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生的嫩芽长得很快,只不过是几十天的工夫,原本只是星星点点的绿色,大自然的主色调还是一片枯黄。如今已经是满眼绿色,郁郁葱葱,枝繁叶茂。春天,已经渐渐远去,初夏,已经悄然而至。
在陇山以西的一处不起眼的山谷中,此地本是荒无人烟的一片荒地。在数年前,这里还是飞禽走兽的乐园,而现在,越过了在外面的那些伪装之后,就会发现里面别有洞天,已然是另一番景象。
此山谷三面环山,只有西面有一个狭窄的谷口可容人出入。三面的高山都是陡峭的峭壁,在其上又有一条湍急的小溪自上流下,在谷中汇成一汪湖水。湖不大,自高处望下去,湖水清澈,有如一面镜子平放在地上,映照出纤毫毕现的山峦起伏。
只是此刻在镜湖的旁边,已经被开拓出了一片平整的空地。在空地上,有着无数光着膀子的青壮年男子,一个个手执长长的斩马刀,按照口令,整齐划一地做出劈砍的动作。
这些赤着上身的男子人数很多,看这一列列的,足有数千人之多。人数很多,却没有叽叽喳喳的喧哗吵闹声。除了长长的斩马刀劈出所带起的风声,就只有粗重的喘气声,在这个空旷的山谷中回荡。
在这样整齐划一地做完这些动作之后,这些男子又动作一致地放下手中的兵刃,原本松散站立的队伍合拢起来,组成了个黑压压的方阵。最后在一名军官的命令之下,整个方阵开始不紧不慢地动了起来。数千人围绕着这山谷中被踩出来的一条环绕山谷的道路,一圈圈地跑了起来。
就这样,也不知道跑了多少圈,整支方阵就停了下来。最后依然整齐的方阵,呼啦一声就散了开来。所有的男子都跳到了山谷中的小湖之中。原本有如一块完整无暇的镜面的湖水,霎时间变得支离破碎。
这个时候,原本安静无声的山谷中,才开始了一天中最喧闹的时刻。刚才那些沉默着训练的士卒,这一刻才完全放松了下来。一个个在湖水中嬉戏喧闹,虽然有些吵闹,不过都只是适可而止,并没有打斗事件的发生。
“他们冬天,也是这么训练的吗?”张曜灵站在一侧的山地上,居高临下地望着这些精赤着上身的士卒,轻声问道。
“回公子,即使是在冬日,这些士兵们,也是这样每日训练的。白天是光着上身举重物跑步,然后是练习斩马刀、弓箭、长枪。到最后出了一身汗的士兵们,也会像这样,跳到湖里洗澡的。这山谷自成一地,就算是冬天,这湖水也不会结冰的。”跟在张曜灵身边回答问题的,正是王猛。
“冬泳?倒是看不出来,这些士兵这么强悍,他们不怕冷吗?”张曜灵饶有兴趣地看着这些聚在一起的精壮士兵,倒是没想到居然这个时代,就有人开始了这项十分考验人意志的运动。
“湖水虽然不结冰,但是在冬天,也是寒彻骨髓的。我听说,这些士兵在刚开始,也是没几个人敢下去的,结果是蒋干将军第一个脱光了跳到水里,以身作则,为这些士兵做了个范例。那些士兵一看身为主将年纪已经过了四旬的蒋干将军都跳了下去,这些士兵心生羞愧,这才一个个地都跳进去。就这样,这项每日都在进行的训练,才这样维坚持了下来。”这样的练兵方法的确是很少见,就连王猛,在语气中也带着一丝淡淡的震惊。
“以前有传言说,当年冉闵的军队,在冬天都是用雪来洗澡。今日一见,才知道所言非虚啊!”张曜灵也没有听说过有哪一支军队有这种冬泳的传统,就连他自己,也从来都没有尝试过,这种据说很能锻炼人的意志的运动。
“这一切都是蒋干将军一手操持的,这些高强度的训练,实在是王猛生平仅见。不过看这些士兵如今的样子,公子这一次,真的是找对人了。”王猛真诚地感叹道。
“能在这个时代活下去的,哪一个没有一点压身的本领?只不过这样的一位人才,却只愿意在这里训练步卒,却不愿意再出山领兵,还是有些遗憾啊!”张曜灵同样很满意,只不过在满意中,语气中还带着一丝遗憾。
“人各有志,蒋干将军既然已经答应帮助公子训练士兵,就已经是难能可贵的了。如此已是难得,公子还是不宜太过逼迫于他。”王猛谨慎地说道,对于这种难得一见的人才,有这样的成果,就已经是一件幸事了。
“我知道,知足常乐,不过心里,还是有些遗憾。”张曜灵点头应是,虽然他曾经不止一次地向张蒋干说过请他出山为将的事,但都被蒋干婉言谢绝。屡次无果之后,张曜灵也就只好息了这个念头,绝口不提。
或许,当年的那场失败,真的对他打击很大吧!
