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我初入龙府,我没打算第一次就成事。”夏夷欢晃着茶盏笃定道,“匆匆逗留,我更想…替昆将军见一个人。”
——“龙怡悠!?”玉修罗和金磐异口同声道。
“龙怡悠,我一定要见到她。”夏夷欢面容又现冷峻,剑眉紧蹙果决道,“昆将军牵挂她近二十载不得相见,就算我们带不走她,也得见上一面知其安好,告知昆将军才是。”
“都过了二十年。”金磐摇头晃脑叹息道,“二十年前昆将军浴血逃出涟城,不眠不休三天三夜才回到夏族保住性命…这些年昆将军的容貌早已经不是以往的模样,只怕龙怡悠亲眼瞧见也是不敢相认…真是光阴荏苒,物是人非呐!”
夏夷欢一拳击向石桌,茶盏都被震起作响,”人生有几个二十年,昆将军功败垂成,我们若再错过这一次,怕是今生都不能达成所愿。欲灭大燕,先探龙穴,若是探不出龙氏冰窟之谜,我夏夷欢绝不回夏族!“
戌时已近,龙筱坐在梳妆台前端视着镜中的自己,小葵伸手摸向她弯月发髻上的红蝶宝簪,轻声道:“三小姐,老爷特意吩咐了,府上有夏族的客人,让您和二小姐都避着些,说是什么夏族人煞气太重,别惊吓了府上的小姐。”
“嗯。”龙筱懒洋洋道,“白日里见过一眼,除了骄狂了些,与大哥二哥也没有什么不同。”
“如意她们也被老爷下令,牢牢看住怡悠姑姑,夏族人没有离开之前,怡悠姑姑不得踏出小院半步。”小葵抿唇道,“小葵就不懂了,听说是皇上亲令咱们好好招呼那几个人,怎么…老爷夫人都是忌惮颇深的样子?”
龙筱眨了眨眼,绕着发梢道:“爹凡是小心谨慎惯了,咱们照着做就好。”
小葵拾起杨木梳替龙筱梳理着秀发,忽的院子里传来急促的步子,有人瞧着屋门道:“三小姐,如意求见。”
“说什么来什么!”小葵嘟囔了句,打开门道,“都这么晚了,还来找咱们三小姐…”
话语未落,一个婢女闪进身子,抹着泪跪地道:“惊扰三小姐了,奴婢也是没有法子。奴婢们得了老爷的意思,整日都没有让怡悠姑姑出门,怡悠姑姑憋忍坏了,刚刚像是又犯了病,哭闹不止谁都没有法子。她平日最听三小姐的劝,奴婢求三小姐…”
小葵叉着腰故意凶道:“大胆!也不看看什么时辰了,没看见三小姐就要歇息了么?”
龙筱看了眼小葵,小葵赶忙捂住了嘴不敢吱声。龙筱站起身道:”反正也还没有睡意,我去瞧瞧怡悠姑姑。“
如意面露喜色,小葵低低的哼了声,见外头夜风阵阵,树枝摇曳,忙拾了件粉色的斗篷披在了龙筱的肩上。
月色云荒,龙府僻静的深院里,婢女们守在龙怡悠的屋外,屋里尖利的嘶叫不时忽然响起,胆小些的婢女抱紧了肩膀瑟瑟在屋檐下发着抖。
小屋里,龙怡悠盘腿倚在角落的床榻上,睁着幽黑的眼睛毫无睡意,手指蘸向床边茶盏里的水渍,一笔一划在褥子上使力的书写着刻骨铭心的那个名字——昆鹏。
——“昆鹏…昆鹏…”龙怡悠凝结的泪珠一颗颗滑落在自己写下的名字里,皓齿死死咬住干涩的下唇,“昆鹏!”龙怡悠每写完一遍,就会哀鸣一声,声音渐渐沙哑,可仍是没有止息。
屋门嘎吱一响,龙筱踱近还在喃喃咿呀的龙怡悠,温热的掌心握住了龙怡悠冰冷的手,“姑姑…”
龙怡悠泛起深凹的眼睑,张嘴痴痴道:“筱儿…筱儿来了…”
床褥上的水渍慢慢干枯,龙筱瞥了眼也是看不清字迹,扶着龙怡悠站起身,冲一旁的如意道:“大姑姑的褥子都湿了,赶紧换床干净的。”说着带着龙怡悠走向屋外,温声道,“姑姑,外头凉快,筱儿带你出去走走?可是姑姑要答应我,可不要弄出声响,若是被旁人听到了,筱儿以后可就不能来陪您了。”
龙怡悠攥紧龙筱的手,欢喜的不住点着头,食指竖向唇角,哈着气道:“不说,什么都不说!”
