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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巧妙操纵的白厅与西敏寺八卦之中,从电视新闻受访者如应声虫的说法和具有误导作用的影像之中,从责任不超出最近的截稿时间和最近的一个免费午餐的懒记者脑袋里,较微不足道的人类历史概论中又增添了一则事迹。

在一反常态的情况下,亚历山大·伍德罗先生正式获得在职升迁,主掌英国驻内罗毕高级专员公署,在内罗毕白人社群引起阵阵涟漪,默默表示满意,也颇受非洲当地报纸的欢迎。“默默谅解的动力”是内罗毕《标准报》的第三版头条,而格洛丽亚则是“一股清流,能够冲散英国殖民主义最后一丝蜘蛛网”。

至于波特·科尔里奇突然消失在白厅官方的陵墓中,很少有人提及,不过暗示的说法却广为流传。伍德罗的前身“与现代肯尼亚脱节”。他“倡导贪污不遗余力,结果招致辛勤工作的部长怨怼”。甚至有人暗示,而且很识相地没有加以渲染,说他可能陷入他自己极力谴责的罪恶渊薮中。

有谣言指出,科尔里奇被“拖去白厅的纪律委员会之前”,被要求解释在任期间传出的一些令人尴尬的事情,不过这些传言随后都被斥为无稽之谈,而引发这些传言的高级专员公署发言人却从未否认。“波特是优秀的学者,行事秉持最高原则,一笔勾销这么多美德的话未免太不厚道。”米尔德伦在一份不列入正式记录的讣闻中对可靠的记者如此透露,而记者也循着这条线索一路追查下去。

“外交部非洲司的大佬伯纳德·佩莱格里爵士,”不感兴趣的社会大众得知,他已经“提早退休,为的是在跨国制药大厂凯儒·维达·哈德森里接下高级管理职位。该药厂于巴塞尔、温哥华与西雅图都设有分公司,如今也已在伦敦落脚。”而多亏佩莱格里“闻名遐迩的公关技巧”,在伦敦他得以发挥专长到极致。佩莱格里的告别盛宴中,出席的人士众星云集,从非洲各地高级专员公署署长到中央政府高官与其妻子都有。南非代表以机智的演说道出,伯纳德爵士与夫人或许无法赢得温布尔登球赛,却扎实赢得许多非洲人的心。

绰号现代伦敦浴火凤凰的肯尼思·柯蒂斯爵士从灰烬中风光复出,广受朋友与敌人的欢迎。只有极少数人预言肯尼的复出纯粹是障眼法,三蜂之家的崩解也只不过是在光天化日之下表演出的暗算举动。这些刻薄的声音并没有阻挡住平民党党徒晋升上院的地位,他还坚持冠用内罗毕与斯彭尼穆尔之柯蒂斯陛下的头衔。斯彭尼穆尔是他卑微的出身地。就连他在新闻界的众多评论家也不得不承认,就算有点挖苦的意味,说他是貂鼠变成了老恶魔。

《标准晚报》的“伦敦人日记”也针对苏格兰场的高级警官法兰克·格里德利小题大作,对这位大公无私打击犯罪的高手企盼已久的退休大书特书,“英国黑道给了他亲切的绰号是老烙铁”。事实上,退休是他前途规划中的最后一件事。他很久以前答应过妻子,要带她共游马约卡岛,度完假后,英国首屈一指的保安公司就准备挖他过去。

罗布与莱斯莉离开警界,相形之下却一点也没有受到媒体注意,只不过消息灵通人士指出,格里德利临走前的行动之一就是强迫除掉他所谓“新品种的不择手段的野心家”,痛斥这些人玷污了警察界。

吉妲·皮尔逊也幻想成为职场野心家,申请成为英国外交界公仆却遭到打回票的命运。虽然她的考试成绩中上,来自内罗毕高级专员公署的机密报告却让上级担忧。评语是她“太容易受到个人情绪摆布”,人事部门建议她等两年后再申请。评语中强调,她的混血背景并没有影响结果。

