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书房内,轩缘鹤被召见,已等候片刻,睿宗却只是端坐于上,静静得看着奏折。
若是平常还好,此刻轩缘鹤一心只牵挂着陆言裳,根本没心思在这里耗着,只觉得每一刻都是煎熬。
又过了半晌,睿宗终于发话了:“御史大人可知朕为何召你来此?”
轩缘鹤揖首道:“还请陛下明示。”
睿宗不紧不慢得又翻了翻奏折,道:“不少老臣都上书,让朕处死你,以团结朝臣,一致抗敌,爱卿觉得如何呀?”说完,把奏折向外倾斜,似是在向轩缘鹤展示。
顿了片刻,轩缘鹤道:“微臣知道陛下已经任命云中旭将军的旧部余致和将军为帅,率大军抗击凶栗,以解边境之危……”
睿宗走过来,靠近他道:“朕为了你,不惜得罪皇族显贵和朝中老臣,爱卿要如何报答朕?”
轩缘鹤木然道:“吾皇圣恩,臣不胜惶恐,得此垂怜,无以为报,唯有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睿宗伸出右手拇指和食指,捏住轩缘鹤的下巴,道:“这些冠冕堂皇的话,朕听得多了,实在是无趣得很,何况,你我之间,为何要如此生疏?朕不要你死而后已,朕只想问你……今天愿不愿意留下来陪朕?”
闻此,轩缘鹤着实吃了一惊,随继,偏开头去,道:“陛下,微臣早已表明心迹……”
睿宗放开他,换了凉薄的语气道:“你可要知道,如今,若失去了朕的庇佑,爱卿随时都会丧命。”
“……微臣知道。”
“既然如此,爱卿该知道逆朕心意的下场。”
轩缘鹤平静得道:“陛下该知道,臣并不是贪生怕死之辈,否则当初,就不会以臣来行改革之法了。”
睿宗似是想起什么,眼中蒙上一层灰暗,道:“是啊!当初就是因为你胆识过人,百折不挠,朕才将改革之事,放心交付于你。可如今……”
“可如今,于内得罪朝臣,于外功高盖主,微臣这颗棋子,已是不得不弃。”
睿宗闭眼,长舒一口气道:“可御史中丞说得也有道理。朕若真的杀了御史大人,天下君子岂不失了归附之心。”
轩缘鹤淡淡得道:“陛下只不过是在为不杀微臣找借口罢了。”
睿宗一手猛然将他的头转过来,阴森森得盯着他的双眼道:“你这是在激朕杀你吗?”
“不,陛下若真想杀臣,臣就不会站在这儿了。”
“……罢了,你走吧~这是你最后的机会了。”睿宗垂下头,眼中流露出释然的决绝和一丝诀别的哀伤。
轩缘鹤转身走出几步,临要出门前,顿住脚步,头也不回道:“明宣,保重!”说完,便迈步而去。
轩缘鹤出了皇宫,直接奔向御史府,和站在陆言裳房门前的炎恋夕随便打了一下招呼,就迫不及待得推门而入,正好看见潋云初将已经醒过来的陆言裳抱在怀里,先是一喜,继而,脸上瞬间转阴,跑过去,将潋云初推开道:“喂喂~霸占我女儿不说,还要霸占我内人?”
潋云初却不似以前那般和轩缘鹤争抢,只是有些慌乱得擦了擦眼角的泪,站起来,勉强笑了一下,道:“你们聊吧,我先出去了。”
看着潋云初的背影,轩缘鹤十分纳闷得自言自语道:“咦?这家伙什么时候转性了?”
陆言裳笑笑,戳了一下轩缘鹤的额头道:“你当云初哥哥还像以前那般蛮横吗?再说,云初哥哥已经有表哥了……”陆言裳一面说着,一面舒服得窝在了轩缘鹤的怀中。
轩缘鹤仍旧醋意不减,抱怨道:“既然如此,他还那样抱着你?”
陆言裳转头横了他一眼道:“幼稚!只有你还像六年前那般!”
