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人都在等待着宇文熠城的反应。
烛火摇曳,灯花噼啪,偶尔爆出一两声脆响。
宇文熠城没什么情绪的嗓音,就在这一片压抑的沉默中,淡淡响起,说的是,“这件事,孤的确一早就知道……”
语声一顿,墨黑寒眸,沉沉瞥了一眼立在他面前的男子,“而且,当年,也算得上是七王弟介绍孤与翎儿认识的……”
宇文熠城的这一番话出口之后,方才还在各自盘算的众人,一时都谨慎起来,不敢再贸然说些什么。
夏以沫无声的笑了笑。也不看殿上众人的反应,只自顾自的端起面前的酒盏,一杯接一杯往喉中灌着。
惟有向婉儿,在听得他不仅不打算追究上官翎雪和宇文烨华,言辞之间还分明为他们开脱,心中的不甘更甚,呛声道,“那又怎么样?”
神情迫切,“陛下,你千万不要被他们蒙骗了……娴妃姐姐方才不是说,她曾经看见他们搂搂抱抱在一起吗?若是他们之间真的没什么私情的话,又怎么会大半夜的偷偷摸摸的在宫中幽会呢?”
越说下去,向婉儿越觉得自己理直气壮。一双描的精致的细长丹凤眼,更是咄咄盯向对面的上官翎雪,“俪妃妹妹,你为什么一句话也不说?是不是因为现在事实摆在面前,你无话可说了呢?”
这番质问,倒是有用,众人的目光,一时之间,纷纷落向那个从始至终、一句话也未曾说过的上官翎雪身上,显然都在等着看她有什么话要辩解。
也是直到这时,上官翎雪方才将擎在唇边的青瓷酒盅,轻巧的放回了桌上,一举手一抬足之间,莫不是姿态秀雅,一张化妆明艳的脸容上,更是半分失仪也不见,沉静容色,柔若春水一般,沁着令人舒心的轻浅笑意。
“娴妃姐姐……”
没有回应向婉儿的质疑,上官翎雪一双楚楚动人的温软眼波,径直落在了对面的顾绣如身上,柔柔嗓音,徐声开口道,“……不知你口中说的,看到我与谦王爷在夜里私会,是哪一天的事情呢?”
顾绣如却没有看她,只弯了弯唇角,悠悠道,“如果本宫没有记错的话,就是在沫儿妹妹回宫那一天……”
上官翎雪眸底极快的划过一抹锐利浮光,但只一瞬,便不动声色的尽数敛了去。
只是,面对顾绣如的指控,她并没有急于解释,而是唇瓣紧抿,明艳脸容上,神情未明,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她这一番沉默,落在向婉儿眼中,却无疑是默认。一袭粉紫衣裙的宫装丽人,遂迫不及待的兴奋开口道,“如今证据俱在,上官翎雪你还有什么话好说?……”
其时,上官翎雪正端起花梨木桌上的一盏清茶,递到唇边,听到对面的女子,如此迫不及待的将罪名扣在她身上,只顺手将未来得及入口的茶水,搁回了桌案上,柔媚嗓音,与此同时,毫无半分情绪的响起,“翎雪确实没什么话好说……”
向婉儿原本还一心等着好看她如何辩解,却没想到她竟然这样轻而易举的就承认了,一时之间,怔楞在那儿,倒不知该怎么反应了。
上官翎雪却已缓缓起身,向着端坐在上首的男子,盈盈拜倒,“陛下,翎雪与谦王爷确实在沫儿妹妹回宫那日见过面……”
语声一顿,她能感觉到一时之间,落在她身上的各色眼光,幸灾乐祸有之,讳莫如深有之,疑惑有之,坐等看好戏也有之……总之是,不一而足……
垂眸,遮去瞳底一闪即逝的讽笑,上官翎雪方才轻声继续道,“只是……翎雪与谦王爷并非在那里私会,而是无意中遇见的……”
“那日,沫儿妹妹回宫……”
上官翎雪的眼中浮起丝丝水汽,透出一种回忆伤怀旧事不愿多说的哀伤,弱柳扶风般的嗓音,如青丝轻缠,“……翎雪虽也为陛下能够得偿所愿而感到高兴……但是,心中却仍不由的觉得酸涩……翎雪自知不该妒忌沫儿妹妹,但却身不由己……身为女子,又怎么会希望自己心爱的男人,费尽心机的去得到另一个女子呢?……”
柔婉嗓音,说到后来,已是止不住的轻颤,如若细听,依稀可闻隐忍的哽咽,像是伤心欲绝,却偏偏不肯哭出声来一般,只叫人听着越发的起了怜意。
她这一番毫不掩饰的坦诚自己妒忌的言论,倒是引得在场的其他女子共鸣,联想到自身,都皆是不由的有些唏嘘。因同仇敌忾,一时之间,倒齐齐将一双双淬着怨毒的目光,恶狠狠的望向夏以沫,像是恨不能将她拆骨入腹了一般。
夏以沫却仿若未察,连眼角眉梢都没有一丝波动,只毫不在意的继续饮着杯中酒水。清澈酒液,将她嫣红的唇,染的越发浓丽,衬着唇畔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清极艳极。
宇文熠城定定凝住她的一双眸子,濯黑瞳色,蓦然一深。仿若沉的不见底的幽幽夜海,有浮光湛湛,暗流汹涌。
上官翎雪跪在地上的纤细身子,就是微微一僵。
顾绣如悠然嗓音,就在这个时候,曼声响起,“莫非俪妃妹妹就因为陛下喜欢沫儿妹妹多过喜欢你……所以才心中一时不忿,找上谦王爷的吗?”
