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白衣学士念君颜受了重伤,文淑公主羽华的大婚仪式并未在十二月初十这一天如期举行。于是这一天最大的事件转而换作了本朝另一位公主雪晴然的十六岁生辰。
这一日不知为何来人特别多,不光各亲王府的兄弟姐妹尽数到齐,便是稍有些沾亲带故的同辈也都纷纷携厚礼来到雪王府。
雪晴然拗不过端木槿,穿起一身极隆重的衣服。因她自幼的封号是莲花公主,那衣服广袖上便绣满重重叠叠冰莲,坠得腰带几乎承受不起。又有一件轻暖白裘,从头顶一直拖曳到地上。冰莲花开得正好,便摘了数枝点缀在她鬟上,又戴着那只用惯了的白玉簪,其余钗饰一律不要。
与她相比,梦渊只穿了身普普通通的青袄裤,外面罩着月白翻毛褂子,显得十分朴素。然他生得白净俊秀,又会讨人喜欢,自比别家那些锦绣衣冠的孩子显眼。雪晴然一早带他去园里,路上却见他不住四下张望,不禁笑道:“今天来了好些人,梦渊喜不喜欢?”
梦渊点点头,扬起脸来望着她,有些担心似的问:“羽华姐姐会来么?”
“想必要来……”雪晴然答了一句,觉得他问得好没来由,便反问道:“怎么问起她了?”
梦渊说:“母亲说,哥哥是跟她走了。她要是来了,哥哥不就也来了么?”
两人往前走了一阵子,雪晴然才说:“梦渊,你看到他,打算怎样?”
“母亲说他不想再回来了……那我只看看他就好了。”
说话间走到了花园门口,却见夏皇子正站在此处准备接待来人。雪晴然笑道:“三皇子接客辛苦否?”
夏皇子对她这些惊人之语早已习以为常,一笑而已。忽然发觉梦渊正在雪晴然身边,似乎很苦恼地看着他。不禁笑道:“雪郡王,谁欺负你了,我去给你出气。”
梦渊小声说:“没有人欺负我。”
夏皇子正要再问,忽然目光朝着雪晴然身后落去,微笑道:“念学士重伤未愈,也赏脸来给晴然庆生,真令人诚惶诚恐。雪流夏这厢有礼了。”
雪晴然下意识地回过头,果然见到君颜一身白衣站在雪地里,脸色亦是苍白如雪。他依然如同幼时一般,像个冷冷的雪人。只是那白的脸颊上,有一道泪痕般的血红刀伤,注定了永远无法愈合。
夏皇子说:“外边冷,念学士还是快去那些个临时暖阁里歇着吧,流夏不送了。”
君颜的目光只停在雪晴然身上,像是没听到他说话。夏皇子低声笑道:“念君颜,晴然确是好看,但你该看的人在身后。”
君颜闻言转过身去,正撞上羽华的眼神。羽华待要唤他,却突然睁大了眼,悚然地看着他脸上那道伤,骇得说不出话。许久才颤声道:“念公子,是谁对你下此毒手!”
君颜并不回答。羽华急不择言,上前一步道:“是不是哪个心存嫉妒——”
君颜仍不回答。她身后一个宫女却开了口道:“公主这话可不当讲呢。”
羽华如同被一盆冷水泼中,当即闭口不言。君颜趁机向她一揖,转身走了。
雪晴然留心望去,见那宫女头上只有一支簪子,上坠着一颗金珠,只觉得有些眼熟。宫女又说:“公主,今天忒冷,冻坏了公主奴婢可担待不起,咱们还是快去找个地方暖暖吧。”
羽华像被谁赶着一般往花园里走,走到雪晴然身边时,突然又停住脚,看她一眼,转身走向身后一人。
梦渊露出一个惊讶的神情,就要上前。却听一声脆响,是羽华毫无来由地狠狠一巴掌抽在玄明脸上。
在场所有人无不怔住。羽华趁机又抽了一巴掌。待要再打,忽听梦渊呜呜咽咽哭了起来。此事出乎意料,她略略一停,旋即骂道:“惊吓了郡王,还不去赔罪。”
玄明当即走到梦渊面前跪下,低声说:“郡王莫哭……”
梦渊终究是孩子,听到这话反而抱住他放声大哭。玄明忙将他拉开,向后退了退。羽华见状又要开口,夏皇子慢慢向前一步,挡住了她。
“你若这么讨厌这侍卫,将他换与我怎样?”
