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以沫惊喘着从噩梦中醒来。梦里,宇文熠城浑身染血,望着她的目光,满是悲伤……而她手中的匕首,就抵在他的胸口,穿膛而过……
夏以沫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做这样的梦。明明她才是那个被他伤害至深的人。
窗外,夜色浓黑,一丝光亮也无。
掌心传来隐隐的疼痛。夏以沫下意识的垂眸,望向被层层白纱裹住的右手掌心,想是方才醒来的时候,不小心碰到了吧……
她的手,不过是被几片碎瓷划了些口子,就已经这样了,也不知那个男人,又伤的如何……脑海里闪过当日,他修长的手指,紧紧抓住锋锐刃身之时的情形,夏以沫心中不由的就是一窒。已经隔了那么久,她仿佛犹能闻见那股弥散在空气里的浓烈血腥之气,以及那些从他掌心中渗出的,沿着锋锐刀身一滴一滴跌落地面的触目惊心的红……
不知他现在怎么样了?
即便明知他手上的伤,应该没有什么大碍,但夏以沫还是情不自禁的觉得心里揪的慌,就像被什么东西狠狠的捏着一样,漫过阵阵的闷痛。
夏以沫恨自己到今时今日,还是不受控制的念着他。还是会为他担心,还是会被他影响……
她甚至向来为她换药的许太医,打听过那个男人的情况……但许太医也只道,陛下手上的伤,是由另一位太医负责的,具体情况,他也不太清楚……
明知他不会有事,可依旧不能让夏以沫好受些。
而距离那天发生的一切,也已经过去了五六日。
宇文熠城没有来看过她。一次也没有。
听说这些日子,都是上官翎雪在照顾他的饮食起居。
患难见真情,在他的心中,也许最亲近的,还是那个上官翎雪吧?
所以,明知她是杀害司徒陵轩的凶手,他还是不顾一切的维护她……
夏以沫的心里,不可抑制的空落落的。
她恨这样的自己。也许,她更恨的是,那个男人。
他那样的维护包庇上官翎雪,更何况,认真算起来,他才是害死阿轩的罪魁祸首……她应该恨极了他才对……可是,除了这烈烈的恨意之外,她却仿佛觉得更多的是说不清的痛……
也许是因为曾经爱的太深,所以,才越发的觉得这所有的伤害和背叛,不能容忍吧?
只是,他为什么就是不肯放过她呢?
在发生了这么多事情之后,他再这样圈住她,又有什么意义呢?
总归,他与她,是再也回不到过去了……
夏以沫不知道,这样的日子,何时是个尽头。
房间里极静。空荡荡的,渗着清寒秋意。
她怔怔的拥着锦被,呆坐在墙角,不知不觉间,窗外天色渐白,旭日初升。
……
听到丫鬟们说,顾绣如来看望她的时候,夏以沫不是不惊讶的。
待到两人坐定,丫鬟们奉上新茶之后,又过了一会儿,夏以沫方才恍惚的一笑,“我还以为……”
垂眸望着润瓷浮纹茶碗里浮浮沉沉的茶沫,就仿佛那是多么值得研究的东西一样,女子漾着凝在唇边的一抹浅笑,续道,“……宇文熠城将我软禁在这儿,就不许任何人来看我了……”
顾绣如吹了吹杯中还有些滚烫的茶水,微抿了一口之后,道,“我也是求了陛下好久,今日才得以来这儿看望沫儿妹妹你……”
话说的轻巧,夏以沫却知道,要那个男人答应,应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
像是能看穿她心中所想一般,顾绣如紧接着又笑了笑,续道,“当然,本宫求陛下,让我来见沫儿妹妹你,是打着来劝沫儿妹妹你放下心中执念的幌子来的……”
夏以沫也忍不住的一笑。
她心中的执念是什么,她和面前的女子,都同样明白,如何能轻易的放得下?
笑过之后,顾绣如一双明眸,似不经意的瞥过她缠着白纱的掌心,关切问道,“你的手,怎么样了?”