然而,贾斯丁·奎尔不愉快的结局却只能为他自己画上句点。他在绝望与悲恸的情况下精神失常,来到他妻子特莎数周前遇害的地点自我了断。妻子过世后他的精神状态迅速失控,在许多与他息息相关的人之间已是公开的秘密。他位于伦敦的长官已经尽了全力,只差没有将他关起来,以免他对自己下毒手。他信赖的好友阿诺德·布卢姆涉嫌杀害他妻子的消息一传出,对他造成致命的打击。迹象显示,他的腹部与下半身遭到一连串殴打,道尽了沧桑的故事,而这故事在消息灵通人士的小圈子中已有所耳闻:奎尔在死前几天开始自我虐待。自杀武器是刺客专用的短枪管点三八口径手枪,状况佳,弹膛中仍有五发子弹,他如何取得自杀武器仍是不太可能解开的谜题。走投无路的有钱人如果坚持要走上绝路,自然想得到办法。媒体以认可的语气指出,他的安眠之地是朗噶塔墓园,让他和妻与子团圆。

英国永远的政府,尽管其中来去匆匆的政客如同众多桌舞辣妹般搔首弄姿,再度尽到了自己的责任,可惜美中不足的是一件虽小却惹人心烦的事。据了解,贾斯丁显然利用生前最后几星期撰写了一份“黑色档案”,据说能证明特莎与布卢姆的遇害,是因为对全球最知名的大药厂之一的恶行了解太深入而导致,这家药厂至今仍能设法不让自己的大名见报。有位意大利裔名不见经传的律师,与已逝的特莎有亲戚关系,任意花用已故的客户财产挺身而出,雇用了以公关之名为掩护的捣蛋专家。这位时运不济的律师与伦敦一间强势的律师事务所合作,而事务所旗下的律师以好斗闻名。欧奇、欧奇与法莫洛律师事务所则代表这家匿名药厂,抗议他们不当挪用客户的资产,却没有挑战成功。他们只好针对胆敢刊登相关报道的报社提出起诉。

尽管如此,部分报纸仍照登不误,谣言也因此盛传不减。苏格兰场奉命调查材料,公开宣布材料内容“毫无根据,贻笑大方”,还拒绝交给皇家起诉局侦办。然而代表这对已故夫妻的律师仍不愿善罢甘休,一状告上国会。同样是律师的一名苏格兰国会议员遭到收买,将一项似无大碍的问题列入针对外交部的质询案中,问题是有关非洲人民的健康状况。外交大臣以惯用的优雅姿态出场击球,却发现救援投手作势要将他三振出局。

问:特莎·奎尔夫人在惨遭毒手之前十二个月间,是否曾对外交部提出任何书面报告,外交大臣对此事是否知悉?

答:我要求注意这个问题。

问:你是说“不知道”吗?

答:她生前是否提出过此一报告,我并不清楚。

问:或许报告是她在身后写的?(哄堂大笑)

随后的书面与口头讨论中,外交大臣首先是完全否认自己知道这些文件,之后改口说碍于正在进行中的法律程序,这些文件尚待审理。经过“所费不赀,进一步深入调查后”,终于承认“发现了”文件,却表示这些文件已经获得所有应得的关照,在过去或现在都是,“将作者不稳定的精神状况列入考虑”才作出的决定。他一不小心说出那些文件已列为机密档案。

问:外交部是否经常将精神状态不稳定者的作品列为机密文件?(哄堂大笑)

答:如果这样的作品可能导致无辜第三方尴尬的话,没错。

问:或者说,导致的尴尬是在外交部身上?

答:我考虑到的是死者近亲可能遭受到的无谓伤痛。

问:那么请放心。奎尔夫人并无近亲。

答:然而我不得不考虑其他因素。

问:谢谢你。我认为已经听到我想得到的答案了。

翌日,外交部接获正式要求公开奎尔报告的申请,背后有高等法院撑腰。在此同时,当然不是巧合的情况下,代表阿诺德·布卢姆医生亲朋好友的律师也在布鲁塞尔提出平行议案。在初步听证会中,一群由不同种族的人组成的捣蛋团身穿象征性的白色长袍,在布鲁塞尔司法大厦外游行,供电视摄影记者拍摄,手持写有法文“抗议司法不公”的标语。警方迅速加以制止。这组比利时律师团队提出一连串的交叉请愿,保证本案将缠讼数年。然而,被告药厂的大名此时已众所周知,非凯儒·维达·哈德森莫属。

