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行,雪晴然由衷地体会到了被人冷落的感觉。眼前的中年妇人,面色苍白,口中言语时而清醒时而迷茫,唯一不变的是眼神始终落在白夜身上。白夜默不作声地站在她身边,任她拉着自己的手。
“颜儿小时候,也像你家公主一般爱笑。”她有意无意地向雪晴然瞥过一眼,“可笑得没这样粉饰,是无遮无拦的笑脸……是个顽皮的孩子呢,只是特别愿意听我的话。”
从被冷落升级为反面教材的人笑得面不改色。她才不在意给别人的是什么样的笑容,她真正的笑颜,有一两个人见到就足够了。
“我从前不知道他们念家的规矩,生为男孩,过了五岁便不能与母亲相见,说是把男孩的血性都磨没了。念丞相更甚,连母亲都不让他叫,提到我,只能称‘夫人’。”
这一句之后是很长的沉默,血色在空气中洇浸开去。然后雪晴然站起身,将白夜的手从她手中拉出来:“义母,君颜哥哥此刻就在院外。”
念夫人嗤笑一声:“小姑娘,他在院外又如何?他像你这般年纪时,有一次偷偷来与我说话,隔着墙叫了我两声,结果被丞相知道了,在地牢里关了一个月。呵……我可怜的孩子,从那以后,我连他的声音都听不到了……”
她抬起一只手腕,看着腕上的镯子发出无意义的笑声:“我祖母陈氏来自有名的玉匠世家,这红玉镯,是她家传之物。我没有女儿,原想着等颜儿大了,把它传给儿媳妇……可是丞相说了,要么安安分分守在这个院子里,要么连丞相府都别想呆下去……”
脚步声传来,是侍女取茶回来,念夫人立时住了口,三人皆不做声。她又开始细细打量着白夜,却有些狐疑道:“雪王府确是个出人物的地方……你只是个侍卫,又如此年少,为何眉目间会有这样威严气势……”
白夜应道:“夫人所言,实不敢当。”
“不敢当?小小年纪,雪亲王竟放心将公主交与你,必是极信任你。”
“白夜不过是雪王府养的一只狗,是公主偏爱罢了。”
这句话从白夜口中说出,着实令人觉得怪异。念夫人看看他,又笑了,“你家公主能宠你到几时……”
雪晴然笑道:“不是还有义母这般宠他?”
白夜飞快地看她一眼,还未及开口,念夫人却似想到了什么,从腕上退下那个红玉
镯,郑重地放到白夜手中:“这镯子,左右是等不到给颜儿了,就给了你吧。”
白夜正要推辞,却听得雪晴然说:“小白,莫辜负义母心意。”
他便又接过镯子。念夫人伸手拍拍他的脸,笑了:“不管身份如何,总须活得像个人样。雪王府对你究竟何等大恩,你还真要把自己当成只小狗了?对个小公主也要这么听话。”
“公主是我主人——”
“好了好了!”夫人顿时打断他,心烦意乱地叹了口气,“我儿君颜,该不会也像你这样吧。”
雪晴然忙说:“义母,不如听莲儿讲讲君颜哥哥的事情吧?”
秋日午后,太阳多少还有些火辣。阿缎看着面前的白衣少年,一口气恨不得叹到骨头缝里。以前也常因什么事这样等着,但因为玄明一直在旁逗趣,从未觉得无聊。而这少年自从公主进了院子,就再未动过一根手指,一动不动地盯着院门站到了现在。早知如此,谁会和他一起等啊!更何况还没吃午饭。
想着想着,肚子非常大声地响了起来。
君颜像是突然惊醒一般,猛然收回了望着院门的眼神,回头对阿缎温和一笑:“让姐姐等到现在,是君颜不好,我们这就去找个地方休息吧。”
阿缎又一次脸红了:“公,公子太客气了。”
君颜说:“晴然是我妹妹,她的家人就是我的家人。”
阿缎看着这少年温润如玉的眼眸,猛然想到那不染纤尘的白衣之下是怎样一片累累伤痕。不知为何,心头好像划过什么利刃般痛了一痛。
君颜转过身正要走,身后院门却突然开了。阿缎清楚地看到,少年浑身一抖,像在期盼什么一样急转身去。而转身之后那一闪即逝的失落,却是只有雪晴然看到了。
“让君颜哥哥等到现在,是莲儿不好,我们这就去找个地方休息吧。”
阿缎咧了咧嘴,那句话怎么说的?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啊。
君颜说:“时候不早,晴然可是饿了?”
雪晴然十分腼腆地笑了。
这天晚上,在太阳里苦站大半天的阿缎很早便睡下。雪晴然却大半夜爬起来,嘟囔着口渴四处找水。于门外打瞌睡的白夜被屋里嘟嘟哝哝的声音惊醒,听了听发现只是有人口渴。正想接着睡,雪晴然已将低声唤道:“小白,小白……”
少年想了想,无声地推开门走了进去,果然看到女孩衣冠楚楚地坐在桌前,根本就是一直没睡等到现在。
他又想了想,从怀中取出白天夫人送的镯子,放到桌上。
雪晴然笑了,起身走到他面前站定,压低了声音说道:“我从未将你当成……”
“白夜知道。”
他以不合年龄的淡然看着有些惊讶的雪晴然:“公主从未将玄明和我当成什么狗,听到我们自己这样说也会不悦,这些白夜都知道。只是丞相府的人似乎有些怀疑我,所以不得不如此。”
雪晴然盯着他看了一会,突然眉目尽展,朗声笑了。一边笑,一边提起茶壶倒了两杯茶:“小白,你在心里,当我做什么?”
被吵醒的阿缎迷迷糊糊奔出来的时候,正看到雪晴然和白夜杯盏相碰,各自仰首饮下冷茶。她揉揉眼睛再去看时,白夜已经闪出门去不见踪影。雪晴然仍然面上含笑:“阿缎,来与我以茶代酒喝一杯。”
仍然半睡半醒的阿缎压住一个呵欠:“奴婢不敢。”
雪晴然摇摇头,一边解衣,一边笑着向内室走去。
此后连续几天,丞相府又恢复了宁静。雪王府来的公主老老实实地跟着公子在书房读书——尽管大多数时候是在打瞌睡或玩珠络,好歹是安静了下来。
就在小湖周围那些侍者模样的人渐渐减少直至消失之际,某天君颜从书中抬起头来,有些惊奇地发现雪晴然没有在打瞌睡,而是凝神看着他,目光清明。
两人就这么对视了一阵,然后雪晴然起身走到君颜面前,将一本书放到他膝上,又转身走回去,若无其事地坐回自己的位置。
君颜打开书,看到一张窄窄的纸条:棋盒中玉镯,是夫人留给君颜哥哥钟情之人。
少年放在书上的手微微一动,已将纸条揉进手心。随后从桌上碟中取来一块点心,将字条和点心同时送入口中,手心只剩一丝温暖桂香。
是夜念丞相对着儿子几番叹息,说这才没几日,别的没学会倒学会吃点心了,真是辱没了念家祖宗的名声云云。君颜恭顺地跪在父亲面前,一如既往不做辩解,只是心中于这一刻空前的喜欢上了桂花糕的暖香。
念丞相失望得连罚跪都未罚就让君颜回了,没人看到少年走入夜色中时唇角泛起的浅笑,是那般陌生的温暖。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