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时隔两年,当时的情形我已不是很清楚,只记得那天下午、晚上和第二天,络绎不绝的警察、摄影师和记者在盖茨比家进进出出。大门拉起一条绳子,有个警察守在旁边,挡住想看热闹的人,但附近的小孩很快发现他们可以从我的草坪进去,因此游泳池边总是有几个目瞪口呆的孩子。有个气定神闲的人——可能是个侦探——在弯腰视察威尔逊的尸体时,使用了“疯子”这个词,这句言之凿凿的无心快语奠定了隔日媒体的报道基调。

那些报道大多数是噩梦——荒诞不经、琐碎无聊、兴致勃勃、无中生有。当米迦勒斯供认威尔逊怀疑他太太红杏出墙的证词曝光之后,我原本以为这个事件很快会演变成桃色新闻——但凯瑟琳非但没有胡说八道,居然还守口如瓶。她也展现出惊人的勇气——她那双眼睛在修整过的眉毛之下坚定地看着警察局派来的法医,发誓她姐姐从未见过盖茨比,她姐姐的婚姻生活非常美满,又说她姐姐从来没有做过越轨的事情。她说得连自己都信了,用手帕捂着脸哭了起来,仿佛这是她万万不能接受的污蔑。所以威尔逊被说成是“因悲哀而行为失常”,于是这件案子变成了最简单的命案,就这样不了了之。

但其实所有这些都是无关紧要的。最让我失望的是,站在盖茨比那边的只有我自己,只有我一个人。从我打电话到西卵村报告惨剧的消息开始,但凡有关于他的猜测或者具体问题,人们都会跑来问我。起初我既诧异又困惑,后来随着时间的流逝,看到他无声无息,安然地躺在他的房子里,我渐渐明白了:大家都来找我,是因为没有别的人感兴趣——我的意思是说,别人完全没有兴趣来料理他的后事。

我们发现他的尸体之后不到半个小时,我本能地、毫不迟疑地给黛熙打电话。但她和汤姆那天下午早些时候出门了,而且还带着许多行李。

“没说去哪里吗?”

“没有。”

“有说什么时候回来吗?”

“没有。”

“知道他们在哪里吗?我怎样才能找到他们?”

“我不知道。说不上来。”

我想替他找个人。我真想走进他躺着的房间,安慰他说:“我会替你找个人来的,盖茨比。别担心。包在我身上,我会给你找个人——”

梅耶?沃夫希姆的名字并不在电话簿里。管家给了我他在百老汇的地址,我打电话到查号台,但等我拿到号码,时间早就过了五点,那边没人接电话。

“你能再帮我接通吗?”

“我已经接通三次了。”

“我有很重要的事情。”

“对不起。那边恐怕没有人。”

我回到客厅,突然发现里面挤满了人,开始还以为是顺道来访的宾客,随即发现其实是政府的工作人员。可是,当他们掀起那块薄布,惊恐地看着盖茨比,我仿佛听到他的抗议:

“喂,老兄,你得帮我找个人啊。你要努力去找。我一个人应付不来。”

有人开始问我问题,但我脱身走到楼上去,匆匆翻查他的书桌那些没上锁的抽屉——他从来没有明确地跟我说过他的父母已经去世。但那里什么都没有——只有达恩?科迪的照片,象征着那早已被遗忘的风云岁月,从墙上望下来。

隔日清早,我派管家到纽约送信给沃夫希姆,我在信里向他打听消息,也敦促他赶紧坐火车过来。其实我在写信时就觉得这个请求是多余的。我原本以为他看到报纸肯定就会动身,也以为中午之前肯定能收到黛熙的电报——但电报和沃夫希姆先生都没有来,谁也没有来,除了越来越多的警察、摄影师和记者。当看完管家带回来的沃夫希姆的回信,有种愤慨在我心里油然而生,我要和盖茨比联合起来,鄙夷地对抗他们所有人。

亲爱的卡拉威先生:

