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发生意外时,人们往往来不及做出反应,通常会因思维被突然的打断导致脑中变得一片空白。但他的大脑……却做出了反应。也可能是在那一瞬间,只是经由自身的潜意识明确地注意到发生了什么事,本人并没有主观上的思考。可就结果来说是一样的。他认定和接受了那样的现实。以至于后来的非正规渠道的堕落,被他带来的那具假想躯体,按合理性的处于了严重损伤的状态……”翡翠以中规中矩的口吻说道。只有这样,她才能不被他正坐在自己身边,这样的事实影响。她对这个人……
是的。从很久很久以前,从那时起,她就认识他了。只是他不知道。
“你是说他当时受了很严重的伤?是你治好他的吗?”
“不……不是的。”翡翠紧张地说道,整理思绪,她试图用最委婉的话语来将已经发生的事情阐述清楚。
“他的身体是由自己假想出来的,我们作为他会本能抗拒的外部力量是没有能力做这种修复的。如果治疗对象是我们创造出来的生命体,以及像是你这样的合法居民就没问题。”合法?“总……总之,检查还是可以的。经过检查,我发现他的脏器多处受损,就算有办法送回你们的时代恐怕也没……”没什么啊?呸呸呸!翡翠心里发出一声哀叹,她突然觉得自己很失败,跟在鞠月身边也不短了,和奥格共事的则更久,可就是没能学会他们就人情上的酌词能力。“反正,就是说,当时他醒不过来……我没办法征求他的意见,比较紧急,我就只好自己做出决定,给坏掉的地方进行了一种模拟替换。”
“替换……是指他的内脏?”林君难以置信地问道,在他听来,翡翠口中的每个字都像是惊悚片的准台词。
“是的,就和制作模拟记忆体类似。为了不出现排斥现象,我……我还提取了他的记忆。”
就是在那段记忆里,她认识了他。回忆的主人公可能都注意不到的细微之处,只要曾经确实的发生过,就都能残留在深层意识中,并完整地呈现到一旁窥视的她的眼中……只是那终归只能是一种单方面发生的情感,就算说出来,也没有用。对他来说,她还是个初次见面的陌生人。根本不能实现的……何况,她本身就不允许。
“在保证他的身体机能恢复后,我们立刻把他送回到发现他的地方了。然后就像你知道的那样,在不知情的情况下,他与边境签订了根本约束不了他的契约……”
“契约?”林君顺势看了看自己的手,和破君一并用炭笔写下姓名的整个过程还历历在目。
“就是以己之力自愿偿还。没有定下契约的人没有选择的权力,会被直接送达到我们这边。至于能否顺利重生,也不是绝对的事。他们不愿意留下,都是因为在现世已经找到了属于他们的幸福。想要做的事,未完成的事,挂念的人,记恨的人。总之,他们并不需要再次接受虚拟的人生。而签署契约则是专给已经没有任何奢望,选择逃避或放弃……”猛然捂上自己的嘴,翡翠胆怯地看着面前的茶杯,她想不出该用什么方式继续说这些。
“我、我是说……”
“没关系。”林君淡然地笑道。他早就有所察觉了,所有选择留下来的人,在原来那个世界都只剩下自己而已。
“嗯……他、他的话,契约对他并不生效。”翡翠有些勉强地接着说道,“可以说……他既不属于这个世界,亦不属于现世了。没有真正死亡,所以,也不会有重新回到现世的机会。我们并不清楚为什么他会被牵引到这里,但也基于人道把他修复了。至于如果我们不救他他是否会按照原先的实际寿命消失掉,还是会以特例的存在而永远无法消失,我们并不打算冒险尝试。因为他目前还是无辜的,我们不应该干涉……可是问题没有就此终结。当时是有妥善解决他的危机,但我的能力毕竟是以墨汁和纸张作为媒介的,没办法长期与其他物质相辅。想要让他的生命顺利延续……就需要定期替换新的脏器。否则到一定时候,假的内脏就会被他身体里的其他成分腐蚀,腐烂在体内。也好在后来他能接受这样的事实,赞同我当时的做法。我现在定期会给他做检查,你不需要担心……”
“……担心?”林君茫然地重复道,他听得头都是懵的。她在说什么?这女孩在说什么?无法重生?内脏?腐烂?如果……如同重复了千百遍的祈祷——如果这只是个梦,就赶快让他醒过来吧!