夏以沫也望了望自己的手,道,“已经无碍了……”
顾绣如没再多说什么,只道,“还是小心些好……过几天让太医院配些生肌除痕的药膏,毕竟手上若是留了疤,就不好了……”
夏以沫淡淡“嗯”了一声。她心中并不在意如今掌心的这些伤口,会不会留疤。
只是,望着自己的手,她就不由的想到宇文熠城那日,为着阻止她将匕首刺进自己心口,硬生生的伸出手,不顾一切的抓住锋锐刃身时的情景……
“宇文熠城他怎么样了?”
心中泛起微微的疼痛,夏以沫终是忍不住开口问道。
“沫儿妹妹是问陛下手上的伤吗?”
顾绣如抬眸瞥了她一眼,嗓音淡淡的道,“听说那一刀,割的挺深的,几乎触到了骨头……”
顿了顿,“……若是再用力几分,只怕陛下的一只手,都会废掉……”
心中一紧,夏以沫不自禁的握住了双手,指尖掐进掌心,隔着层层缠绕在上面的轻纱,碰到正在愈合的伤口,瞬时漫过一阵钻心入骨的疼。
顾绣如望了望她褪尽血色的苍白脸容,道,“沫儿妹妹你也不必太过担心陛下……这几日,陛下手上的伤,已经好了很多,再悉心调养些日子,应该就能够完全康复的……”
眸光烁了烁,女子像是突然想起了某件很有趣的事情般,嫣然一笑,“只是,陛下的手,大抵会因此留下些疤的……”
夏以沫却如何也笑不出来,攥在掌心的手指,也不禁握的更紧了些。
一旁的顾绣如,望着她现在的模样,却是轻轻叹了一口气,“其实,沫儿妹妹你如果担心陛下的话,是可以去看望他的……”
去看他?
舌底压着这三个字默默碾过,夏以沫喉中突然泛起阵阵的苦涩,像粗粝的沙子磨着一般。
她在担心他吗?
尽管她是如此的不想承认,但夏以沫知道,她骗不了自己。可是,去看他?与他见面?
但就算见着了,她和他,又能说些什么呢?
看到他,只会让她想起,他是如何的包庇杀害阿轩的凶手……想起,阿轩是因何而死……
这种种的种种,就像是横桓在他与她之间的巨大鸿沟一样,将他与她隔成两端,她在这头,他在那头,中间是永远无法逾越的千山万水……
相见,诚如不见。
所以,夏以沫只能道,“我不想再见他……”
瞧着她决绝的模样,顾绣如又是叹了口气,“沫儿妹妹还在因为司徒公子的死,而怨责陛下吗?”
看了看她,见她没有接口,又道,“只是,沫儿妹妹你现在也应该知道了,真正害死司徒公子的人,是上官翎雪……”
果然,听她口中轻描淡写的吐出的“上官翎雪”四个字,夏以沫面上神情就是一顿,苍白脸容上,更是一丝血色也无,惟有一双澄澈透亮的眸子,渐渐渗出藏也藏不住的刻骨仇恨。
“没错,上官翎雪是害死阿轩的凶手……”
泠泠嗓音,冷如清泉,夏以沫眼底掠过一丝痛意,“但,这并不代表宇文熠城是无辜的……他根本就不在乎阿轩是被谁害死的,他更不许旁人找上官翎雪报仇……对他来说,死一个司徒陵轩,又算得了什么呢?……”
她的耳畔,犹回响着那日他掷地有声的残忍字眼,说的是,“……有孤在,你永远都休想伤得翎儿……有孤在,你永远都休想为司徒陵轩报仇……”
言犹在耳,字字如刀,声声似剑,将她伤的体无完肤。
阖眸将瞳底的一切痛意遮了去,夏以沫方才涩声继续道,“……况且,若不是他事先在阿轩身上下了毒,又怎么会给上官翎雪以可乘之机呢?说到底,他才是真正害死阿轩的罪魁祸首……”