这是有生以来最让我感到震惊的事情,我简直不敢相信这是真的。这人的疯狂行为值得我们大家深思。我现在没法过来,因为手头有非常重要的生意要处理,不能让这件事给耽误了。如果稍后有需要效劳的地方,请让埃德加送信告知我。听到这样的事情,我简直不知道身在何处,悲伤得难以自持。

你真诚的朋友

梅耶?沃夫希姆

然后他又用潦草的笔迹补充:

葬礼的事情请让我知道。我根本不认识他的家人。

那天下午电话响起,总机说是芝加哥打来的长途电话,我以为黛熙终于打过来了。但话筒里传来的是男人的声音,听上去很轻,很遥远。

“我是斯拉格……”

“请讲,”这个名字听起来很陌生。

“太让人意外了,对吧?收到我的电报了吗?”

“什么电报也没有收到。”

“帕克那小子出事了,”他语速很快地说,“他把债券摆上柜台的时候被抓个正着。他们之前五分钟刚刚收到纽约的通告,上面写着那些号码。喂,你能想象得到吗?你怎么也想不到在这种乡下地方……”

“喂!”我赶紧打断他的话头,“听我说——我不是盖茨比先生。盖茨比先生死了。”

电话那端沉默了很久,随即传来一声惊叫……然后在匆促的咒骂声中,电话被挂断了。

我想应该是在第三天,有封署名亨利?盖兹的电报从明尼苏达州某个小城发过来。上面只说发报人已经动身赶来,丧事等他到了之后再办。

那是盖茨比的父亲,一个表情沉重的老人,看上去非常无奈和消沉,身上裹着阿尔斯特长外套,尽管九月的天气依然很暖和。他的眼睛不断露出惊奇的神色;我从他手上接过布袋和雨伞后,他就不断地轻抚他那稀疏的灰白胡子,所以我也没办法帮他把外套脱掉。我看他站不稳的样子,于是扶他到音乐室,让他坐下,同时让佣人去弄点吃的。但他不肯吃东西,手里拿着玻璃杯直发抖,牛奶都洒出来了。

“我在芝加哥的报纸上看到消息,”他说,“芝加哥的报纸全都是关于这件事的新闻。我立刻就出发了。”

“我当时不知道怎样找到你。”

他的眼神很茫然,不停地扫视着这个房间。

“那人是个疯子,”他说,“那人肯定是个疯子。”

“你想喝点咖啡吗?”我问他。

“我什么都不要。我没事,卡……卡……”

“卡拉威。”

“唉,我没事。他们把小詹放哪了?”

我把他带到客厅,他的儿子就躺在那里,然后留下他一个人。有几个小男孩爬上台阶,正在往客厅里面看;我告诉他们来的人是谁,他们这才一步两回头地走开。

不久之后,盖兹先生打开房门走出来,他的嘴巴是张开的,脸上有点红,泪珠滚滚而下。他已经到了不再为死亡感到错愕的年纪,这时他第一次环顾四周,看到门厅如此宽敞豪华,门厅之后是连绵不绝的大房间,他的悲哀开始混进些许敬畏的骄傲。我扶着他走进楼上的卧室,在他脱下外套和马甲时,我告诉他所有安排已经推迟,等他来决定。

“我不知道你有什么想法,盖茨比先生……”

“我姓盖兹。”

“——盖兹先生,我觉得你可能想把尸体运到西部。”

他摇摇头。

“小詹向来更喜欢东部。他是在东部发迹的。你是我家孩子的朋友吗,卡……卡……?”