“就在那边,就是洛克摩林央山脉。”麦肯齐机长透过对讲机通知贾斯丁,“黄金加石油。肯尼亚和苏丹百年来一直在争的就是这块地。以前的地图将这里划为苏丹领土,新的地图则把这里划分给肯尼亚。我猜是有人贿赂了地图家。”

麦肯齐机长很懂得讲话的技巧,深知何时最适合言不及义。他这次选上的飞机是毕奇·拜伦双引擎飞机。贾斯丁坐在他身旁的副驾驶座位,仔细听着却听不到究竟,一会儿注意听着麦肯齐机长,一会儿又改听附近其他飞行员的插科打诨:“我们今天状况怎样啊,老麦?是在云层上面还是下面?”——“你到底飞到什么地方去啦,老兄?”——“在你右边一英里远,在你下面一千英尺。你的视力怎么啦?”他们正飞越大块平坦的棕色岩石,颜色逐渐暗成蓝色。头上的云层厚实。阳光穿透云层,直射岩石,显露出鲜艳的红斑。他们前方的丘陵显得杂乱无序。一条道路在筋肉般的岩石中如静脉般出现。

“开普敦到开罗,”麦肯齐简洁地说,“别走这条。”

“我不会的。”贾斯丁以顺从的口气承诺。

麦肯齐倾斜机身,降低高度,沿着马路飞行。马路成了山谷道路,在蜿蜒的丘陵

中蛇行前进。“右边这条路,是阿诺德和特莎走的路,从洛基到洛德瓦尔。如果你不怕抢匪的话,这条路很不错。”

贾斯丁清醒过来,深切盯着眼前的白色雾气,看见阿诺德和特莎坐在吉普车上,风尘仆仆,两人之间的座位上装磁盘的盒子上下跳动。一条河流与通往开罗的这条路汇合。麦肯齐说这条河叫做塔瓜河,源头是高高的塔瓜山脉。塔瓜山脉有一万一千英尺高。贾斯丁很有礼貌地记下这个信息。太阳下山后,丘陵转为蓝黑色,面目狰狞,各自为政,特莎和阿诺德也随之消失。风景再度露出邪恶的面貌,四面八方看不见任何人类或野兽。

“苏丹部落民族从莫吉拉山脉南下,”麦肯齐说,“他们在丛林里什么都不穿。往南走之后,他们全都变得害羞起来,穿上一小块一小块布。哇塞,他们真能跑啊!”

贾斯丁礼貌微笑一下,这时棕色无树的山从卡其色的泥土中升起,呈扭曲形状,一半埋在泥土里。他看出山后有个湖泊发出蓝色的薄雾。

“是图尔卡纳湖吗?”

“别下去游泳,除非你游得很快。淡水湖。紫水晶很漂亮,鳄鱼很友善。”

一群群山羊和绵羊出现在他们下方,随后出现一个村落和一大间房子。

“图尔卡纳部落民,”麦肯齐说,“去年因为牲口被偷,发生集体枪击事件,最好别去惹他们。”

“是的。”贾斯丁承诺。

麦肯齐正面盯着他看,时间拉得很长,带有质疑的意味。“别惹的人不只他们哟,别人告诉我的。”

“对,没错。”贾斯丁表示赞同。

“两个小时后,就可以到内罗毕。”

贾斯丁摇摇头。

“要不要我多飞一段路,带你过边界到坎帕拉?油料够。”

“你真好心。”

马路再度现身,充满沙土,荒凉无人迹。飞机剧烈振动起来,一会儿偏左,一会儿偏右,活像一匹莽撞的马,仿佛大自然要飞机往回走。

“附近好几英里,气流最糟糕。”麦肯齐说,“这一带的气流很有名。”

洛德瓦尔镇出现在他们下面,在圆锥状的黑色丘陵之间显得小小的。这些小山没有一座超过两百英尺高。小镇规划得整洁美观,用的是锡皮屋顶,有一条柏油飞机跑道和一所学校。“没有工业,”麦肯齐说,“如果你有兴趣买牛、驴子和骆驼,在这里买很划算。”

“我没兴趣。”贾斯丁微笑说。

“一间医院,一所学校,很多军队。洛德瓦尔是这整个区域的安全中心。军队多半时间都在阿坡易丘陵抓强盗,抓不胜抓。有苏丹来的强盗,有乌干达来的强盗,有索马里来的强盗,真正适合强盗集中的地方。偷牛是本地最盛行的运动。”麦肯齐介绍,他又扮演起导游的角色。“曼丹果族人偷了牛,跳两个礼拜的舞,一直跳到别的部落过来偷回去为止。”