心底疼痛,在说出最后一句话的刹那,越发浓烈,似磨的锋锐的刀子,一下一下的剜着她的肺腑,将那些千疮百孔的伤口,再一次毫不留情的狠狠撕开,露出里面淋漓的血肉,暴露在日光之下,无所遁形。
顾绣如望着她,道,“本宫倒觉得,沫儿妹妹你这样想,对陛下很不公平……”
于惨痛入骨中,蓦然听到她这样说,夏以沫心中不由微微一动,抬眸,看向她。
顾绣如道,“害死司徒公子,本就是上官翎雪计划中的一部分……即便没有陛下先前下毒之事,为着达到她不可告人的目的,她也会这样做……”
夏以沫知道她说的是事实。上官翎雪有多么的恨自己,又有多么的恨阿轩,她也很清楚。所以,她会害死阿轩,并不意外……只是,宇文熠城……
哪怕只是喉咙中无声的滚过这个名字,也已经让夏以沫痛如刀绞。
“他纵容上官翎雪害死了阿轩……”
女子的嗓音,渐渐低哑,眸中不受控制的透出一丝凄楚,“……我永远都不会原谅他……”
她不能原谅他。无法原谅。
夏以沫反反复复的这样告诉着自己。仿佛惟有这样,才能让自己继续执念下去,仿佛惟有这样,才能让自己真正做到……永远都不原谅那个男人……
望着说出这番话的女子清澈眼眸里蕴满的决绝,顾绣如一双美目,微微一闪,划过一道锐利的浮光。
“沫儿妹妹你有没有想过……”
顾绣如沉声开口,“你这样的怨恨陛下,正是中了那上官翎雪的奸计,趁了她的心,如了她的愿……”
夏以沫蓦地望向她,眸中震惊与疑虑,闪烁不定。
顾绣如瞥了她一眼,继续道,“上官翎雪之所以害死司徒公子,原本为的就是离间沫儿妹妹你与陛下之间的关系……现在,沫儿妹妹你跟陛下闹的这样的僵,不正是如了她的心愿吗?若沫儿妹妹你一直执意不肯原谅陛下的话,就相当于将陛下就这样白白的推给了她……那上官翎雪的目的,也就达到了……”
夏以沫怔怔的听着,从面前女子口中娓娓道来的前因后果,一字一句,如丝线扯着脑海神思,似醍醐灌顶,陡然清明起来。
她何尝不知道,上官翎雪是为着在她与宇文熠城之间造成不可磨灭的伤痕,才害死阿轩的……只是,对她的恨意,对宇文熠城的心寒,让她忘记了一切,只剩下无尽的痛不欲生和仇恨……
再也顾不得其他。
如今,被顾绣如这么一说,她不禁重新审视起整件事情来。
“我应该怎么做?”
夏以沫突然出声道,一片迷茫与矛盾,“难道就可以当做什么也没有发生过……就为着让上官翎雪不痛快,我就要原谅宇文熠城吗?……”
她做不到。比起上官翎雪,她似乎更加不能面对那个男人,不能原谅他……
因为她爱他,所以,才越发的不能原谅他所有的给她的伤害……
夏以沫突然觉得自己是这样的可悲。
她不能原谅宇文熠城,却也无法恨他……
到头来,痛的只有她自己,折磨的也只有她自己。
或者,这就是报应吧?报应她爱上了不该爱的人,报应她爱上了宇文熠城……
一切都是她咎由自取。
怨不得别人。
如今她自食恶果,也惟有认了。
顾绣如静静的望着她眼中刹那间掠起的大片痛苦与矛盾,嗓音平淡若水,“要不要原谅陛下,需要沫儿妹妹自己的心来决定……”
语声一转,“只是,扪心自问……沫儿妹妹你真的甘心就这样被上官翎雪如此利用吗?你真的甘心眼睁睁的看着她称心如意的与陛下双宿双栖吗?你真的甘心司徒公子就这样被她白白杀害吗?……”
女子一字一句,冷声问她,“沫儿妹妹,这一切,你真的甘心吗?”
这一切,她真的甘心吗?
