人的身份与在场的蓝衣警察联想在一起。他的道理如下:蓝衣警察曾经进入奎尔夫妇的家搜索,发现了伍德罗自己没找到的东西。其中一个警察把信藏进口袋,伺机而动。如今机会来了。
也几乎是在同时,他脑海里浮现了第二种可能。罗布或莱斯莉,或是两人合作,因为被迫放弃追查轰动一时的凶杀案,决定要大捞一笔。可是为什么利用此时此地?几种可能性之中,他也将蒂姆·多诺霍包括在内,然而那是因为他尽管年迈却活力充沛,伍德罗信不过他。就在今天晚上,多诺霍与戴满珠宝的老婆莫德坐在帐篷里最阴暗的角落,依伍德罗来看,他来到这里不怀好意,不值得信赖。
这个时候,伍德罗对周围事物注意得很仔细,犹如飞机遇上乱流时找寻紧急逃生门一般:帐篷钉没钉好,帐篷绳松垮——天啊,起了阵小小的微风就能把整个帐篷掀掉!——帐篷内走道的椰垫满是泥泞,如果有人踩到滑一跤,一定会害我吃上官司!——低地的门口没人看守——可恶的小偷可能早已清光了整栋房子,我们事先一定没有料到。
他绕过厨房边缘,发现一大帮闲杂人等,令他心神不宁起来。这堆逐饭菜而居的人聚集到他家,希望能从自助餐桌捡到剩菜,他们围着防风灯坐着,活像伦勃朗画中的情景。一定有十几个,不止,他愤愤不平地想着。另外大概有二十个小孩露天睡在地板上,其实只有六个啦。蓝衣警察在厨房餐桌上又喝又睡的,夹克和手枪吊在椅背上,他看到后同样感到愤慨。然而,从他们的情况看来,他相信手里折好这封信的作者一定不是他们。
穆斯达法从后面楼梯走出厨房,伸手以手电筒照亮大厅带路,来到前门。菲利普和哈利!伍德罗想起儿子不禁陡然恐惧起来。天堂的上帝啊,万一被他们看到的话。可是,他们看到会作何感想?身穿晚礼服的父亲,松开黑色蝴蝶结挂在脖子上。他们怎么可能想到蝴蝶结松开,是为了方便接受绞刑?更何况——他现在想起——格洛丽亚早已拜托朋友今晚帮忙照顾小孩。她在舞会上看过太多外交官家庭的小孩,不愿意菲利普与哈利被他们带坏。
穆斯达法开着前门,以手电筒对着车道挥舞。伍德罗走到外面,伸手不见五指。格洛丽亚为了讲求浪漫效果,特地关掉外面的电灯,在沙包上排出几道蜡烛,结果多数很神秘地熄灭了。找菲利普来问话。他最近喜欢在家里捣蛋当做消遣。今晚夜色宜人,不过伍德罗没有心情欣赏星空。穆斯达法快步走向大门,酷似鬼火一般,以手电筒示意他前进。巴鲁亚族守门人打开大门,他的亲戚以惯有的浓厚兴趣观察着伍德罗。马路两旁停了车子,看守人不是在路旁打瞌睡,就是凑着小火彼此喃喃聊天。有司机的奔驰,有看守人的奔驰,有狼狗的奔驰,以及一群经常出现的部落民众,无所事事,眼睁睁看着人生流逝。在外面听,乐队的嘈杂声与在帐篷里听同样大得可怕。明天接到两三个正式投诉的话,伍德罗也不会太惊讶。住在十二号的那几个做船运生意的比利时人,如果你家小狗在他家的空气领域中放个屁,他们就会马上告你。
穆斯达法停在吉妲的车子前。伍德罗对这辆车很熟。经常从他办公室窗户安心看着,通常是拿着酒杯欣赏。小小的日本车,又小又矮,她扭着身体坐进去时,伍德罗能想像成她在穿泳装的模样。可是,我们停在这里做什么?他以眼神质问着穆斯达法。吉妲的车子跟我被勒索有什么关系?他开始思考自己以现有的现金来算值多少钱。他们要的是几百吗?还是几千?还是几万?这样的话,他不得不跟格洛丽亚借钱,可是,借口应该怎么编才好?算了,只是钱嘛。吉妲的车子停在距离路灯尽量远的地方。停电了,所以路灯也没亮,不过永远也不知道供电何时能恢复。他算出自己身上大约有价值八十英镑的肯尼亚先令。这个数字,能塞住多少大嘴巴?他开始思考谈判的策略。以买方来说,他具有什么约束力?他能获得什么样的保证,勒索的人怎样才不会六个月后或六年后再来一次?去找佩莱格里,他心想,联想到一连串苦中作乐的笑话:问伯纳德怎么把牙膏挤回去。
除非。
伍德罗在溺水时抓住最疯狂的一把稻草。
吉妲!
偷走情书的人是吉妲!或者更有可能的是,特莎交给吉妲保管!吉妲派穆斯达法来晚宴拖走我,准备惩罚我在爱莲娜的舞会上对她做的事。看吧,她果然在车上!坐在驾驶座,等着我!她从我家后面溜出来,坐在车子里,我的部属,等着勒索我!
他精神大振,只可惜昙花一现。如果是吉妲的话,我们可以谈条件。要谈过她,我可没问题。也许要谈的不只是条件。她想伤害我的欲望,其实反过来只是不同的欲望,更具建设性的欲望。
但是车上的人不是吉妲。不管里面的人是谁,绝对是男性没错。是吉妲的司机喽?她固定的男朋友,舞会过后开车来接她回家,以免被别人追走?前面乘客座的车门开着。在穆斯达法无动于衷的注视下,伍德罗弯腰上车。不像是在穿泳装,不适合伍德罗。比较像在游园会时钻进碰碰车,坐在儿子旁边。他上车后,穆斯达法关上车门。车子摇动一下,坐在驾驶座的人没有动静。他穿的上衣是非洲都市人穿的衣服,不顾暑气逼人,依瑞士圣莫里茨风格的打扮,黑色连帽花呢厚夹克,羊毛扁帽,低戴到额头。这个人是黑是白?伍德罗吸了一口气,却没有闻到非洲的香甜味。
“音乐很不错,桑迪。”贾斯丁悄悄说,一面伸手去发动引擎。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