心中有些遗憾,不过对于眼下的成果,张曜灵也很是满意。从一开始的选拔,到之后的一系列训练,其都是由蒋干来一手包办的。张曜灵在这些事上,很聪明地没有插手。自己毕竟是来自后世,虽然在见识上可能要优胜一些,但是这种非常专业的冷兵器练兵之法,张曜灵还是很有些自知之明的。
这里的八千士卒,全部都是在北方流民中选拔出来的。这不但是张曜灵的想法,也同样是蒋干的提议。生活安逸的本地百姓虽然更加好管理,但是安土重迁,要这些本地士兵远去千里去作战,其效果,肯定不如这些无家可归的流民,更加具有战斗力。
自己为了这一天,已经准备了这么多年。十年磨一剑,这些士兵,都到了该上战场的时候了!
张曜灵并不想下去打断这些士兵一天之中难得的放松时刻,他和王猛一前一后地从一条小路走下去,在山上的一间简陋的木屋中,张曜灵和王猛,都走了进去。
“蒋干将军,他没有来吗?”张曜灵推开木门走进去,结果发现木屋中只有邓羌一个人坐在里面,不由得奇怪地问道。
“他……不想来,说他的本分是训练士卒,这些带兵打仗的事……不在其位不谋其政……所以……”邓羌有些尴尬地看着张曜灵,那个倔强的蒋干,张曜灵的话也是说不听就不听。邓羌虽然因为当初的一场较量而惺惺相惜,但是对于这个蒋干的倔脾气,邓羌也只能苦笑。
“唉,算了,既然如此,就咱们三个来吧。”张曜灵也没有办法,好在自己还有着自己的班底,就眼前这两位,也就足够了。
“好的,多谢公子!”看到张曜灵只是苦笑一声,而没有生气,所以邓羌很是松了一口气,脸上的一些紧张,也消失了。
“桓温的军队,打到哪里了?”走到正中央的桌子旁边,桌子上已经摊开了一张详细的地图,张曜灵一边看着地图上红红绿绿的箭头,一边向王猛问道。
“桓温的军队从水路出发,由襄阳过均口,在南乡登陆。根据前线传来的情报,桓温的军队分成了两路,一路从淅川直发武关。而另一路,则绕道上洛。自东向西进攻。”这几天正是战时,张曜灵所组建的情报系统也启动了应急系统,信息一日两送,王猛每日都在关注,这方面,比张曜灵知道的还要全面。
“战况如何?”张曜灵双眉一扬,目光转向了箭头最密集的秦岭一线。
“北伐军虽然已经兵分两路,但是进展缓慢,到现在为止,除了在打下武关的时候,双方激战了一场,造成了上千人的伤亡之外。到如今,双方的主力,还没有过真正的交锋。”邓羌也和王猛一样,这几天他们几乎是衣不解带地等待着前方的消息,就连眼睛也是熬得通红。
“还有仇池,仇池公世子杨国亲自领军,率兵五千直攻南郑。不过到现在,还没有将南郑攻克。”王猛也插了一嘴。
“他们也来凑热闹了?倒是挺有意思的啊!”张曜灵摸了摸下巴,同时眼中还闪过一抹寒光。那个家伙,现在也来凑热闹了吗?
“公子不可轻敌,仇池虽然实力弱小,但是也有着近万的士卒听命。而且他们的地理位置很特殊,易守难攻,距离关中和我们陇西都很近。而且最近这几年,仇池的动作,也不小啊!”王猛一向都是老成持重,与之相比,张曜灵则显得轻浮了一些。
“王擢的军队,打到了哪里?”张曜灵不置可否,只是问道。
“按照我们之前的约定,王将军现在还在坚持不懈地进攻陈仓,一刻都没有停止啊!”邓羌抢着回答,只是说这话的语气多少有些古怪,同时在脸上,还带着一丝古怪的笑意。
“很好!很好!给王将军发个消息,鼓励他再接再厉,一定要保持住这个势头,坚持不懈啊!”张曜灵也心有同感地轻笑出声,三人的脸上都是同样的笑意,就连一向严肃的王猛,紧绷的脸上,也有了一丝笑意。
“现在哪一方都是在消极怠工,都不想在这种毫无好处的事情中,消耗自己的实力。我们还可以继续消磨一些时间,不过公子,你所谋的,应该不只是这些吧?”三人笑毕,王猛重新恢复了一脸的严肃,正色问道。
“这六年来,我们在陇西休养生息,厉兵秣马,已经做好了准备。我们这么多年的隐忍,不就是为了这一天吗?我的目标,只有一个,那就是——长安!”张曜灵把手指放在地图中央最显著的长安城,重重地点了一记。
“果然,公子的胃口果然很大。”王猛点了点头,沉声说道,“其实,我和公子想得一样!”
