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睿王殿下……”
端起面前斟满的青瓷白釉酒杯,夏以沫向着对面的男子一敬,“多谢你先前的相助之恩,我敬你……”
宇文彻亦端起面前的酒盏,清雅一笑,“娘娘太客气了,不过是举手之劳,娘娘无需放在心上……”
夏以沫没有再多说什么感激的话,两人心照不宣,相视一笑,各自仰头,将杯中的酒水饮尽。
上好的竹叶青,烫的温热适中,入口柔和,幽幽酒香缠绕在舌底,令人回味无穷。
“好酒……”
宇文彻轻轻感叹道。
见他喜欢,夏以沫也不禁觉得高兴,抬手,拾起案上的酒壶,将他面前空了的杯盏,复又斟了满。
先前,从延禧宫出来之后,她心中一直郁结难消,却正见到站在宫门外的宇文彻……那阮迎霜晕倒之际,是他陪着她一起将阮迎霜送回的延禧宫,他当时虽未明言,但夏以沫却知道,他是怕稍后那阮迎霜若是真的有什么不妥的话,宇文熠城会追究于她,所以才留下,打算到时候替她解释……
只是,因着延禧宫乃是宫闱重地,未得宣召,男子不能入内,所以,他也只能在门外等着……直到夏以沫被罚褫夺封号、罚俸半年,出了延禧宫之后,两人才又再见……
因之前夏以沫一直没有机会向他道谢,所以见着他等在宫门外的时候,心中感念之余,便邀他来缀锦阁一聚……一开始,这位睿王殿下因着不合礼制婉拒了她的提议,但见夏以沫坚持,他也就不再拘泥于俗礼,与她一起回了缀锦阁……
虽只不过与他相识半日,但这位睿王爷宇文彻,却一直都是彬彬有礼,言谈之间,也是分寸拿捏、进退有度,但他又非那种唯唯诺诺的拘谨之人,行事间,反而不经意的带出几分侠士的洒脱之气,令人十分的好感……
虽相识未久,但夏以沫也不由的产生了与他亲近之意。
正胡思乱想之间,却听对面的男子,温声开口道,“娘娘可是在为陛下先前的责罚而心烦吗?”
原来他见她一直迟迟不语,似心思深重,宇文彻方才有了如此一问。
夏以沫不禁笑了笑,“不是……所谓的褫夺封号、罚俸半年,对我来说,根本不算什么,我在意的也不是这个……”
无意识的将最后一句话,脱口而出,夏以沫一时有些默然。是呀,她在意的根本不是这些旁人眼中的得失荣辱……所谓的责罚,在得知阮迎霜有孕的那一刻,已是对她最大的惩罚了……
被刻意逃避的事实,在这一刹那,还是被不可避免的揭了开,露出里面淋漓的血肉,千疮百孔的伤口。
心头似被人骤然揪紧,沉甸甸的往下扯着,说不出来的难受滋味。
阮迎霜怀孕了……一时之间,她的脑海里,只剩了这一个念头,什么都想不到。
宇文彻望着她紧握在汝窑天青色酒盅上的纤细手指,迎着殿中摇曳的烛火望去,那泛白的手指居然比薄如纸的汝窑佳器更显得晶莹剔透些。
虽然她方才没有说完,但宇文彻却也猜出,她心中真正在意的是什么。敛去心头掠过的一丝细微的悲悯,男子装作不经意的宽慰道,“本王虽然远离京城,但也听闻皇叔对娘娘的宠爱……皇叔与娘娘都当盛年,相信用不了多久,娘娘也定会怀有自己的孩儿的……”
听得他的安慰,夏以沫却是心底忍不住的淌过阵阵冷笑……她的孩儿?和那个男人的孩儿吗?在发生了这件事之后,她怎么可能再怀上他的孩儿?