“我们是好朋友。”

“他本来有很好的前途,你知道的。他只是个年轻人,但他的脑力很好。”

他边说边戳着自己的脑袋,我点头表示同意。

“如果他能活下去,他会变成了不起的人。像詹姆斯?希尔96那样的大人物。他会帮助建设这个国家的。”

“你说得对,”我不自在地说。

他笨手笨脚地去弄那绣花的床罩,想把它拉掉,然后硬邦邦地躺下——立刻就睡着了。

那晚有个明显很害怕的人打电话来,不肯说出他的名字,非要先问我是谁。

“我是卡拉威先生,”我说。

“啊!”他如释重负地说,“我是克里普斯普林格。”

我也如释重负,因为看来盖茨比墓前将会多一个朋友。我不希望葬礼变成报纸上的新闻,引来许多看热闹的人,所以我亲自打过电话给几个人。他们很难找到。

“葬礼定在明天,”我说,“下午三点,在这座房子。我希望你能通知其他感兴趣的人。”

“我会的啦,”他赶紧接口说,“当然,我不太可能见到什么人。但见到的话,我会通知的。”

他的口气让我起疑。

“你自己肯定会来的吧?”

“嗯,我会争取的。我打电话来是想……”

“且慢,”我打断他的话,“你就答应来吧,怎么样?”

“哎呀,其实——实际上,我目前和几个朋友在格林威治97,他们相当希望我明天陪他们。其实明天他们会去野炊。当然,我会尽量争取来的。”

我忍不住发出了“哼!”的声音,他肯定听见了,因为他

接下来很紧张地说:

“我打电话来,是因为我留了一双鞋在那边。我在想,如果不是太麻烦的话,请让管家把它们寄给我。你知道吗,那双是网球鞋,没有它们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我的地址是……”

我没有听到他下面的话,因为我把听筒挂掉了。

在那之后,我真替盖茨比感到不值——某位接到我电话的绅士竟然含沙射影地表示盖茨比死有余辜。然而这是我的错,因为以前有些人经常借盖茨比的酒壮胆,然后恶毒地咒骂盖茨比,而他是骂得最恶毒的人之一,我本来不应该打给他的。

举行葬礼那天早晨,我去纽约城里找沃夫希姆;用其他方法我根本联系不到他。根据负责开电梯那男孩的指引,我推开那扇挂着“卍控股公司”98招牌的门,刚开始里面好像没人在。可是当我喊了几声“喂”也没人应答之后,隔板后面传出几句争执的声音,然后有个美貌的犹太女人出现在里间的门口,乌黑的眼睛充满敌意地看着我。

“里面没有人,”她说,“沃夫希姆先生去芝加哥了。”

前半句显然是假话,因为里面已经有人开始跑调地用口哨吹起了“玫瑰经”。

“请跟他说卡拉威先生求见。”

“我又不能让他从芝加哥回来,对吧?”

这时门后有人大喊:“斯泰娜!”,那毫无疑问就是沃夫希姆的声音。

“请在前台留下你的名字,”她匆匆地说,“等他回来我就告诉他。”

“但我知道他就在这里。”

她向我踏上一步,双手叉腰,做出很生气的样子。

“你们这些年轻人以为随时都可以到这里来,”她气势汹汹说,“我们他妈的已经受够了。我说他在芝加哥,他就在芝加哥。”

我提起了盖茨比的名字。

“啊!”她又从头到脚打量我,“你能……请问你贵姓?”

她消失了。片刻之后,沃夫希姆肃穆地站在走廊里,两只手都伸出来。他拉着我走进他的办公室,用虔敬的口吻说现在我们大家都很伤心,并递给我一根雪茄。

Wωω★ тт kan★ C O

“我的记忆回到了初次和他见面的时候,”他说,“他是个刚从部队退役的年轻少校,胸前挂满了在战争中得到的军功章。他当时非常穷,整天穿着军装,因为他买不起便服。我第一次和他见面时,他走进第四十三街的维恩布伦纳撞球厅,想找点活干。他已经有好几天没吃过东西。‘走吧,我带你去吃午饭,’我说。他半个小时内吃掉了四块钱的饭菜。”

“他做生意是你提携的吧?”我问。

“何止提携!他是我一手栽培的。”

“哦。”