轩缘鹤将他抱着道:“面对你,我什么时候都是如此,不管经过多少年月,就算是头发花白,牙齿掉光……”
陆言裳心中甜蜜,嘴上却是埋怨道:“我发现你真是越来越会说了。”
轩缘鹤一本正经道:“不,这些都是有感而发。”
陆言裳听罢,只是抿唇不语。
过了片刻,轩缘鹤小声平静道:“陛下已经和我摊牌了……”
又静默半晌,才传来陆言裳的声音道:“这么说,你还是得离开?”
“嗯!”
陆言裳释然得笑笑,似回忆道:“鹤兄,你知道,我为什么要给自己取名叫做‘言裳’吗?”
轩缘鹤想说些什么,嘴唇动了动,却又停住。
陆言裳兀自说道:“‘言裳’又名‘言殇’,因言而伤。”
两人又是久久沉默。
“当时听到那些话的时候,心里真的好难受,而且,不止心里难受,身子也很难受——那个时候,我们的第二个孩子,刚刚死去……”
“你说,你很庆幸它没能出生。”轩缘鹤低下头,小声喃喃道。
“是啊!因为,你说,你从来没有喜欢过我,一直都是在骗我……”陆言裳的头在轩缘鹤怀中动了动,寻了个更舒服的姿势,闭上眼睛继续道:“后来,我仔细琢磨了卓侍卫最后对我说得那些话——他说你绝对不会随随便便得做出决定,更不会像你所说得那样,只是‘一时冲动’……虽然,他没有把话说完,但我基本上已经能猜得一二——卓侍卫是陛下的贴身护卫,既然,他听到了我们的对话,想必陛下当时定也在是在场的……”
尽管陆言裳很平淡得叙述着,可轩缘鹤的心仍旧久久不能平静,特别是关于那个没能出世的孩子,特别是听到他说因为被欺骗竟然还为孩子的夭折感到庆幸。每每想到这个,轩缘鹤就感到锥刺般的的心痛和自责……
“其实,你说得那些话又何尝不对?我确实一直是你的负担,没有你,我根本无法立足于世。这儿,是皇上赏赐的御史府,你是朝廷钦点的御史大夫。而我,又是谁?我什么都不是!我记得,你曾经说,想让我去参加科举考试,我就想着,如果能考中,在朝廷谋得一席之地,那我就可以和你并肩而立了。不依附你,不受你的主宰,只是站在你的身侧,堂堂正正,有名有份!”
“对不起!”轩缘鹤愧疚得在陆言裳耳边低声道。
陆言裳伸出一手,抚摸在他的侧脸上道:“你没有对不起我。你让我从你的梦里醒了过来,认清现实,不再仰视,而是以平等的眼光去看待你。这六年时间的分离,表面上看,我们的距离似乎越来越远,而事实上,却是越来越近……本来还想和你一起,同朝为官,有所建树……”
轩缘鹤也抬起手,覆盖住他那只手道:“我们不是已经同朝为官了吗?你真的很厉害,我早就说过,你的见识和学问已经超越了我。”
陆言裳弯起嘴角道:“能够得到你的认同,我很开心!”
“……白凡,要不,你和我一起离开,好吗?”轩缘鹤还是忍不住提议,又垂首喟叹道:";有些事情真真无趣得很,所谓执着也不过是虚幻。";
陆言裳摇摇头道:“我以前很任性,也什么都不懂。曾经心里的梦想很大,很美好。几经挫折后,才发现,那不是梦想,而是梦幻。我记得那时候,心里只剩下一片灰暗。独孤前辈说,太早将世事看透不是一件好事。我说,没办法,看透了,难道还能再看不透吗?独孤前辈便说,虽然世事皆为虚幻,但正因为有无数前人的愿望和想象,后人才能享受那曾经是幻象的美好……所以,若是将忧虑放到历史的长河中去,一切就都会被冲淡很多。‘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花即使落了,还是可以很香;人就算死了,他的意志还是可以被传递下去的……”
陆言裳说完,轩缘鹤久久不语,末了,只是淡淡一笑,有些苦涩得道:“看吧~我就说,你的见识要比我更广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