不会的。
夏以沫暗暗咬牙,这一刹那,她突然是如此的笃定。
更是如此的决绝。
但这些话,她却不能够对面前的男子说。
所以,夏以沫只是冷冷笑了笑,但澄澈透亮的一双眸子里,终是不由的掠过一丝锋锐与惨然。
宇文彻看的清楚,心中不知怎的,就是微微一动。
情知面前的女子,不想提及这个话题,也就不再多言。
夏以沫这个时候,也渐渐收了心神,转了话题,“只是,在御花园里的时候,睿王殿下为着帮我,得罪了和妃娘娘……只怕日后,会因此为睿王殿下惹来麻烦……”
她深知那阮迎霜绝非是一个肯委曲求全之人,加上她现在又有孕在身,自然不会轻易放过得罪她的人……若是因为自己的缘故,而连累到面前的男子的话,夏以沫定会心里更加不安……
此刻,光是想到这种可能性,便让她内疚不已。
宇文彻知她在为自己担心,心中微感暖意之余,却是舒朗一笑,“娘娘不必为此介怀……本王既出手帮了娘娘,就是早已预料到可能会有的后果……”
抬手,将递到唇边的杯盏,一饮而尽,清冽酒液,衬得男人眉目更是明亮,笑意洒脱,“……而那些所谓的后果,本王自认还可以承受……”
说这话的男子,神情温润,但眉眼之间,却是一派的意气风发,那是一种真正的潇洒肆意,令夏以沫望之心折,羡慕不已。
“为着睿王殿下这一句话,就当浮一大白……”
举杯,向着男人一敬,夏以沫仰头,将杯中斟的满满的一杯烈酒,尽数饮尽。清冽酒液,将她雪白的面容,染上了一抹绯色,明亮烛火下,清丽似鲜艳欲滴的桃花瓣蕊。
宇文彻心中又是一动。忽而有些明白,皇叔为何会独独待眼前的女子不一样……
“娘娘客气了……”
男子微微一笑,顿了顿,道,“其实,在御花园之时,本王之所以会出手相救娘娘,也是因着本王自己的一点私心……”
夏以沫不由的重复着他口中说出的“私心”二字,清丽脸容上,难掩的疑惑。
宇文彻却似沉默了须臾,然后道,“不知娘娘可还记得,去年中秋家宴上,那只差一点伤了娘娘的雪豹……”
夏以沫微张了张嘴,一片讶然的望着他。
男子眉宇之间掠过一丝苦涩,道,“那只雪豹,原本是本王进献给皇叔的……却不料它竟会突然发狂,到最后,竟还伤了皇叔……”
夏以沫望着他脸容上内疚而又难掩一丝痛苦的神情,不由道,“若是睿王殿下因为此事,一直耿耿于怀的话,大可不必……”
说到这儿,女子语声一顿,似想起了什么旧事一般,澄澈透亮的一双眸子里,竟闪过一抹恨意。
宇文彻心中就是一动。意识到有关雪豹发狂之事,或许会有什么他不知道的隐情,遂不再多说什么,只冷静的等待着对面的女子释疑。
便听夏以沫冷冷道,“睿王殿下送来的那只雪豹,并不是无缘无故发狂的……而是有人故意在它的饮食之中,下了能叫它发狂的药,为的就是除掉某些她看不顺眼之人……”
宇文彻虽然一直不知晓那时的详细情形,现在听夏以沫这么说,却也是心中突然明了起来。
“没想到,当年佛牙之所以会发狂伤人,当中还有这么一番隐情……”
佛牙,乃是那只雪豹的名字。
宇文彻眸中闪过一丝难过,“佛牙自小被本王一手养大,性情最是温驯不过……当初听到他竟会无缘无故的伤人,本王虽也觉得奇怪,但更多的却是内疚,幸好皇叔与娘娘最后都安然无恙,本王心里也好受了些……只是,没有想到……”
后面的话,他却无法出口。在旁人眼中,佛牙或者只不过是一只雪豹,一只猛兽,但对他而言,却更像是朋友……初初听到它竟伤了宇文熠城这一消息,他心中震惊,可想而知……
那个时候,他虽也揣测过,是否是有人故意借机陷害,但由于远离京城,他自是难以求证……而后来,宇文熠城也并没有因这件事追究他,只是,佛牙却终究被当场击毙了……
今日始得真相,尽管宇文彻一向不愿沉溺过去的不快,此时也不由的心中激荡,悲愤难抑。
夏以沫能够理解他此时此刻的心情。小时候,她也曾经养过一只小奶狗,长到半大的时候,却因为跑出去,一不小心被车撞到,最终还是没有救回……那个时候,她伤心了好久……更何况,那只自小被面前男人养大的雪豹,还是被人利用才致惨死的……
“睿王殿下,你也不要太难过了……”
夏以沫不由劝道。
宇文彻此时也已收拾心境,听得她的宽慰,心中薄暖,道,“谢娘娘关切……”
神情一顿,终是难掩的一丝悲凉,“雪豹本属山野,当年若非本王执意要养它,或者,也就不会有后来发生的一切……”
夏以沫道,“当初睿王殿下收养佛牙,想必也只是出于一番好意……只是,宫中人心险恶,方才有了后来这些事……”
人心险恶……当初,若非那个男人挡在她的面前,或者,今日她也未必能够跟眼前的这位睿王殿下把酒言谈这些旧事……
想到那个男人,想到那时那刻,他不顾一切的挡在她的面前,替她硬生生的挨下雪豹的袭击……夏以沫心中一片难抑的苦涩……
不过一年多前的事情,如今想来,竟恍若隔世。
如今再回想,她大抵就是从那个时候起,对宇文熠城深陷不能自拔的吧?