“从洛德瓦尔到图尔卡纳湖有多远?”贾斯丁问。

“差不多五十公里。去卡罗寇看看,那边有个钓鱼旅舍,去找一个叫做米奇的船夫,他的小孩叫做亚布罕。亚布罕只要是跟着米奇,都还可以,但是如果他单独行动,就成了毒药一颗。”“谢谢。”

对话到此告一段落。麦肯齐飞过跑道,摆动机翼表示打算降落,然后让飞机再爬升,转弯回来。一转眼,他们落地了。他们也没有再多说什么,只有再次道谢。

“如果有需要,找有无线电的人呼叫我。”麦肯齐说,这时他们站在暑气逼人的飞机跑道上,“如果我帮不了忙,有个叫做马丁的人可以帮你。他开了一间内罗毕飞行学校,飞了三十年,在澳大利亚伯斯和牛津受训。报上我的名字。”

谢谢,贾斯丁再度说,一面积极表示客气,一面写下来。

“要不要跟我借飞行袋?”麦肯齐问,以手势比着他右手提的黑色公文包,“长枪管打靶用手枪,如果你有兴趣的话。让你在四十码之内还有机会。”

“噢,我连十码都射不中。”贾斯丁感叹,伴以自嘲的大笑。这种笑法来自在他遇到特莎之前。

“他是贾斯提斯”麦肯齐介绍一个头发斑白的哲学家给贾斯丁认识。他身穿破烂T恤,脚踩着绿色凉鞋,不知道是从哪里蹦出来的。“贾斯提斯是你的司机,贾斯丁,过来认识贾斯提斯。贾斯提斯有个绅士朋友叫做艾哲拉,会跟他一起跑观光景点。还有没有什么要帮忙的地方?”

从野地夹克中抽出一个厚厚的信封。“你下次到内罗毕时,麻烦请你帮我寄出。平信就可以了。她不是我的女朋友,是我律师的婶婶。”

“今天晚上再寄可以吗?”

“今天晚上就太好了。”

“好好照顾自己。”麦肯齐边说边将信封塞进飞行袋里。

“我会的。”贾斯丁说。这一次,他总算没有对麦肯齐说他真好心。

图尔卡纳湖白色、灰色和银色相间,头上的太阳在米奇渔船上照耀出黑白条纹,船舱罩布底下的阴影是黑色;恣意照射在木头上的阳光则呈白色,显得冷酷薄情;清水的水面也是白色,偶尔有鱼探出水面产生泡泡;雾灰色的高山在炽阳下拱起背来,也呈现白色;照射在老米奇与年轻有毒的跟班亚布罕黑脸上也呈现白色。亚布罕喜欢冷笑,是内心充满愤怒的小孩,麦肯齐没说错。他讲的是德文而不是英文,原因是什么不得而知,所以行程中对话不多,即使有对话也是三向进行:对亚布罕讲德文,对老米奇讲英文,他们两人之间则讲自己版本的斯瓦希里语。无论何时,只要贾斯丁看着特莎,就看到白色。他时常看着特莎,看她以小男生的姿态坐在船头,尽管有鳄鱼她也决心坐在那里,一手照她父亲教她的方式抓住船身,阿诺德寸步不离,以免她不慎落水。船上的收音机播放着英文的烹饪节目,对西红柿干的优点赞不绝口。

最初贾斯丁在解释目的地时,不管用什么语言都觉得很困难。他们可能从来没听过厄利亚湾。他们对厄利亚湾兴趣大缺。老米奇想带他往东南方直走,到他喜欢去的沃尔夫冈的绿洲旅舍,而毒药亚布罕则热烈赞同:绿洲是白人住宿的地方,是这一带最棒的饭店,有电影明星、流行歌星,以及百万富翁,因此闻名,不管贾斯丁知不知道这一点,他都非去不可。等到贾斯丁从皮夹里取出一小幅特莎的相片,是大头照,还没有被报纸玷污过,这时他们才明了到他此行的目的,从此安静下来并感到不自在。这么说来,贾斯丁是希望到诺亚和白人女子被谋杀的地方吗?亚布罕问。