“嘿嘿……其实,我也是这么想的!”邓羌也凑趣地笑了笑。
“既然英雄所见略同,那么就让我们三哥一起来说一说,各自的想法吧!”张曜灵哈哈一笑,把目光转向邓羌,对他说,“邓将军,你先来说!”
“我先来?好吧,我先来就先来!”邓羌先是搓了搓手,然后伸出左手在地图上指指点点,一边在嘴里还在滔滔不绝,“现在苻秦方面的全部注意力,都已经被正面进攻的桓温一方所吸引了。虽然北伐军进展缓慢,但是北伐军有着七万人,如今更是已经逼近了长安南关——武关。一旦被他们攻破了武关,那么从武关到长安已经无险可守。而据我所知,苻秦方面的将领多是苻姓王族出身,多长于骑兵突袭,而对于守城,并不擅长。所以武关,很可能被桓温攻克。”
“胡人少有守城良将,对于自己的这一个缺陷,我相信苻健也很清楚。但是没办法,氐人本就人数很少,再加上胡汉分治,两族之间的仇恨太深,苻健不敢信任汉人,这才造成了任人唯亲的局面。而正是因为这一原因,苻秦方面在前几次的北伐中吃了不少的亏。他们的策略,就是在长安以南的蓝田、灞上集结大量骑兵。以骑兵的强大冲击力,要打败以步兵为主的北伐军,并不是什么难事。而这,是苻秦方面前几次的对策。我认为,这一次,他们还会采取这样的办法。”邓羌一口气说完这些话,然后就停了下来,看着若有所思的张曜灵和王猛,等待着他们的评价。
“邓将军分析地很对,骑兵在机动性和攻击性上的优越地位,本来是胡人的优势。在前朝,南下的胡人就是凭借这一优势,才能屡屡犯境。不过如今胡人入主中原,城高墙深本来是我们用来防御他们的。如今落到他们手里,他们除了扬长避短,寻求主力对决之外,也是没有别的办法。”张曜灵点点头,对邓羌的说法很认同。
虽然距离永嘉之乱已经过去了那么多年,这么多年胡人的实力大涨,在和汉人的交锋中,也学到了不少的东西。但是一个民族的传统,不是只靠这么短的时间就可以改变的。胡人善攻,汉人善守,这不但是军事兵种和作战传统所造成的,而且和双方不同民族传统和生活方式不同所决定的。虽然这么多年双方都从对方身上学到了不少,但是总体来说,这一现象,还是没有多大的改变。
“如今我们和仇池的举动都是一个意思,大军的调动都只是做个样子,虚应故事而已。相信这些情况,苻秦方面,也是心知肚明。所以他对我们的警戒心势必会下降,在我们这一面的防御力量很薄弱。他们的全部身心都集中在了长安以南的战场,我们就可以利用对方对我们的轻视,从临渭走水路,沿渭水而下,出奇兵直攻长安!”邓羌将自己的手指在弯弯曲曲的渭水上一划而过,最后停止在长安。
“师兄,你是怎么想的呢?”张曜灵点点头,对于邓羌的建议不置可否,也不评价好是坏,把目光转向王猛。
“我的想法和邓兄很相似,不过我对邓兄的计划并不认同。”王猛还是那么直接,一口就提出了不同意见。
“无妨,说下去。”张曜灵催促道。
王猛歉意地看了邓羌一眼,随即又语速不停地说道:“苻秦方面对我们的防御,的确很薄弱,而这就是我们的优势。我赞同在这个时候出兵,但是如果按照邓兄的那条线路的话,我觉得太过于冒险。”
看着邓羌很有些不服,王猛看了沉凝不语的张曜灵一眼,又低头看着地图解释道:“长安是一座坚城,仅城墙一周,就有七八十里。当年苻健在这里定都,并不是没有道理的。面对这么一座城高墙深的大城,邓兄有多少把握,在苻秦方面援军回援之前,打下长安?而一旦在长安城下胶着不前,其后不但苻秦各地的勤王军大举而至,就连那个居心叵测的桓温,说不定也会插上一脚!”
“这有什么?长安虽然是一座坚城,但是我们也不是没有胜算。苻秦已经把军力都集中到了南线,长安城内的守备兵力不会超过一万。以这么少的兵力守城,根本就入不敷出。而且在长安,公子也不是没有后手啊!”邓羌反驳道,同时还对着张曜灵挤了挤眼睛。
“我知道公子在长安留下了后手,但是那毕竟没有多少人,用作奇兵才有出奇制胜的作用,在战场上发挥的作用不大。退一步说,就算里应外合之下能够拿下长安,就凭你手上的兵力,可以守得住八十里长的长安城墙吗?而且长安新降之下,人心不稳,如果城内的苻秦旧臣暗怀不轨,效仿我等与城外的敌人来个里应外合,邓兄有把握不会被暗算吗?”
一说起严肃的军事,王猛和邓羌一下子就都变了。两个人本来是好友,同时还有着姻亲的关系,在平时的关系那是好得不得了,但是如今吵起来,都是脸红脖子粗,就差动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