是呀,一个男子,不顾一切的舍命救你,这样的情意,又有谁能够视而不见呢?
只是,当时的他,究竟有几分真心,又有几分假意呢?
如今再追究,也没有什么意义了。
望着她恍惚眸色里,这一刹那藏也藏不住的浮起的一抹痛楚之色,宇文彻心知,她定是想到了什么无以遣怀的旧事……当初,宇文熠城是为着救她,所以才会被雪豹所伤这件事,他虽远在边关,却也是知道的……再联想他听到的面前女子与他皇叔之间的种种传闻,以及今日之事,他多多少少也猜了些出来……
只是,这样的宫闱纠葛,爱恨情仇,不是他一个驻守边关的王爷,能够插手的……所以,犹豫片刻,宇文彻最终也只能道,“娘娘,旧事已如烟云,过去了,便不宜多想,否则,只是徒增烦恼罢了……”
听得他温声宽慰,夏以沫笑了笑,“是呀……”
对已发生的事情,无论好坏,人也只能接受罢了。多想无益。或者有些事情,不再追究所谓的真相,所谓的对错,方能让人活的更容易一些吧?
至于未来会发生什么,谁也不知道。如今想也无用。
不如得过且过一天吧。
只是,想起来简单,但真正做起来,又谈何容易呢?
垂眸,拾起桌案上的酒壶,斟满,夏以沫仰头一饮而尽。原本温烫的适中的酒液,如今已有些凉了,灌入喉中,一片火辣辣的刺痛。
宇文彻望着她越发雪白的面容,心中不由微微的疼惜。但他也情知,此时此刻,再多的安慰之语,也无济于事,所以,他什么都没有说,只是将放在她面前的已是半空了的酒壶拾起,放回了桌上专门用来烫酒的小小火炉,温声道,“怕有些凉了,再烫一会儿再饮吧……”
然后,执筷夹起自己面前的一盘菜色,搁到了女子面前的碗碟之中,“这道山药泥芦笋鲜虾,最适宜在这个时节吃,娘娘尝尝……”
夏以沫知道他是担心自己会借酒消愁,方才拿这些事情分散她的注意力,即便心中再郁郁,此刻也不由的觉得温暖。
“多谢……”
夏以沫低声道。
听得她道谢,宇文彻却是朗朗一笑,“娘娘这一句多谢,本王当真是受之有愧了……毕竟,这些酒菜,都是娘娘您自己准备的,本王眼下也只不过是借花献佛罢了……”
说话间,男子尚调皮的向她眨了眨眼。
情知他是为着逗她开心,但见着他漾在脸上的明亮疏朗的笑容,夏以沫也不禁觉得心里的阴霾,渐渐扫去,遂与他相视一笑,执筷夹起碟中的鲜虾,一本正经的道,“那本宫是要多吃一点才行……”
话说完,却是连自己也不由的笑了起来。
见到她清丽眉眼,此时此刻,终于舒展开来,宇文彻也不由的安心了许多。
偌大的缀锦阁里,终于不似先前一般沉重,气氛渐渐融洽起来。
两人之间话也多了起来。多是宇文彻在说,讲述他在边关这些年的所见所闻,虽是西北苦寒之地,但因为天高地远,远离皇城中的纷纷扰扰,倒是有异样的自由与潇洒……
夏以沫静静的听着从他口中讲述的那些或好笑、或惊悚、或震撼、或温暖的一桩桩奇闻异事,心里也越发的羡慕,他可以这样的自由自在……
“但愿有一天,我也可以像睿王殿下一样,天空海阔,自由自在……做自己想做的事,去自己想去的地方,结交那些值得结交的朋友……”
终是难掩憧憬与向往,夏以沫不禁幽幽道。
听得她略带一丝惘然的嗓音,宇文彻心中不知怎的,突然有些说不出来的滋味。敛去了,却只是温雅一笑,道,“若是娘娘不嫌西北苦寒,来日可与皇叔一起驾临,到时本王一定好好尽一下地主之谊……”
听到他提起宇文熠城,夏以沫难掩眸中腾起的一抹苦涩之色。当她说那些话的时候,她心底没有一刹那闪过那个男人的名字,因为在她的潜意识里,或者连她自己都知道,那一天,是不可能出现的吧?至少,不是跟那个男人一起……
如今,即便那个男人陪着她走遍天涯海角,她也不可能感到真正的自由……只因,他本身就是困住她的最大牢笼……心有枷锁,走到哪里,又能得自由呢?