“他原本身无分文,是我从阴沟里硬把他栽培起来的。我立刻看出来他是个长相英俊、温文尔雅的年轻人,他跟我说他念过牛精之后,我就知道他值得好好培养。我让他加入了美国退伍军人联合会,他以前在那里地位很高。他刚出道就北上奥尔巴尼99帮我的客户解决了某些难题。我们无论做什么事总是这么亲密无间,”——他伸出两根胖手指——“总是在一起。”

我在想1919年的世界棒球大赛舞弊案是否也是他们联手干的。

“现在他去世了,”我隔了片刻之后说,“你是他最亲近的朋友,所以我觉得你今天下午应该愿意去参加他的葬礼。”

“我倒是想去。”

“好啊,那就去啊。”

他含泪摇摇头,鼻毛随之轻轻地抖动。

“我不能去——我不能受这件事牵连,”他说。

“不会牵连到你的。这件事已经结束了。”

“反正我不想受人命案子牵连。我要置身事外。年轻时我倒不是这样的——那时如果我的朋友死了,不管是怎么死的,我都会陪他们到最后。你也许会认为这是感情用事,但我不骗你——我会陪他们走完痛苦的人生路。”

我明白他决定不去也是有理由的,所以站了起来。

“你念过大学,对吧?”他突然问。

刹那间我以为他准备要跟我搞“光系”,但他只是点点头,跟我握手道别。

“我们要明白,讲交情要在人活着的时候讲,人死就没有交情了,”他意味深长地说,“我自己的原则是,人死我就什么都不管了。”

离开他的办公室时,天变黑了;等我回到西卵已经飘起毛毛细雨。换好衣服之后,我走到隔壁,发现盖兹先生兴奋地在门厅里走来走去。他越来越为他儿子和他儿子的产业感到自豪,这时他有东西要给我看。

“小詹给我寄了这张照片,”他用颤抖的手指递过他的钱包,“你看。”

那是这座房子的照片,四角已经裂开,被很多人摸得很脏。他热切地向我指出每个细节。他会说“你看!”,然后看我眼里有没有赞赏的意思。他把照片给人看过那么多次,我想在他眼里,照片可能比房子本身还要真实。

“小詹把它寄给我。我觉得它是很漂亮的照片。拍得很好。”

“非常好。你后来有见过他吗?”

“两年前他去看过我,给我买了现在住的房子。当然,从前他离家出走的时候,我们感到很伤心,但现在我明白他是有道理的。他知道他前面有远大的未来。自从发达之后,他对我非常慷慨。”

他似乎不舍得把照片收起来,又拿着它在我眼前摇晃了一分钟。随后他把钱包放回去,从口袋里掏出一本破旧的书,叫做《霍巴隆?卡西迪》100。

“你看,这是他小时候读的书。你一看就明白。”

他打开封底,转过来给我看。最后那张空白页上有“作息表”三个字,日期是“1902年9月12日”。下面写着:

起床…………………………………… 6∶00

哑铃锻炼和爬墙练习………………… 6∶15-6∶30

研究电学等等………………………… 7∶15-8∶15

工作…………………………………… 8∶30-16∶30

棒球和其他运动……………………… 16∶30-17∶00

练习演讲和社交礼仪………………… 17∶00-18∶00

研究有用的新发明…………………… 19∶00-21∶00

总体目标

绝不浪费时间去沙福特家或者【某个姓,字迹看不清楚】

绝不吸卷烟或者嚼烟叶

每两日洗一次澡

每周读一本有益的书或者杂志

每周储存五块钱【划掉】三块钱

更加孝顺父母

“这本书是我无意间发现的,”老人说,“你一看就明白了,对吧?”