“其、其实……”被那样可怕的神态吓到,翡翠结巴起来,她不安地向那扇被关起来的门看了看,但班长却没有如她期望的那般在此时出来替她解围。“其实我觉得,让你知道这些,应该也是臣先生的意思。因为我听他说……你似乎希望他能回去。可是这样不行,他、他不能回去,我是说,他回不去了……”
“这些话他自己说不出口,于是就安排你们来跟我说,是吗?”
所有的一切都在他的安排下进行。所有的一切……他什么都知道了。那个混蛋!他知道什么啊?!
轰!
猛然间一声巨响,教堂的大门毫无预兆地被撞开了。硝烟已然腾起,让人看不真切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但是就凭那半片仅靠一个门栓支撑斜歪在地上的黑褐色门扇,就足以说明有多不妙了。
随之站起身,林君下意识地护住翡翠,带着她向后退去。跌跌撞撞地穿过礼拜用的长椅,翡翠回过头朝那边张望着。仅一眼,她便果断地甩开了那只紧抓着自己的手,反身站在林君前面。
“怎么、那是……什么?”
透过尘烟,一只青白的手逐渐显露出来。它托着门梁,探入身子,胸前的领巾顺着气流缓缓飘动着,少许尘土被吸附在身上的黑色绒服上,让它的领口都变成了青灰色。待到尘埃落定后,它也正式踏进来了——五瓣高耸的白色翎毛,凹陷下去的红色眼睛,银色的独角,翘起的脚尖,附着花边的袖口,筒状的裤子,看起来却不怎么滑稽的黑色小丑扣着一张面无表情的脸孔搜寻着——“终于见到你了,翡翠。”黑色的修道服,银色的短发,银色的眼珠。居然是白银,她亲自破坏了这个她曾经栖居的教会。“我还以为,公主会一直躲在高塔里呢。”
“……瞳,”翡翠皱着眉头应道,“你要做什么?”
“叫我白银吧。”
白银的表情看起来还是那么温和。只是,从她十个手指上的套环连接出的丝线却是一路送至到那个巨大的黑色小丑身上的——是悬线傀儡。可要说是用线操纵的,这些线却软软地或吊在半空中,或瘫在地上。再加上白银清瘦的身子骨,丝毫看不出她可以就此将这个沉重的、高达一丈三的怪物调动起来。但就发生在眼前,容不得人不信。
“怎么回事?”林君迷茫地问道,会攻击自己教会的修女他还是第一次碰到。当然,出场这么可怕的修女也是……和最初会面的情景截然不同。可要是没看到那小丑,白银给他的感觉恐怕也依旧是慈祥的。
“真意外,林先生也在。”白银礼貌地说道,随即,她将看不到任何影像的银色瞳孔转移到翡翠身上,仿佛一开始就知道她在那里站着。是声源?和林君与她初次见面时所察觉到的一样,她对声源与气息非常敏感,判断也相当准确。
“「书于此处。」”翡翠很快地低声念道,这回于她手中腾起的书可并不仅仅只是普通的绘本了。上面记载着以备不时之需的……
主人还在犹豫着是否要打开,书本自己却忽然动了起来。里面像有什么东西在拼命挣扎着,试图脱出这个困住它的牢笼。听到这样的声响,白银谨慎地停下脚步,也让黑色的小丑站在身前,有所顾忌地与翡翠对峙着。而也就在这时,刺耳的哗啦声骤起,教堂一侧的彩绘玻璃被打碎了。玻璃碎片凌乱地落了一地,明黄色的阳光投射进来。紧接着翻过来一个人,她背对着光,单手叉腰傲然而立。
“我不是说了吗?不可以进来。”
是莲华小姐。她的头巾不见了,修道服的裙摆也有些破损,像被什么扯烂了,露出里面白色的丝袜。站定了,莲华小姐用对待一个不听话的孩子的口吻说道,“打扰别人谈恋爱,可是会被马踢到十八层地狱的。”
“……莲华?”白银侧耳倾听道,她确信自己刚才已经把守在门口的华源莲和奥格都用另一个傀儡缚住了。
“阿贝兰森那老家伙没有告诉你,我很擅长分解吗?”奥格边说边也从那个非正门的入口爬了进来。大概是动作不够利落,他的一只裤腿被玻璃尖锐的断面绊住了。“哎呀,这可怎么办……”
“没关系,等会儿我给你补好啦。”莲华呵呵地笑道,扶了他一把。
“我看你还是不要当修女好了。”奥格借机夸张地说,“没有你在身边,我什么都做不好。”
“讨厌啦,当这么多人的面……”
“那有什么关系?”