——“三小姐…”如意慌乱道,“可不能出院子啊!”
“不走远。”龙筱笑道,“这小屋子里闷上一整日,谁受得了?我就带姑姑散散步,一炷香工夫就回来。”
“那就…拜托三小姐了。”如意勉强道。
月色下,龙筱拉着龙怡悠的衣襟悠悠踱着步子,龙怡悠瞥向龙筱的腰间,只见有明黄色的须穗子轻晃着,却不见那块自己见过的狼首木雕。龙怡悠抬头望着明月,揉着衣角贪婪的深吸着初夏的气息,露出难得的惬意。
小葵跟在她俩后头,见龙筱看似无意,却是巧妙的绕行避开家中诸多的护卫,心底也是啧啧赞叹自家主子的机敏聪慧。
龙筱顿住步子,拉住龙怡悠道:“姑姑,不能再往前走了,再走,可就被人发现了。”
龙怡悠顺从的停下,倚着树干滑坐下来,歪着头倾听着金蝉鸣叫,唇角蕴起的隐隐梨涡,昭示着这个龙氏女人二十年前倾国倾城的美貌。
灌木丛里,一个黑衣人影已经从深院悄悄跟了龙筱一路,狼一般锐利凶狠的眸子死死盯着倚坐着的龙怡悠,指节咯吱作响。
黑衣人深吸了口气,轻轻跃过木丛,闪身到了龙筱刚刚经过的幽径上,昂首走近这三人,低低咳了声。
——“谁!?”耳尖的小葵挡在了龙筱身前,警觉道。
——“三小姐真是顽劣淘气,大晚上的不好好歇着,竟在自家偏僻处晃荡呢。”
龙筱眯眼看去,渐近的黑衣人正是白日自己见过的夏夷欢,龙筱眼中也不见错愕,镇定的扳弄着自己的手指,脆声道:“长夜漫漫,夏将军也是无心睡眠么?我龙三筱儿在自家的地方想怎么晃荡都行,夏将军在人家的地方也是来去自如呢。”
牙尖嘴利的丫头!夏夷欢暗笑着,夜色恰到好处的掩住了他逼视着龙怡悠的深眸,见眼前的中年女人长发掩面,干涩修长的指尖划弄着身下的泥土,一笔一划甚是专注,像是没有看见自己一般。
“三小姐身旁那位夫人…”夏夷欢凝视着龙怡悠垂地的发帘,“不知是…”
龙筱蹭的挡住夏夷欢的眼神,晶亮的眼睛闪动着,毫不怯懦道:“你好奇的事实在太多了。”
小葵扯了扯龙筱的衣袖,低声劝道:“三小姐,这里不远就有侍卫巡视,被人听见动静怕是不好,赶紧带姑姑回去吧。”
龙怡悠听见要带自己回去,忽的抬起头,口中发出呜咽之声,歪头看向陌生的夏夷欢。
夏夷欢英挺的身躯难制的颤动着——那是一张让见者心痛的脸,弯眉勾勒着这个女人生不如死的二十载岁月,凹陷的眼睛荡漾着铭刻终生的纯真无悔,干白的双唇半张着不知在低咛什么。龙怡悠朝龙筱伸出手去,像是想哀求她再让自己在外头多待会儿。
——龙怡悠…她就是龙怡悠!夏夷欢默念着这个听了二十年的名字。
月色映照在夏夷欢挺拔的身上,腰间坠着的狼首木雕更是弥漫上一层阴光,龙怡悠忽的瞧见,嘶喊一声惊恐的扑向夏夷欢,尖利的指甲深深划过他的手背,血痕顿显溢出血珠来。
——“姑姑!”龙筱箭步上前抱住龙怡悠的身子,“小葵,拉住她!”