“是的。”

“小詹注定要发达的。他总是有这样的决心。你发现他很注意提高自己的修养了吗?有一次他说我吃饭像猪一样,我还打了他一顿。”

他不舍得把这本书合上,而是大声地把每一项念出来,然后热切地看着我。我想他是相当期望我会把这张表格抄下来自己用。

在此之前不久,有个路德派牧师从法拉盛赶过来,我开始不由自主地向窗外望去,看看有没有别的车来。盖茨比的父亲也是这样。等到过了三点,几个佣人都走进来了,站在门厅里等,他开始着急地眨着眼睛,担心地说不知道雨要下多久。牧师也不耐烦地看了几次手表,所以我把他拉到旁边,请他再等半个小时。但这完全没有用。谁也没有来。

五点钟时,我们一排三辆车开到了墓园,冒着瓢泼大雨停在大门口——最前面是灵车,又黑又湿,看上去很可怕;跟着是那辆豪华车,盖兹先生、牧师和我坐在里面,最后是盖茨比的旅行车,坐着四五个佣人和西卵的邮差;我们大家浑身都湿透了。就在我们开始走进墓园的大门时,我听到有辆车停下来,然后又听到有人踩着水追赶我们的声音。我回头去看。原来是那个戴着猫头鹰眼镜的人,三个月前的某个晚上,我曾经见到他在盖茨比的书房对着那些书称赞不已。

自那以后我再也没有见过他。我不知道他从何处得知葬礼在今天举行,甚至也不知道他的名字。大雨倾倒在他的眼镜上,他把眼镜摘下来,擦去雨水,看佣人把防水的布铺开,遮住盖茨比的坟头。

我努力地回忆着盖茨比的音容笑貌,但他已经离得太远,我只能想起,毫不怨恨地想起,黛熙没有送信或者送花来。隐隐约约之间我听到有人低声说“愿上帝保佑这位淋雨的死者”,然后那位猫头鹰眼镜先生响亮地说:“但愿如此,阿门!”

我们在雨中踉跄地朝几辆车跑过去。猫头鹰眼镜先生在大门口跟我聊了几句。

“我没能赶到别墅去吊丧,”他说。

“别人也都没有去。”

“不会吧!”他吃惊地说,“唉,我的上帝!他们以前一去就是几百人。”

他摘下眼镜,又里里外外地擦了一遍。

“这婊子养的真可怜,”他说。

我印象中最难忘的事,是在念预科学校和后来念大

学期间,每逢圣诞回西部的经历。每年十二月某夜六点,那些家住芝加哥以西的人,会聚集在古老昏暗的联合车站,而芝加哥本地的同学则已经沉浸在节日氛围里,欢乐地和他们道别。我记得车站里有很多从各所女校回来的、穿着皮衣的女生,大家冒着白气热火朝天地闲聊,每当看到熟人就兴奋地把手举到头顶挥舞,还会相互攀比接到的邀请,“你会去奥德威家吗?赫什邀请了你吗?舒茨呢?”,而戴手套的手里紧紧抓着长条绿车票。我还记得车站大门旁边停着许多芝加哥—密尔沃基—圣保罗铁道公司101的专线车,橘黄色的车厢看上去特别有欢乐的圣诞气氛。

当列车驶入冬夜,真正的雪,故乡的雪,开始从我们身边延伸而去,反射着车窗透出的光芒,沿途驶过威斯康星州境内许多灯光黯淡的小站,车厢里突然变得清冷起来。在餐车吃过晚饭,穿过那些寒冷的车厢走回座位时,我们深深地吸入凛冽的气息,恍然明白这片土地才是我们的故乡。直到一个小时之后,当我们再次习惯了清新寒冷的空气,这种奇妙的感觉才渐渐消失。

这就是我的中西部——不是麦田、原野或者那些荒凉的瑞典小城,而是年轻时返乡的列车,是寒冷黑夜中的街灯和圣诞的铃声,是明亮窗户上的圣诞花环投射在雪地上的影子。我是属于这里的,这些漫长的寒冬让我养成了严肃的性格。而我生活的城市很注重传统,世家故宅都是以屋主的姓氏命名的,自幼在卡拉威府邸长大的我难免有点骄傲自满。现在我终于明白,这归根到底是个西部的故事——汤姆、盖茨比、黛熙、乔丹和我,大家都是西部人,也许我们拥有某些共同的缺点,无形中使得我们很难真正地适应东部的生活。