那一句“陛下喜欢沫儿妹妹多过喜欢你”,就像是戳进上官翎雪眼中的一根刺一样,不除不快。
“娴妃姐姐,你为何要如此三番两次的诬陷翎雪?……”
抬眸,女子蓦然望向一旁的顾绣如,似水明眸里,一片难掩的悲愤与委屈,“翎雪可以对天发誓,自相识以来,到今日,翎雪与谦王爷之间,一直都是清清白白的,毫无所谓的私情可言……那日,娴妃姐姐宣称看到翎雪与谦王爷在流觞亭中说话,也不过是谦王爷见着翎雪心伤,恰好安慰了几句罢了……至于娴妃姐姐你说的,看到翎雪和谦王爷抱在一起,则全是子虚乌有,不实之词……”
语声一哽,“翎雪不知道自己哪里得罪了娴妃姐姐……令得娴妃姐姐你要这样的在陛下面前颠倒是非,诬陷翎雪……”
顾绣如听着从她口中柔柔弱弱的吐出的那一句“不知道哪里得罪了娴妃姐姐”,再望着她一副泫然欲泣的楚楚模样,嘴角终是不由的逸出一声冷笑,道,“本宫只说自己亲眼所见之事……至于是否诬陷,俪妃妹妹与谦王爷自己心知肚明……”
话音方落,宇文烨华却是蓦然跪倒在地,“臣弟与俪妃娘娘之间从无苟且,请皇兄明鉴……”
话说的坚定,神情却平静。一派坦坦荡荡,无愧于心。
宇文熠城目光沉沉的落在他身上,墨如点漆的一双寒眸,瞳色幽深,晦暗未明。然后,微微抬眸,状若不经意的瞥向那个坐在下首、此时此刻,如闻他人是非一般、悠然饮酒的女子身上……
上官翎雪心中瞬时一窒。垂低的眸子,遮去瞳仁里一闪而过的烈烈恨意与妒忌,将一双似水明眸,敛的温软而柔弱,“是,陛下宠爱沫儿妹妹,翎雪心中难过非常,但也只是难过而已,并不会因此做任何对不起陛下的事情……”
眉眼轻抬,定定的望向对面的男子,唇瓣轻启,一字一句,“在翎雪的心中,从始至终,都只有陛下一个人……自翎雪当日于唐国宫中,见陛下的第一眼起,翎雪就已经认定了陛下……翎雪此生,除了陛下之外,再也不会喜欢其他人……”
女子柔若春水的嗓音,幽幽回荡在偌大的宫殿里。话虽说的轻,却是蕴满了无数难以诉至于口的情意,似流风回雪,绵绵没有尽头一般。
夏以沫擎着汝窑天青色酒盅的指尖,就是动作一滞,清冽酒香,顿在唇边,凉意如秋。
那从上官翎雪口中轻轻吐出的这一番情深意重,连她这个旁观者,都听着动容……那个被她如此深爱着的男子,更会如此吧?
