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朝罢,轩缘鹤还未回转便被邓公公唤住,并被领入御花园。
御花园中,睿宗正坐在水榭之中品茗。轩缘鹤走近行礼,睿宗挥手让众人退下,便道:“爱卿,坐下吧。”
轩缘鹤头也不抬,淡淡回道:“谢陛下,微臣站着便可。”
睿宗看了看轩缘鹤那毫无表情的脸,也不再勉强,喝下一口茶,开口说道:“此前,凶栗前来进犯,幸得云中旭将军带兵抗敌,将其击退。那一战两败俱伤,大虞险胜。云中旭将军亦为国捐躯,战死沙场。凶栗老汗王与我大虞签订了永不进犯的和平友好条约。其间,更是多次派特使前来,进贡珍宝,以表其忠。如今,老汗王驾鹤西去,凶栗内乱,二皇子先于老汗王逝去,其世子并无依怙,本不被众人看好,却出其不意得将叔伯兄弟一并剿杀,登上汗位……”睿宗说到此处便不说了,只是端起茶杯品茗,等待着轩缘鹤发表意见。
轩缘鹤道:“凶栗之事,微臣亦有耳闻,二皇子世子呼拉图汗早年丧父,其母为汉人,又出身庶民……再则,呼拉图汗性格怯弱,并不衷于汗位争斗。而此次汗位争夺之中,却展现出了完全不同以往的机智谋略,并且手段极其残暴狠绝……依臣所测,必是有人相佐,此人隐秘不宣,但必定来历不凡,不仅精于权谋,而且野心不小……”
“嗯,御史大人继续。”
轩缘鹤下结论道:“想必呼拉图汗不日定会撕毁条约,进犯我大虞。”
睿宗亦思考片刻,笑了笑,道:“若是两国开战,爱卿认为如何?”
轩缘鹤略微思忖,两手合并一揖,回道:“臣定是不愿见到生灵涂炭,流血飘橹……”将手放下又道:“不过,如今变法已见成效。若是六年前,臣不敢保证,而今民富国强,若是外族来犯,必叫其有来无回,只不过……”
轩缘鹤最后那三个字轻如蚊呐,睿宗却还是听到了,脸上豪迈笑意未褪,微微侧头追问道:“只不过什么?”
只不过,朝中庞大冗杂的官职机构被精简后,虽然运作效率提升,也注入了新鲜血液,但新法之下选拔的官员还未成气候,朝中大权和兵权主要还是集中于几个前朝老臣和将军手中。而地位稳固的这些人在朝中的旁枝末结却因新法被清除殆尽,其中不乏有血缘关系的亲信下属。表面上遵从讚赏,享受着新法便利的那些人并不见得心中不将自己恨之入骨。此为人之常情,轩缘鹤倒也看得自在,只不过,若是让他们发兵抗敌……
“……没什么!”轩缘鹤面无表情的脸上仍旧没有一丝波纹。
水榭之上一时寂静,连风都停止了吹拂。
半响后,轩缘鹤感觉到一股温热的气息扑面而来,接着,就听到睿宗那原本威严的声音变得柔缓道:“缘鹤……”
轩缘鹤冷冷打断道:“陛下!陛下若是没有其他事,微臣这就告退了。”
轩缘鹤正要转身离去,却被睿宗伸出一手,按在自己身后的朱红木椽之上,挡住去路。
睿宗的脸上笑意褪尽,微微愠怒道:“朕自问对你已经足够宠爱放纵,你还有哪里不满?”
“微臣并无不满。”
睿宗收起自己的情绪,恢复平静道:“朕还记得,在华山脚下那一次,朕让卓侍卫试探爱卿之韧性。虽然爱卿当时命悬一线危在旦夕,但是说得那番话……朕如今每每想来,仍旧深为感动——那誓言,爱卿可还记得?”
“微臣未曾一日忘记。”
睿宗垂眼道:“可朕却觉得如今——君非君,臣非臣。”
轩缘鹤微微扬起头道:“陛下错了。君仍旧是君,臣仍旧是臣。臣也自认为从未辜负陛下,亦从未违背过当初的誓言。只是……”说到此处,轩缘鹤也垂下眼去,接道:“明宣不再是当年的明宣,缘鹤也不再是当年的缘鹤。”
“为什么……”睿宗语气里透露出些落寞。
轩缘鹤不语,又欲离去,却听睿宗突然发问道:“他到底有什么,会让你如此难以放下?”
听到睿宗提起白凡,轩缘鹤身体一滞,愣在了那里,不再试图离去。
“缘鹤~”
再次听到睿宗的呼唤,轩缘鹤抬起头去,看到睿宗眼中饱含着些不同以往的深情,遂轻声道:“陛下莫要如此。”
“朕不知道朕为什么非要将那个少年从你的生命当中剥离,明明弃置不顾也可,却总是记挂着,好像心头的一根刺,不拔不快。就算是如今,朕也还是不太明白朕对你究竟是持有怎样的态度。朕甚至是混乱了,模糊了,已经不再清楚界限在何处。或许朕要的并不是御史大人的忠诚,而是缘鹤你的真心……”
那一瞬间,看着轩缘鹤俊美的脸,睿宗有些恍惚,说着说着,便情不自禁得靠近了那两片薄薄的红唇,轩缘鹤却将脸侧开道唤止道:“陛下!臣觉得噁心。”
“为什么?爱卿你不是可以接纳男子?”
轩缘鹤闻言,陷入了思考,沉默在自己的情绪当中半晌后,这才兀自开口说道:“……臣只是刚好遇见了他,喜欢上了他,和他是男子亦或是女子并没有关系。”声音轻淡飘渺,带着几缕清愁。
睿宗了然得退开些,长长得呼出一口气,吟咏道:“好一个千金散尽,换他归来~权势地位,荣华富贵,于爱卿来讲,都没有他来得重要吗?”
轩缘鹤不语。
睿宗复又靠近,道:“你不在乎钱财便罢,可怎得将朕的心意挥霍?”睿宗的语气忽然变得冷冷的,有些居高临下的质问之意。
轩缘鹤无所谓得笑了笑道:“臣不过随口一说,便得来一年俸禄。陛下九五之尊,高高在上……似乎做得太过了些吧!”
“……朕,也会寂寞……”
闻此,轩缘鹤敛去笑容,恢复了一如既往的淡漠,寂寥开口道:“陛下是知道结局……”
睿宗身体狠狠一颤,仿佛心底最深处那个想要百般掩藏,甚至不愿去触碰的秘密终于还是忽然之间被挖掘出来暴露在了阳光之下,以至于自己竟半天回不过神来。
看到睿宗一语不发呆楞得站在那处,轩缘鹤亦不再多说,绕过面前之人,离开了水榭御园。
风再止,水无痕,御花园中一派寂静,独留那一抹明黄的颜色,静伫在日光之下,久久凝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