我曾为东部感到兴奋不已,也曾清楚地意识到,东部比俄亥俄州以西地区好得多。那里虽然不像西部地广人稀,但生活没那么沉闷乏味,哪怕你不是小孩或者老人,也不会整天被人缠着问东问西——可是即使在那个时候,我依然觉得东部的生活有点畸形。尤其是西卵,它依然会出现在我怪诞的梦境里。在我看来,它仿佛是艾尔?格列柯102的夜景:上百座既传统又荒诞的房子匍匐在阴沉的天空和黯淡的月亮之下。画面的前景是四个表情肃穆的男人,西装革履地抬着担架走在人行道上,而担架上躺着一位烂醉如泥、穿着白色晚礼服的女人。她的手垂在旁边,手腕上的珠宝闪烁着寒光。那些男人沉重地走进一座房子——走错地方了。但没有人知道那女人的名字,也没有人关心。

盖茨比死后,东部在我心目中就是这样阴森可怕,其畸形的程度超越了我的眼睛的矫正能力。所以等到空气中升起因燃烧枯叶而生的蓝烟,寒风将晾在绳子上的衣服吹得发硬,我就决定打道回府。

离开之前有件事需要先处理好,那件事说起来很尴尬,很不愉快,也许本来应该不去管它的。但我喜欢把事情收拾得干干净净,而不是指望茫茫大海来把我的垃圾冲走。于是我约见了乔丹?贝克,跟她聊起了发生在我们之间的事,以及后来我的遭遇,她坐在一张巨大的沙发椅上,纹丝不动地听着。

她穿着高尔夫球服,我记得当时觉得她看上去漂亮得像插画,她的下巴微微翘起,一副满不在乎的神气,头发是秋叶的黄色,脸庞的颜色和膝盖上的无指手套相同,都是淡褐色的。我把话说完之后,她不动声色地说她已经和别人订婚了。我怀疑她是在骗我——尽管她不乏追求者,只要她点头随时都可以结婚——但我还是假装很惊讶。刹那间我在想就这样和她分手是不是错误,又赶紧从头考虑了一遍,然后站起来和她说再见。

“反正是你甩掉我的,”乔丹突然说,“那天你在电话里甩掉我。现在我不怪你,但我从来没有被人甩过,当时愣了好久才回过神来。”

我们握了手。

“喂,你记得吗,”她补充说,“有一次我们聊起了开车的事情。”

“哦,不太记得了。”

“你说烂司机只要不遇上别的烂司机,就不会出事。哎,我遇到别的烂司机了,对吧?这只怪我自己不小心看错人。我原来以为你是个相当诚实、直爽的人。我以为那是你暗地里引以为豪的道德品质。”

“我今年三十岁了,”我说,“五年前我会做违心的事情,并以此为荣,但现在我不会。”

她没有回答。我生气地转身走开,但对她还是有点不舍,也感到非常可惜。

十月底的某个下午,我在第五大道看见了汤姆?布坎南。他走在我前面,步履轻快而急促,双手稍微向前抬起,随时准备推开阻碍的样子。他的头不停地扭来转去,眼睛滴溜溜地四处乱瞟。我正想放慢脚步以免超过他,他停了下来,开始眯着眼睛朝某家珠宝商店的橱窗里看。他突然看到我了,于是往回走,伸出他的手。

“怎么回事,尼克?你拒绝跟我握手吗?”

“是的。你知道我对你的看法。”

“你疯了,尼克,”他脱口而出,“彻底疯了。我不知道你到底怎么回事。”

“汤姆,”我问他,“那天下午你跟威尔逊说了什么?”