像是被寒风吹透了,羽华激灵灵打了个寒颤,她身边那宫女笑道:“公主今日之举,甚好呀。”
羽华再不多言,也不去看玄明,匆匆奔向园中去了。雪晴然这才松开咬紧的牙齿,口中顿时泛起一股血腥。一开口,唇上便染了一片殷红。耳畔久违的响起了铮铮琮琮的弦音,声声直入骨髓。
四下寂然,只剩梦渊不时一声啜泣。夏皇子握起雪晴然手腕,将她唇上血迹拭去,安慰道:“这里冷,带梦渊去暖暖。改天我一定把他要来还你。”
雪晴然切齿道:“流夏,连你也要这样么?”
夏皇子谨慎地沉默了一会,终于明白她的意思,是不喜有人将玄明看做可以换来换去的物件。遂转身去将玄明扶起,轻声道:“他伤了脸,怕会有印。晴然,我去帮他敷一敷,你看如何?”
雪晴然默默点头,他这才领着玄明走了。
走出不知多远,来到花园深处一座低矮断崖下。此处再也听不到一点人声,夏皇子回过头来,手已搭在剑柄上。
“玄明,你
到底是什么人?”
玄明微微怔住,好一会才应道:“皇子慧眼,不是早就认得我……”
“你曾说自己是府外买来的,并无姓氏。又对我父皇说你姓花。这里哪句是真,哪句是假?”
“回皇子,我自幼辗转跟随过许多人家,只是最先养我的那人姓花。”
“昨天夜里,有人夜潜凤箫宫,意图盗走百花图。”夏皇子黛色的眼眸盯着他,露出了人前少有的锐利锋芒,“此人玄术特异,能行走无声。若非我兄长夜间发病求药,我当真察觉不到他的踪迹。”
玄明怔道:“皇子为何要说这些?我实在——”
“我与此人交手,发觉他虽赋异秉,玄术倒并不高明。但那身手之快,却是天下难寻其二。”夏皇子落在剑柄上的手慢慢握紧,指节泛起白色,“这么快的人,我至今只见过一个。玄明,最近一年新入宫的人也只有你一个,这事真是巧极了。”
玄明沉默片刻,才说:“皇子既是讲明了怀疑我,便是直接杀了我,我又有什么话说。”
夏皇子切齿一笑:“莫与我耍这样的把戏卖乖。我且问你,你的金错刀是不是没了?”
玄明不禁抬起头:“皇子……何出此言?”
“此前你在白礼面前用刀,是因你被他逼入绝境,生死一线。昨夜那贼子,我亦几次将他逼得走投无路,却始终不见他用任何兵刃。既是算好了要来盗图,何以不带兵刃来?想必他的兵刃是不在身边了吧。”
玄明略一思索,低声道:“如此,请皇子明鉴。”
说罢突然伸出右手,一道青色锋刃清清楚楚亮在掌心。
夏皇子一时语塞,许久,才将手从剑上移开,微微一笑:“既是这样,还望你好生侍候着雪羽华。莫再三番五次惹她着恼,因你二人之事牵及旁人。”
说罢再不理他,自己顺着来路慢慢回去了。
等他走远不见,玄明才轻轻舒一口气,收起刀到一棵树下坐了,慢慢揉着一侧手臂。
“七八年的伤,怎么一到天冷还会痛……”
从这棵树下抬头望去,正对着那矮矮的断崖。眼前依稀有个粉妆玉琢的小小女孩,一脚踏空,凄凄惨惨滚下崖来,就在他怀里,一路撞到了这棵树上。
幻影一闪即逝,转瞬成空,唯一留下来可作证明的,就只有手臂上这个隐隐作痛的陈年旧伤了。他依旧扶着手臂,口中轻轻念着一首不知多久以前听过的歌:“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
四下无声,愈发显得他的声音格外寂寥。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