这一刹那,夏以沫也同样在问着自己。
她可以不计较上官翎雪对她做过什么,她也可以不计较她与宇文熠城是否恩恩爱爱、双宿双栖……但是,上官翎雪,她不该为着与那个男人在一起,而害死阿轩……
这一点,是夏以沫永远都不能接受,也不能原谅的……
困扰了她许久的难题,在这一刹那,像是突然清明起来。一切都仿佛豁然开朗。
夏以沫缓缓抬起头来,澄澈瞳底,已不见什么凄惨软弱,惟余一片平静淡漠。
顾绣如知道她心中已有决断。嫣红唇瓣,缓缓勾起一抹笑。
她淡声道,“上官翎雪处心积虑的做那么多的事情,为的不过就是想夺得陛下的专宠……对付这样的人……只要能让她心爱的那个男子,将她弃如敝履,令她再也无法得到他的心,就会比杀了她还要痛苦……”
像是想到了那一天的到来,顾绣如漾在唇畔的温婉笑意,不由更深了,“本宫已经迫不及待的想要看到那一天了……”
微微转眸,睨向对面的女子,“……沫儿妹妹,你呢?……”
夏以沫没有看她,一双澄澈透亮的眸子里,刹那掠过大片大片未明的浮光。到最后,什么都没剩下。
惟有一线决绝,渐渐从瞳底生起,像泛着青冷寒芒的锐利匕首,亮的惊人。
窗外,大片大片的枯黄叶子,开始落了起来,被不知哪里掀起来的一阵狂风,吹得四散,以一种诗意的姿态,扑向大地。
秋意浓厚。
……
不知为何,今年秋天的雨水,似乎特别多。往往方才还是日光明媚,晴空万里,一晃眼,已是浓云密布,没过一会儿,噼里啪啦的雨水,便骤然降了下来。
夏以沫抬眸望望阴沉的天色,想来这雨一时半会儿也停不了,就与柔香和翠微就近寻了湖边的一处茅草阁,躲进去避雨。
这茅草阁原名唤作“悯农阁”。一次,夏以沫与宇文熠城散步到这里,见着屋顶铺满了茅草,就道这明明是茅草阁嘛,她只是随口一叫,宇文熠城却听在了心里,回去之后,就强握着她的手,重写了“茅草阁”的匾额,挂在了原先的位置上……
如今想来,竟仿佛是上一世的事情一般。
夏以沫都几乎忘了。
没想到,这次为着避雨,竟让她无意中又到了这里。
现在再看那匾额上的“茅草阁”三个字,虽当时是被宇文熠城握着她的手,一笔一划,两个人一起写就的,字里行间也犹带着他的风骨,但始终因为握笔的是她夏以沫,所以,这几个字写出来后,也就不由的打了好几分折扣……
因为这个缘故,宇文熠城还曾经特意赏了她一套上等的笔墨纸砚,还美其名曰的要亲自教导她练字,但每每,练到一半,他握住她手的一双大掌,就开始不老实起来,从指尖到衣襟,如簇了流火一般,挑起两人炽热的情潮……
也因此,夏以沫常常红着脸,骂他不是一个称职的老师,以致她的字丝毫没有长进……但是,等她发现的时候,已不知从时候起,她写的每一个字,都已经似极了那个男人的笔迹……
不知不觉,他已在她的身上,深深烙下了属于他的不可磨灭的印记。
或许,有些事情真的是注定的。逃也逃不过。
“小姐……”
身旁的小丫鬟眼瞅着淅沥沥的雨水,满面愁容的道,“雨下这么大,看来今晚的月,是赏不了了……”
顿了顿,小心翼翼的,“……我们还用过去清思殿吗?……”
今天是中秋。在将夏以沫禁足半个多月之后,在顾绣如的求情下,宇文熠城终于允她在这个人月两团圆的日子,与阖宫众人一起于清思殿赏月……
只是,没想到会突然落起雨来。
望望晦暗的没有一丝光亮的天色,夏以沫怔怔的想,只怕今夜,确是见不到满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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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月两团圆……月不见,人是否又能团圆呢?
夏以沫没什么情绪的笑了笑。
绵密的雨丝,纷纷扬扬的从半空中扑落下来,将整个皇宫都笼罩在一片朦胧之中。夏以沫遥遥的望着,远处清思殿渐次亮起的模糊灯火,许久,轻声开口道,“柔香,一会儿你去清思殿走一趟……就说我在这里避雨,微感身子不适,今日就不过去赏月了……”
柔香应道,“是……”
雨,渐渐下的更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