心里一苦,夏以沫紧紧抿着唇,什么都没有说。
宇文彻也隐隐猜出她心中所想,望着她眼眸深处难掩的一丝凄楚和悲凉,他心头忽而一片火热,话音就那么脱口而出,“若是有朝一日娘娘一个人到了西北,本王定会亲自陪同娘娘去一睹所有塞外的旖旎风光……”
夏以沫听他这样说,便知他是明白了自己方才为何会有那些沉默,这一份知己之情,尤其是在经过宇文烨华的形同陌路之后,在此时此刻,令她更觉珍贵。
心中感念,千言万语,夏以沫也惟有轻轻的一声,“多谢……”
宇文彻没有说什么,只是向着她心照不宣的温润一笑,举杯到唇边,小口饮着。
夏以沫本想问他何时会回到边关,心念一转间,却突然想到了另一件事,遂道,“睿王殿下此刻回宫,是为着护送亡母的骨灰吧?”
说到后面一句,夏以沫不由放轻了嗓音。
果然,听到她提及自己的母妃,宇文彻携在指尖的酒盅,就是一顿,那总是清朗疏淡的一双眸子,也情不自禁的浮起一抹悲色。
但这样的情绪,很快便被男人调整好了。开口之时,已只剩下一片平静,“母亲生前最后的意愿,就是希望能够与父亲葬在一起……如今,我这个做儿子的,也只能为父亲母亲,做这最后一件事了……”
夏以沫不禁道,“生同衾死同穴,你父亲母亲在天之灵,一定会觉得十分宽慰的……”
语声一顿,一字一句,“他们也一定会因为有你这个儿子,而感到欣慰……”
宇文彻似想到了从前的好时光,微微一笑,道,“是呀……我母亲从来不求我建功立业,只盼我能够平平淡淡的过尽一生……自从父亲死后,她所做的一切,桩桩件件,莫不是为我打算……现在她不在了……”
神情一顿,男人眸中终是难掩悲伤和恍惚。
昔日母亲的教诲,还历历在目,却没想到,生离死别也只不过在一夕之间。
世界上,最爱他的那个人,终是去了。从今往后,无论他有多少欢喜快乐,在心底最深的某个地方,也终是埋了一处入骨的伤痕,永不会再好。
望着他,夏以沫心中也不由的想到阿轩……斯人已逝,徒留活着的人伤怀……
“睿王殿下,我能够明白你的感受……”
夏以沫眼里亦是满溢的痛色,轻声道,“……那种失去自己至亲至爱的痛不欲生……那些后悔,那些再也不能重来的无能为力……”
那些痛楚,像钝刀子一样割着她的心,令她甚至恨不能随着逝去的人儿,一起死去……世界那么大,世上有那么多的人,她与那个人,却穷尽此生,也再不能相见……或者,惟有死后,才能再得重逢吧?
夏以沫阖了阖眸,那些滚烫的泪意,胀的她眼睛生疼,再也忍不住,顺着眼尾滑落……
可是,如今就算她流干泪水又如何?那个人,也不会回来了……
心底惨痛,难以自抑。不知该如何解脱。
她与司徒陵轩的事情,宇文彻自然也听说过,现在眼见着她如此悲伤的模样,也情知她是想到了那个男人,心中一时感同身受,刚想开口劝慰,却听紧闭的房门,蓦然被推了开来,那巨大的声响,在万籁俱寂的浓重夜色里,显得格外清晰……
夏以沫与宇文彻,同时抬眸,望向来人——
宇文熠城毓秀挺拔的身影,就那么挺立在茫茫夜色里,摇曳的烛火,被敞开的房门灌进的冷风,吹得摇摇欲坠,忽明忽暗,掩住了男人脸上的神情……但想来,应是薄怒如铁,锋锐冷厉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