是的,麻烦你们。

这么说来,贾斯丁知道那地方已经有很多警察和记者去过,能找到的东西都被找出来了,洛德瓦尔警方以及内罗毕飞行中队也分别宣布封锁此地区,禁止游客、观光客、狩猎人以及闲杂人等进入。警方和飞行中队也曾联合宣布此禁令。亚布罕坚持问他知不知道。

贾斯丁不知道,但他的心意不变,准备慷慨解囊来达成心愿。

那他知不知道那地方闹鬼闹得人尽皆知,即使在诺亚和白人女子遇害之前就鬼影盛传?只不过他这次问得不是那么激动,因为金钱方面的问题已经解决。

贾斯丁发誓说他不怕鬼。

这份差事本质上阴森森的,让老人与帮手一开始就采取忧郁的神态,所以特莎下定决心使尽所有的好心情来扫除阴霾。一如以往,她从船头发表了一连串机智的笑话,成功振作了士气。天边另外几艘渔船也对扫除阴森气息有所帮助。她对着渔船呼喊——你们钓到什么鱼?——他们也对她呼喊——这么多红鱼,这么多蓝鱼,这么多彩虹鱼。她的热情具有感染力,贾斯丁很快也说服米奇和亚布罕放下钓鱼线,将他们的好奇心导向较具意义的轨道。

“你还好吧,先生?”米奇问他。他的位子很靠近贾斯丁,像老医生一样紧盯着他的眼睛看。

“我没事。很好。我很好。”

“我觉得你发烧了,先生。要不要躺在船舱罩下面休息一下,我来帮你倒杯冷饮。”

“好。帮我们两人倒吧。”

“谢谢你,先生。我要开船。”

贾斯丁坐在船舱罩下,拿杯子里的冰块出来冷却脖子与额头,身体随着船身摇动。他们这一行人是奇怪的组合,他不得不承认,然而话说回来特莎在发出邀请函方面态度是绝对的大胆,你真的只有紧咬嘴唇的份,眼睁睁看着原先设定的数字增加一倍。波特能跟着来真好,你也是,韦罗妮卡,你的宝贝女儿萝西永远都让人高兴。没有,我怎么敢反对。特莎似乎总是能比别人更会逗萝西开心。不过邀请伯纳德·佩莱格里和妻子前来却是一大败笔,亲爱的,伯纳德在他那个丑八怪的网球箱里装了不是一支,而是三支球拍,完全符合他的个性。至于伍德罗呢,老实说,你坚决相信我们当中最没希望的人还是拥有善良的心,这种想法值得称许,只可惜你看错人了,而你想证明给大家看。还有,看在老天爷的分上,别老是用那种随时想跟我**的模样偷瞄我。桑迪往下瞄你的胸部瞄到快发疯了。

“怎么了?”贾斯丁陡然问。

起初他以为是穆斯达法。慢慢地他才了解到,原来是米奇抓起一大把他右肩的衬衫,拼命想摇醒他。

“到了,先生,这里是东岸。我们接近惨案发生的地点了。”

“还有多远?”

“走路,十分钟,先生。我们会陪你过去。”

“没有必要。”

“绝对有必要,先生。”

“你还需要什么?”亚布罕以德文从米奇背后探头问。

“不用了,不用。我很好。你们两人都很好心。”

“再多喝一点水吧,先生。”米奇边说边端一杯刚倒好的开水给他。

他们一行人爬上文明发祥地的熔岩,他不得不承认,这一行的确浩浩荡荡。“从不知道这里有这么多文明人。”他告诉特莎,以英国风格来搞笑,而特莎也报以一笑,没笑出声音来。这是她的习惯。开心微笑,笑得花枝乱颤,所有该做的事都做了,就是没有笑声。带头的人是格洛丽亚。理所当然。她大步走起路来,手肘摆动的姿势,都具有英国皇室风范,速度比我们当中很多人都还快。佩莱格里则一直发牢骚,对他来说很正常。他太太塞琳问候大家,说天气热得让她受不了。萝西·科尔里奇由爹地背着,看在特莎的分上,开心唱着歌给她听。这么多人,怎么挤得上那艘小船?