他哑口无言地望着我,我知道我猜对了,威尔逊在不知所踪的那几个小时果然是去找了他。我转身就走,但他跟上一步,拉住我的胳膊。

“我跟他说了真话,”他说,“他到我家时,我们正准备出门,我派人去跟他说我们不在家,他想要强行闯到楼上。他那时急疯了,我要是不说那辆车是谁的,他肯定会杀了我。走进我们家之后,他的手一直放在口袋里,拿着一把左轮……”接着他又不服气地说,“我告诉他又怎样?那家伙罪有应得。你的眼睛被他蒙蔽了,黛熙也是,但他是个狠角色。他开车撞倒梅朵就像撞倒一条狗,停都不肯停下来。”

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能在心里默念着事实不是这样的。

“你别以为我就没有受苦——告诉你吧,后来我去退掉那套公寓,看到那盒该死的狗粮还摆在橱柜里,我坐下来哭得像个婴儿。上帝作证,那真是太可怕了……”

我不能原谅他,也不能喜欢他,但我看得出来他所做的事情,在他自己眼中,是完全合情合理的。一切都是因为自私冷漠和思维混乱。他们是自私冷漠的人,汤姆和黛熙——他们把东西打碎,毁掉别人的生活,然后龟缩到金钱、巨大的冷漠或者随便什么让他们蝇营狗苟地相处的东西里面,让别人来清理他们留下的残局……

我终究和他握手了,否则显得很傻,因为我突然觉得我好像是在跟一个小孩说话。然后他走进珠宝商店去买珍珠项链,或者也许只是买两个袖扣,永远地摆脱了我这个乡巴佬吹毛求疵的责难。

我离开时盖茨比的房子依然空着——他草坪里的草长得跟我的一样长了。村里有个出租车司机每次载客经过大门总要停下来指指点点,也许车祸那晚正是他拉着黛熙和盖茨比去了东卵,也许他已经杜撰出一个别开生面的故事。但我不想听,每次下火车时我总是避开他。

那几个星期六我都在纽约过夜,因为对我来说,他那些灯火辉煌、光彩夺目的宴会宛在眼前,我依然能听见音乐和笑声,轻轻地、不绝地从他的花园传出来,依然能听见轿车在他的车道驶进驶出。某天夜里我真的听到有辆车停在那里,看见车灯停在他家前门的台阶下方。但我没有去看个究竟。也许是某个最后的客人,刚从遥远的地方归来,还不知道盖茨比的宴会早已曲终人散。

临走那夜,我收拾好行李,把车卖给杂货店的老板,然后走过去,再次端详这座象征着失败的荒芜巨宅。白色的台阶上有个粗俗的字眼,不知道是哪个顽童用砖块涂上的,在月光下显得清清楚楚,我把它擦掉了,鞋底在石板上磨得沙沙响。接着我信步走到下面的海边,仰面躺在沙滩上。

这时海边的公馆多数已经闭门锁户,周围几乎没有灯火,只有一点黯淡的光芒在移动,那是横穿海湾的渡轮。明月渐升渐高,那些微不足道的房子渐渐消失,我慢慢意识到这个古老的岛屿曾经鲜花遍地,曾经是当年那些荷兰水手103眼里丰腴多汁的新世界。那些消失的树木,那些为盖茨比的豪宅让路的树木,已经呻吟着献身给全人类最后和最大的梦想。当初看到这片大陆,心醉神迷的人类肯定在刹那间屏住了呼吸,不由自主地陷入一种他既不理解也不渴望的美学沉思,有史以来最后一次面对某种他力所能及的惊喜。

我坐在沙滩上遐想古老而未知的世界,忽而想起了盖茨比,他第一次见到黛熙家码头末端的绿灯时,肯定也感到万分惊喜。他走过漫漫长路才来到这片蓝色的港湾,肯定觉得梦想已经离得非常近,几乎伸出手就能够抓得到。他所不知道的是,梦想已经落在他身后,落在纽约以西那广袤无垠的大地上,落在黑暗夜幕下连绵不绝的美国原野上。

盖茨比信奉的那盏绿灯,是年复一年在我们眼前渐渐消失的极乐未来。我们始终追它不上,但没有关系——明天我们会跑得更快,把手伸得更长……等到某个美好的早晨——

于是我们奋力前进,却如同逆水行舟,注定要不停地退回过去。

[终]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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