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晴然十一岁这年,横云迎来了一个苦夏。越冬作物颗粒无收,连新一年的种子也没能留下。原本由官府发放的种子,又因春夏间的大旱化为泡影。各地陆续出现了饿殍,并且人数不断增加。王城关闭了四方城门,但城中早已经聚起许多流民,一旦有人滋事,必将异常棘手。
王城中所居高官富户,无不在饥馑之前备好了粮,并在街头出现第一个流民影子的时候关紧大门,布以侍卫或佣兵。等到王城大门也关起来,便纷纷进入冬眠般的寂静。各位官员更是开始有意无意地哭穷,以免被皇帝找上缴粮充公。
雪亲王已经受命前往兵部准备维稳,并且迟迟不能回来。转眼皇帝生辰已至,端木槿自然无法前往,最终雪晴然留书一封,带着几个人去了皇宫。
史官记载,这一年皇帝生辰时,聚百官于宫中,共商赈灾之事。无奈百官皆言自家口粮将尽,表示除了共同勒紧腰带外恐无它法。由于百官口风异常一致,皇帝也只得强咽恶气。
宴会在这微妙的氛围中继续下去,直到年方十一的莲花公主起身为皇帝献一首琴曲。
此情此景,原本无人有心去听一个孩子的琴声。然那琴声顷刻间如同金风秋水般漫过琴弦,漫过夏日林木,漫过每个人的眉梢眼底,激起层层寒气逼人的涟漪。使得在场所有人都不由自主地安静下来,目不转睛地看着抚琴的女孩。在渐渐急促迫人的恢宏弦音中,她尚显稚气的面孔上没有任何可称为表情的东西,虽然在笑,笑容却是不可触及的遥远。
曲终之时,竟无人说话。只见这女孩从容起身,走到皇帝身边一拜。皇帝身边的少年挑起一双黛色眼睛,悄悄笑了。
皇帝定定地看着雪晴然:“你多大了?”
“回陛下,莲儿今年十一。”
“何人传你琴艺?”
“从前父亲从江夏请过一位先生,莲儿六岁时走了。之后就没有先生了。”
皇帝点点头:“自从千霜皇后离开皇宫,就再没听过这样的琴声了。便是御琴师的琴声,也没你这般气度。”
百官闻言一凛,愈发不敢出声。
然而皇帝却微微笑了:“你的琴声这么好……流夏,你说该赏她什么?”
旁边的少年应道:“不如问问公主想要些什么。”
皇帝点点头表示同意。雪晴然说:“如今适逢岁馑,莲儿不能帮陛下分忧,反倒为几首曲子讨赏,实在是不敢。但若能得在场各位大人的指点,却是感激不尽。”
皇帝便对百官问道:“众卿认为,公主琴艺如何?”
一位大臣连忙上前一步道:“老臣以为,公主此曲只应天上有,如此妙音,乃是千金难买,我等实在是谈不上指点。”
旁边一片附和,这曲子不管是否真好,毕竟是已经得到了皇帝的高度评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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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皇子看了皇帝一眼,对雪晴然笑道:“公主,这可难为各位大人了。”
女孩浅声说道:“是大人们高看莲儿了……既如此,莲儿便换个要求。”
她回过身,向着群臣的方向一揖:“莲儿琴声断不敢称千金难买,但正值馑年,也只得觍颜向各位大人索些卖艺钱。”
众人一惊,纷纷对刚才提到“千金”的大臣投以谴责的眼神。那大臣抵挡不住眼神的攻击,硬着头皮问道:“不知公主一曲……收多少钱?”
雪晴然说:“莲儿客居丞相府时,为义父念丞相抚一曲琴,义父便赏莲儿十斤粟米。所以今日也按义父的规矩,收十斤粮食。”
众人顿时松了口气。再怎么哭穷,拿十斤粮食还不至于影响大局。
皇帝看着一切,不动声色地问道:“念丞相一首曲子给你十斤粟,那他一共听了你多少曲子?”
雪晴然说:“每日两三首,义父一共听过莲儿琴曲一百二十七首。”
众人都低头,迅速一算……旋即十分震惊地望向脸色铁青,完全呆了的念丞相。雪晴然确是用琴曲换过他十斤粟,可她当时并未说……念丞相一呆,因他想起雪晴然当时的确说了“一曲,要十斤粟”这句话。
雪晴然不失时机地说道:“除却其中一次被晴然取了做点心以外,余下部分义父都替莲儿好好地存在相府花园亭下了。”
念丞相心下大惊,不敢相信一切都是这年幼的女孩早就设下的计谋。而雪晴然那厢已朝着皇帝扑通跪下:“义父对莲儿这般爱护,实在是令人感动至极……”
皇帝看了看念丞相,微微眯了一下眼。念丞相顿时汗如雨下,上前一步道:“话虽如此,但当时并未料到会有饥馑,所以府里口粮也都在一起
。如今这般,万万不敢再行购粮,只能靠之前剩下的勉强度日。公主的那份粟,恐怕也只得日后加倍偿还了。”
雪晴然含泪点头道:“莲儿怎敢要义父多还,义父腊月初五购入的粮,按相府人口算下来,也只剩不到两千一百四十斤,莲儿再多要,岂非不义。”
念丞相眼睛有些发绿,他那仓中所存粮食每百斤装一袋,昨晚清点时正是两百一十零半袋。然而就是相府之中,知道此事的也不过三人。正要说话,皇帝却先开了口:“我倒觉得,能听到莲花公主的琴声,便是每人出一千斤粮,也是应该的。”
此言一出,满坐寂然。半晌,才有一位官员战战兢兢地说:“等饥馑过去,我等攒够这么多粮食,自然不在话下。”
皇帝不理他,随口说道:“今日孩子们都不在,这宴会也是无聊。不如众卿现在就去派人取了粮给公主吧。念丞相一向简朴,侍从甚少照顾不及,就不必亲自烦恼了。流夏,你去丞相府。”
夏皇子略一沉默,回望了他一下。少年人的黛色眼眸中有些幽暗难辨的东西,雪晴然看不出那是探询还是踌躇。她想了想,对他粲然一笑。
珠帘外的琴声,依旧引人失神,仿佛外面的一切纷争都不过是梦。
弹琴的人声音也依然平静如斯:“夏皇子确已将全部粮食送至雪王府。听闻莲花公主曾经力拒,说这粮食本是为陛下所收,奈何许多官员都在场,终是势单力薄,只得勉强收下了。”
皇帝摇摇头:“到底是个孩子。”
“是个厉害孩子,可惜终是不比夏皇子通透。平日里陛下总忧心夏皇子和雪王府走得太近,现在看来,只要陛下授意,他是不会被小儿女的心思绊住的。”
“能得你的夸赞,也算不容易。”
“……陛下此刻所忧,可是为雪亲王?”
没有回答。
琴声一变,陡然带了萧杀之意,语声却依旧安静淡漠:“雪亲王若在此时回到王府,不仅前功尽弃,而且后患无穷。陛下切不可因一时心软,走漏了风声。”
“但以他性格,若知道……”
“王府屯粮的风声必然是丞相放出去的,雪慕寒若怪,就去怪他好了,与陛下有何关系。”
琴声停下来。珠帘内外皆是寂然。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