夏以沫不由自主的抬起头,遥遥望向那个男人,他却没有看她,没有看这殿中的任何一个人,就仿佛他们全都不存在一般……他的双眼,只定定的望着一个女子,望着上官翎雪,那总是冷冷清清的一双眸子,此时此刻,却溢满似水柔情,映着上官翎雪的柔美身姿,仿佛这个世间,只有她……除了她,再也看不到任何的人……
捏在青瓷酒盏上的细长手指,在这一刹那,僵硬如铁,指节泛白,用力的生疼。
夏以沫垂了眼眸。可是,属于那个男人特有的嗓音,却还是不受控制的钻入她的耳中,她听到他柔声开口,对那个女子说的是,“孤相信你……”
轻描淡写的四个字,在一瞬间,似是化成千万柄淬了剧毒的利剑,抵向夏以沫的心头。见血封喉。
她听到那个男人俯身,温柔的将跪在地上的女子扶起的细微声响,听到他冷冽嗓音,在一片死寂如坟墓的偌大宫殿里,凉薄响起,说的是,“此事到此为止……日后在这宫里,若是再有人拿此事诬陷上官翎雪或者谦王爷……格杀勿论……”
冷冽肃杀之气,幽幽回荡在静极的宫殿里,似寒天冻雪,渗出彻骨的凉意。
夏以沫突然轻笑出声,“陛下与俪妃娘娘当真是彼此情深意重,叫人艳羡……”
语声悠悠一转,落向一旁的宇文烨华,“……也不知谦王爷看到这样的情形,心里是怎样一番滋味?……”
语声一顿,浓丽眉眼,一点一点渗出刀锋般的凌厉,“毕竟,谦王爷为着俪妃娘娘,连人都杀了……”
宇文烨华垂首立于阶前,清俊脸容,一点一点变得惨白。
宇文熠城却只微微抬了抬眼皮,冷冽寒眸,漫不经心的瞥了一眼说话的女子,目光相接处,冷若冻雪。
瑜贵人察言观色,自是不会放过这样的机会,此时娇声笑道,“陛下方才才说过,若是有人再胆敢提及俪妃姐姐与谦王爷之间的事情,就格杀勿论……怎么,沫儿妹妹这么快,就不记得了吗?”
嗓音微顿,一双杏子眼,眼皮轻抬,滴溜溜的在宇文熠城、上官翎雪及夏以沫之间转了转,漾在唇畔的如花笑靥,也就更深了些。道,“……还是,沫儿妹妹你就如此的笃定,陛下不舍得杀你?”
夏以沫懒洋洋的一笑,“我一向有着自知之明,从不敢做这样的妄想……”
抬手,将面前的杯盏斟满,仰头,杯中酒水,一饮而尽,清冽酒气,衬得她浓丽眉目宛若春花初绽,一刹那丽的惊人。
沁凉酒液,灌入喉中,瞬时溢满苦涩,夏以沫捏着已经空了的青瓷酒盏,然后突兀的笑出了声,“……况且,我自认,方才也未曾说过什么对俪妃娘娘形成构陷的话……当然,俪妃娘娘若要非认定我诬陷她,那我也无话可说……”
听她仍是执意要将战火引到上官翎雪身上,席上众人各自对视一眼,都是一副等着看好戏的模样。
宇文熠城凉若秋水的一把嗓音,就在这个时候,冷冷清清的响起,“夏以沫,够了……”
看似轻描淡写的五个字,由男人口中说出来,孰轻孰重,却是再清楚不过。
席上的众女子,皆是心明眼亮之人,耳听着宇文熠城如此开口,自然晓得他站在哪一边,维护的又是哪个女子,于是,望向夏以沫的一双双眼睛,便毫不掩饰的带了几分幸灾乐祸以及讥诮之色,瞧向上官翎雪的讳莫视线里,则大多藏着一抹刻骨的妒忌和怨毒……
夏以沫隐在汝窑天青色酒盏之后的浓丽唇色,缓缓的,缓缓的,漾开一丝笑,那笑绕进眸子里,像千万朵凋零的春花重回枝头,清丽绝艳,却是极冷极淡,一分温度也无。
宇文熠城一双墨黑的眸子,定定顿在她眼睛上,瞳底幽深,沉不见底。
上官翎雪眼中极快的划过一丝锐芒,垂眸遮了去,柔声唤道,“陛下……”
宇文熠城转了眼眸,缓缓望向她。
四目相对,上官翎雪明若春水般的一双眸子,渐次揉进万千情意,却是一句话也未说,只将携着男人修长大掌的纤纤玉手,握的更紧了些,仿若千言万语,都只在这一刹那的无言当中。
做完这一切之后,女子方才缓缓起身,竟是径直站到了夏以沫的面前,“沫儿妹妹……”
嗓音婉转,上官翎雪嫣然唇瓣轻启,一字一句道,“我知道,因为司徒公子的死……你心中一直怨恨翎雪……你想要陷害翎雪,好替司徒公子报仇,翎雪无话可说,但是,沫儿妹妹你不应该牵连到谦王爷……这么长时间来,谦王爷待沫儿妹妹你的心意,你难道不知吗?你这样陷害他,可知谦王爷心中会多么的难受?你当真就丝毫不顾念谦王爷的感受吗?”