米奇停了下来,一手紧紧握住贾斯丁的手臂。亚布罕紧紧跟在他身后。

“你妻子过世的地点就在这里,先生。”米奇轻声说。

其实不用他解释,贾斯丁也完全清楚——尽管他不清楚米奇是怎么推论出他是特莎的丈夫。也许是他听到贾斯丁说梦话吧。这地方的相片他看过,在阴沉的低地看过,在他睡梦中也看过。这里有个看似干河床的地方。那边是吉妲和朋友堆积起来的一小座石堆,令人鼻酸。石堆周边散落满地的是,哎,是垃圾,近来一有大量曝光的事件,这些东西就蜂拥而至:丢弃的胶卷筒和纸盒、香烟包、塑料瓶、纸盘。较高的地方,大约往白色岩石坡上去三十码左右,有一条泥土路,那辆长轴距的游猎卡车向特莎的吉普车靠过去,射破吉普车的轮胎,吉普车应声往这个斜坡滑下,凶手则拿着大砍刀与枪和其他东西紧追不舍。在那边,米奇静静地以长满节瘤的老手指点出,是绿洲的吉普车擦撞在岩石表面留下的蓝色痕迹,车子就是在此处滑入山沟。这里的岩石表面和周遭的黑色火山岩不同,白得像墓碑一样。或许上面棕色的污渍原本是血迹,米奇如此暗示。但是贾斯丁仔细一看,认定很有可能是地衣。他是观察力敏锐的园丁,除了黄色茅草和一排埃及姜果棕之外,鲜少能吸引他的兴趣。姜果棕和往常一样,似乎是市政府栽种的。有几株大戟属的灌木,在黑色玄武岩上辛苦过日子。还有一棵宛如幽灵的白色没药树——这种树到底什么时候长叶子?——纺锥状的枝丫朝两旁伸展,如蛾翼般张开。他选了一大块玄武岩,坐在上面。他感觉头重脚轻,不过大脑依旧清醒。米奇递给他一瓶水,贾斯丁喝了一大口,将盖子盖好,放在脚边。

“米奇,我想一个人静一静。”他说,“你和亚布罕去钓鱼,我想走的时候再到岸边叫你们,好吗?”

“我们比较希望在船上等你,先生。”

“为什么不去钓鱼?”

“我们比较希望跟你待在这边。你在发烧。”

“快退烧了。过两个小时就好了。”他看着手表,时间是下午四点。“太阳几点下山?”“七点,先生。”

“好。黄昏再来找我吧。如果我需要什么东西,会叫你们过来。”以更坚定的语气,“我想独处,米奇。我来这里的目的就是这个。”

“是的,先生。”

他没有听见他们离开的声音。有好一阵子,他什么声响都没听见,只有湖面偶尔传出噗噗声,偶然有渔船啪啪经过。他听见胡狼在嚎叫,一群兀鹰占据了湖边一棵姜果棕,发出嘎嘎的顶撞声。他听到特莎在告诉他,如果有机会重新来过,此处将仍是她希望死去的地点,在非洲,在她准备揭发一大弊案的同时。他又喝了一些水,站起身来,伸伸懒腰,漫步走到油漆擦痕之处,因为在这里他确定自己很靠近特莎。用不着花费太大工夫。如果他伸手碰触擦痕,距离她就只有十八英寸左右,如果不算吉普车的车门宽度的话。或者多一倍距离,如果想像阿诺德坐在她和车门之间。他甚至勉强跟特莎笑了起来,因为每次劝特莎系上安全带都让他觉得自己像是魔鬼。她以一贯的牛脾气辩称,非洲道路坑坑洞洞的,不系安全带反而比较安全,至少能在车身内部晃动闪躲,不会每次一遇到坑洞,就像一袋马铃薯被人往下掼似的。他从擦痕转移阵地到山沟底部,双手插在口袋里,站在干河床旁边,回头盯着吉普车停住的地方,想像可怜的阿诺德在不省人事的情形下被人拖下车,带往他处慢慢折磨至死。