“喂,这里是教堂……”林君忍不住提醒道,眼前的景象让他在觉得意外之余更多了少许怪诞。这种感觉,就好像是当初破君活生生地走到他身边,又告诉他这里还有个公安局的时候差不多。若说在才见到镰锥时他只剩毛骨悚然,那这时再看到这个黑色小丑就应该算是,习惯了?
“真落魄啊,显然已经成了联盟的爪牙了。前?班长。”不知是不是林君的错觉,面貌和善的白银的声音里带了少许挑衅,她扬声道,“不过我今天不是来找你们的。我听说翡翠在这里,所以我是来取走奥林匹雅的。当然顺便……总而言之,翡翠,把她还给我吧。我们需要她。你知道的,没有奥林匹雅,丑角就不能成为完美的傀儡。”
“可是奥林匹雅的情人……你们找到那位和她匹配度完全吻合的适合者了吗?”翡翠明知故问道。
眼前这具黑色小丑的悬线傀儡名为丑角。奥林匹雅则是要在曾经摘取他一只手臂并毁掉他的左眼的另一个傀儡——与丑角几乎完全相反,奥林匹雅是一个举止高雅,感性,拥有绝美女性形态的悬线傀儡。她戴着华丽的冠冕,穿着宛若婚纱般珍贵的礼服,通过机关,还可以伸展出巨大的白色双翼,以及名为圣母的拥抱的第三双臂膀……只不过,完美的不一定是完整的。
这两具悬线傀儡的巅峰只能通过以性命相搏的一战造就。当他们互相摘下对方一只手臂,即是说在丑角失去左眼和左臂时,丑角和奥林匹雅才能各自成为完全形态。现在白银操纵的这个两只手臂俱全且拥有完美的冷峻容颜的丑角,反而不能发挥出足够的实力。而之所以拖延到现在还没有完成,是因为奥林匹雅要比丑角更加难以控制。只有能担任起“奥林匹雅的情人”这个称呼的白银,才能成为她永远的伴侣。
——白银。其实白银并不是单单指的是一个人。能操纵这样形态的悬线傀儡的人都是有着银色头发和银色眼睛的人,这样的人就被统称为白银。而在这场混乱的内战中,身为悬线傀儡中的佼佼者的丑角,很可能就代替了这个世界唯一的白银,瞳的心之子。
“不一定非要适合者,你不会了解我们有多需要奥林匹雅。”白银脸上还挂着笑,她诚恳地说道,“她不属于你,还是还给我们的吧。”
“不了解的是你。就算根据条件进行模拟战斗,丑角也无法变成完美的。没有相应的羁绊,他们都只是空壳而已。我就是无法赞同这样乱来的方式才会把奥林匹雅带走。”一向柔弱的翡翠在此时显得异常坚定。
角色是构成剧情的必然要素。且不说那种投机取巧的方式是否能成功,若是将奥林匹雅和丑角完成,那拥有自愿成为唯一的白银的现科学班,也就会拥有创造自动傀儡的力量了。那时……天下铁定会大乱。
与丑角这样的悬线傀儡不同,也与遍布乐园各处AI完善的人偶不同,非要形容的话,准确来说,自动傀儡是一种拥有自我意识、学习能力,也几乎坚不可摧且破坏力强大的机械人。作为附属物被创造出来的傀儡们,只是被束缚在这个世界,用来推动这个世界的棋子,有必要制造成那么恐怖的程度吗?而且打着支持北馆要让一切归于正常状态的现任科学班,为什么要做那种东西?有悖逻辑。想也知道没好事了。
“怎么办,Darryl?”见没有和平的趋势,莲华小姐只好问道,“你有把握把丑角分解掉吗?”