小葵壮实的手臂紧紧抱扯住龙怡悠,狠命朝深院拽去,嘴里不住的哀求道:”姑姑小声些啊!要是被人发觉,三小姐和我可就惨了!“
龙怡悠悲恸的哭泣着被小葵拉扯走,眼睛仍是紧紧盯着夏夷欢的腰间,大颗大颗的泪珠滚落坠地。
龙筱顺着看去,像是明白了什么,赶忙扯下夏夷欢腰间的狼首木雕塞进自己袖口,龙怡悠瞧不见那东西,渐渐止住哭喊,呆滞的犹如一座石雕被小葵拉进夜色深处…
龙筱垫着脚尖又看了看,这才缓下气息,抚着心口道:”吓死我了,吓死我了…“
夏夷欢回过神来,才发觉手背阵阵刺痛,借着月色看去,划痕处皮肉绽开,触目惊心,可见龙怡悠心绪的悲愤。
龙筱探头看了看,半张着嘴道:”这…姑姑下手不轻呐…夏将军,她不是有心的,您别怪她啊!”
夏夷欢甩了甩手背,自若道:“皮外伤,不碍事的。”
龙筱咬唇又走近了些,细细看了看他手背的伤,转身走到灌木丛边,摘下几片草叶,迟疑的走向夏夷欢,“还是上些药吧。”
“真不碍事。”夏夷欢拾起袖子擦拭着伤口溢出的鲜血,“戎马多年什么没有见过,明日便好了。”
龙筱踌躇片刻,鼓足勇气拉过夏夷欢粗粝的手腕,触着她有些发冷的指尖,夏夷欢微微怔住,竟一时忘记抽回自己的手。
龙筱搓着手里新摘的草叶,不过一会儿已经揉成泥状,龙筱小心翼翼的将草药敷在夏夷欢的伤口处,见他手背青筋微颤,轻声宽慰道:“是会有点疼,这是三七叶,我娘亲出身杏林世家,我也识许多药草,这东西好用的很,保准你明日就和没事一样。”
夏夷欢抬眼看向龙筱纯净的眸子,一时无言。
龙筱又鼓起腮帮吹了几口热气,从怀里抽出块丝帕扎紧夏夷欢覆着草药的手背,擦了擦手心看着他静止的冷峻眼睛道:“我姑姑不是故意的,我替你治好伤,你可不能记恨我姑姑,也决不能对旁人说起今晚的事。”
夏夷欢似乎没有听清龙筱刚刚与自己的说话,耳边只有呼呼的夜风声。
龙筱转身走开,才走出几步就被夏夷欢喊住。
——“三小姐!”
龙筱停下步子,扭头蹙眉道:“小声些呐!”
“我的东西…”夏夷欢指了指自己空空荡荡的腰间。
龙筱脸一红,手指摸向袖口,掏出自己收起的狼首木雕,递近夏夷欢道:“我是忘了呢…”
夏夷欢伸手接过,指尖捻住木雕的锦带悠悠攥住,“你姑姑,是被狼惊吓过么?竟会如何害怕?”
“我也不知道。”龙筱摇着头道,“上一回她犯病,好像也是瞧见了这个。”
——“上回?”夏夷欢挑起眉宇。
龙筱低头看向自己腰间的缎带,夏夷欢顺着看去,只见她腰间只垂荡着与自己木雕一样的明黄须穗,腰带微微凸起像是藏着什么。
龙筱抠出自己藏起的狼首木雕,递到夏夷欢眼前晃了晃,“你看,我也有一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