随后,依他有条不紊的习惯,他回到刚来这里时坐的大玄武岩,再度坐下,专心研究一小朵蓝花,不能说不像他在内罗毕家中前院栽种的福禄考。然而问题是,他不完全确定这花原本就长在这里,还是在脑海中从内罗毕移植过来,继而一想,或者是从他在恩加丁的旅馆周围草地移植过来的。他对所有花卉的兴趣也陷入了谷底。他再也不希望培养出好好先生的形象,只热心栽种福禄考、翠菊、鸢尾花和栀子花,其他植物一概没有兴趣。他一面思考着自己内心的这种转变,此时听见湖岸的方向传来引擎的声音,首先是发动引擎时的小爆裂声,随后是持续不断的突突声,慢慢消失在远方。米奇最后还是决定去钓鱼了,他心想,对正牌的渔夫来说,黄昏时分钓起鱼来是个难以抗拒的诱惑。之后他记得自己曾设法去说动特莎跟他去钓鱼,到最后却总是连一条鱼也没钓上,只是不断纵情鱼水之欢,或许这正是他如此殷切说服她一起去钓鱼的原因。他还在喜滋滋思考着在小船上**的三昧,这时忽然改变了米奇出船钓鱼的想法。他们根本没去钓鱼。

米奇没有乱跑,没有改变心意,没有临时起意。

发出声响的,根本不是米奇。

米奇这人一眼看上去就知道,特莎也有同感,就知道他是天生的忠诚家臣,坦白说,正因如此,才这么容易将他误认为穆斯达法。

因此米奇没去钓鱼。

不过他还是走了。有没有带着毒药亚布罕一起走,他也不确定。不过米奇已经走了却是事实,小船也不见了。湖面上小船的引擎声渐行渐远。

这么看来,他为什么要走?是谁叫他走的?是谁拿钱叫他走的?是谁命令他走的?他不走的话,是谁威胁要他走的?米奇是透过船上的无线电接收到什么指示,或者是另一艘船上的人口头对他吩咐,或是岸边有什么人下令,说服他违背善良脸上所有的自然线条,在还没收到钱之前就中断游程?或者是马可斯·罗贝尔这个犹大手痒,又派他那一行的朋友出马了?他还在思考最后这个可能性时,听见另一个引擎声,这一次是从马路的方向传来。黄昏很快降临,光线难以捉摸,所以他认为在这种天色路过的车辆至少会开侧灯,不过这一辆——不知道是汽车还是什么车——并没开灯,让他百思不解。

他脑中有个想法,或许是因为车子以蜗步前进,开车的人是汉姆,因为汉姆习惯将车速控制比限速少五英里,汉姆是前来宣布贾斯丁寄给米兰那位凶巴巴的婶婶的信件全部安然抵达,特莎揭发的大弊案没过多久就能获得伸张,正符合她经常说的,她深信体制必须被迫从内部革新。接着他想到:根本不是车子,我看走了眼,是小飞机。随后声响戛然而止,继续让他说服自己,一切都只是幻觉,他听到的东西或许是特莎的吉普车,随时可能停在他正上方的路上,随时会穿着马飞仕图牌靴子跳下车,蹦蹦跳跳走下坡来恭喜他继承她未完成的志业。可惜不是特莎的吉普车,车子也不属于任何他认识的人。出现在他眼前的,是一辆长轴距的吉普车,轮廓忽隐忽现,不对,是游猎卡车,不是深蓝色就是深绿色,光线暗得很快,很难分辨出是什么颜色。车子正好停在他看着特莎的地点。虽然他重返内罗毕后,就一直认为会碰上这种事,甚至隐隐希望碰得上,因此才将多诺霍的警告当做耳边风。他迎接这幅情景的心情是非比寻常的欣快感,如果称不上是了断的话。他当然是见过背叛特莎的人了,佩莱格里、伍德罗、罗贝尔。特莎著作的备忘录遭人恶意遗弃,他也帮她重新写过,只不过他是分段写,然而这种写法在所难免。如今看来,他即将与特莎分享所有秘密中的最后一件。

另有一辆卡车开过来停在刚才那辆后面。他听见轻轻的脚步声,依稀看出胖瘦适中的身材快速移动的轮廓,身穿宽厚的衣物,弯着腰跑步前进。他听见有人吹口哨,接着那人后面也传出响应的口哨声。他想像着,或者真的闻到了一丝运动家牌香烟的味道。灯光照到他身边,夜色转眼间变得更加深沉,最亮眼的一个灯光照到他身上,锁定了他。

他听见有人从白色岩石上滑下来的脚步声。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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