“很难说。不过索性它不是生命体,但分解掉说不定也可以通过修复再生。”奥格的样子像是陷入了苦恼,可紧接着转眼他就又变得信心十足起来。“白银,你知道翡翠在这里是从真实之眼那里拿到的情报?仔细想想吧,你也应该明白,真实之眼是站在我们这边的。如果你再动奥林匹雅的心思,就别怪我们不顾及往日情面,对你的钥匙动手了。”
“胡说。”白银半闭着眼睛,像觉得好笑似的说道,“真实之眼不会平白无故把这种情报送给你,你根本不知道我的钥匙是谁。”
“果然是个人啊。”奥格恍然大悟地点点头。钥匙通常来说,除了人类外,还有可能是其他生命体。反正只要是对舞姬最重要的那一个就行了。
“真实之眼也不会帮你们太久。”白银没由来地说着,动了下手指。伴着沙沙的响声,丑角微微动了一下。“华源莲,你知道吗?如果可以,我这回顺便还想杀了你的钥匙。”
“我会让你那么做吗?翡翠小妹,看着吧,看我怎么帮你干掉这个打扰你谈恋爱的大坏蛋。”
轻撩被扯破的下摆,莲华将裙角干练地系在一起。也就是这会儿,林君才注意到,莲华小姐脚下不知在何时多了一双……轮鞋?是轮鞋没错,但样子却有些奇怪?
下一秒,也没见莲华怎样施力,她人就窜出去了。所谓擒贼先擒王,与这种难以破坏的傀儡正面冲突是不会讨好的。急转方向,莲华跳脚攀上了侧面的墙壁。只有两个略大的圆润轮子的轮鞋与墙面发生强烈的摩擦,她如履平地地在上面滑行,用急速的惯性颠覆了重力。转眼就迂回到了白银的后方。却在此时,丑角张开的双臂,吱吱呀呀地叫起来,身体内部像是有古旧的齿轮在运作。咔嚓一声,他分裂成了两半,不,是他的上半身凸起来了。多个古旧的原木色杠杆连接在内,每个零件都严阵以待。
“回旋……LesArtsMartiaux!”
随着白银微弱的呼喊,像舞蹈般张扬,丑角的上半身急速地旋转起来。若刀刃般锋利的指尖毫不间断地刮在墙上,削出深邃的凹痕。脚下一声刺耳的停顿,莲华的主动瞬间就被破坏了。她只好跳跃起来,向反方向疾驰。丑角却灵活地紧追着她,如狂躁的龙卷风似的要将她卷入风眼之中。
眼睛看不见任何事物的白银反应会如此之快,任谁都会有点措手不及。可也就是看不到多余的事物,白银才能在第一时间将任何逼近她攻击范围的东西击落。忽然看了眼奥格,莲华故意造出明显的声响,在躲避丑角疯狂的追击的同时,开始将白银诱导至教堂外面。
真是乱七八糟的战斗,再没有比这更疯狂的事了……林君开始觉得这场茶会不止地方开的不对了,时机也很不对头。长叹之余,林君顺势坐在就近的长椅上。说真的,他都有点讶异自己的心里居然还会如此平静了。不过也难怪,这接二连三发生的事根本就不像是真实的。只是很无奈的是,身处其中由不得他不信。
将手肘放在靠背上,林君托着倍觉沉重的头颅,斜眼看了看奥格。即便是在莲华小姐被压倒性的逼退时,这位前班长脸上的表情还是游刃有余的。
“莲华小姐不要紧吗?”
“当然。”奥格理所当然似的说道,“你不是和她交过手吗?还不清楚?”
“啊?”什么时候?
“你的素质真的不如破君啊,”奥格带着嘲笑说道,“他只是通过夹竹桃的花就认定我是谁了,虽然有些莽撞……可你就算知道夹竹桃的巧合也没立即怀疑我,这会儿看到莲华的动作也还是反应不过来。”
“是,我反应迟钝。”林君别扭地说,他脑子里乱哄哄的。
“这么说,你也不知道我是334号了?”奥格语不惊人死不休地说道。
“啊?”林君再次傻了眼。
“白让你去学生物学了……”
“等等!闹了半天,是你让我去教那什么劳什子的蛾子蜘蛛老鼠的?”
“不是我……”奥格好声好气地说,被突然卯起的林君吓了一跳。但紧接着他的回答却让林君的郁闷有增无减。“是编辑部的人抓阄决定的。”
……啥?连编辑部都冒出来了?还是用抓阄把他丢到那种位置上的?林君颓然地坐回椅子上,搔搔头,不知说什么好。他越来越觉得事态贴近破君早前的说法了:他们都是昏睡的植物人,所以,全部都只是一出滑稽的恶作剧,都只是造出来的梦罢了。是啊,这样的解释反而还更加合理些。他也更宁可是这样的现实。但……这梦好离谱。
“你是334号,她……是221号?”
“是啊,所以不需要担心她。我的女人可是拥有炎之道的,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