夏以沫静静的听着从她口中一字一句吐出的柔媚字眼,顿在唇畔的笑意,就那么一点一点的漾了开来,垂眸,将捏在手中空了的青瓷杯盏轻轻搁了下,抬手,复又斟了满,莹白指尖微微擎起,却是未递到唇边,顿了顿,也不知在想些什么,须臾,却是盈盈起身,隔着半张桌子,与对面的女子四目相对,手一扬,握在指尖的夺得千峰翠色般的青瓷酒盏,杯中清澈酒液,就那么泼到了她的脸上,一滴未剩……
这一切,都发生的太快。
偌大的宫殿里,一时静极,一丝声音也无。
不知是谁轻声“啊”了一声,在死寂如坟墓的房间里,似一颗砸进平静湖面的石子,骤然荡开一圈一圈的波澜。
夏以沫没有看清,那个男人是怎样从座位上起身,奔至上官翎雪身畔,一把将她从她的面前扯开,紧紧护在身后的……她只觉得他护住她的动作,是那样的刺眼,他寒眸如刃,冷冷盯住她的目光,也是那样的刺眼……她看到他凉薄唇瓣,咬牙切齿一般,从齿缝里挤出她的名字,唤的是,“夏以沫……”像是恨不能将她揉碎了,咽进肚子里一般。
夏以沫眼眸澄澈,微微抬起,甚至带着一分天真笑意般,定定的凝向对面的男子,饱满艳丽的唇,缓缓漾开一抹极清媚笑意,出口的嗓音,又轻又软,如不谙世事的孩童,“对不起……方才是我手滑了……”
像一簇熊熊烈火,蓦然在宇文熠城眼中点燃,刹那间烽火燎原,灼灼如焰。
携住上官翎雪的灼烈大掌,蓦然掐向夏以沫的皓腕,凶狠力度,像是恨不能将她的骨头捏碎了一般,男人从齿缝里咬出她的名字,“夏以沫,你发什么疯?”
夏以沫盈盈望向他,“我没有发什么疯……陛下,妾身只是醉了……”
抬手,柔柔双臂,蛇一样缠上男人的后颈,略带着醉意的温软眼波,望进他的眼里,饱满艳丽的唇,几乎贴在男人的唇畔,微微吐息之间,犹带着方方饮过的桂花酒的甜香味道,红唇轻启,嗓音懒懒,几不可闻,“……陛下,你送妾身回缀锦阁,好不好?……”
宇文熠城沉沉的望住她,墨如点漆的一双寒眸,一刹那间,风起云涌。
男人一把扯开攀在他身上的柔软身子,一双濯黑的眸子,像是要揉进她水汽弥漫的朦胧眼波里一样,薄唇轻启,一字一句,“夏以沫,你找死……”
话音未落,夏以沫绵软的身子,已蓦然腾地而起,牢牢被男人抱在了怀中,连给她惊呼的机会都不及,男人已是抱着她,大步向殿外走去。
走出老远,都仿佛能够听到女子揉的清脆而妩媚的轻笑声,绵绵不绝的荡进一片诡谲沉默的宫殿里。也听不出那笑意里,究竟是欢愉,还是悲伤。
偌大的结心阁里,一丝声音也无。
许久,都没有人开口。
半响,传来顾绣如的一声婉转轻笑,“真是一场好戏……”
美目流转,悠悠的扫过那道立在原处的窈窕身姿,唇畔笑靥轻绽,漫不经心的抿着杯中清甜的酒液。
众人或幸灾乐祸、或妒忌、或怨毒的声声话音,上官翎雪似听见了,也仿佛没听见。
一双似水明眸,只静静的望着男人与那个女子离去的方向,沉黑瞳色,一丝光亮也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