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了宫门,太监领着安若素沿汉白玉雕砌的台阶一路向上,绕过偌大的正和殿,穿过繁花似锦的御花园,在一处僻静的宫苑前停了下来。
只听那太监对着另一个小太监说道:“快去通报云妃娘娘,说安姑娘已带到。”
安若素一惊,随即拉过他便问:“不是说进宫面圣吗?”
那太监倒还算恭敬,垂首答道:“安姑娘,奴才这也是奉了皇上的旨意。”
这时从里头传来一声尖细的嗓音:“宣安若素觐见。”
于是换了人手,由刚才那个通报的小太监带着,一直到踏入杨云初所在的寝宫霓岚殿,安若素每一步都走得胆颤心惊。只是这一切的恐惧在见到杨云初的那一瞬间,都化作了满腔悲戚。
眼前的人面色苍白到好似透明,眼神异常恍惚的望着窗外那几株湘妃竹,安若素感觉她仿若是一缕轻烟,随时会因为一阵风起而消散。
“娘娘,安姑娘来了。”一名宫女在杨云初的耳畔轻声禀报道。
回过头,她的目光正巧对上安若素的眼睛,从迷离中逐渐聚合,只是神色更显得淡漠:“你来了。”这样说着,又将视线转向了窗外。
“云初......”安若素的心直发疼,不禁呢喃出她的名字。
“放肆,娘娘的闺名岂是你一介下人可唤的!”一旁的宫女急声厉喝道,“见到娘娘还不下跪请安。”
正当安若素不知所措之时,杨云初的声音幽幽传来:“你们都退下。”
那宫女闻言后,颜色一变,狠狠的瞪了安若素一眼,方才领着殿里的几个宫人退了下去。
“云初,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怎么会这样,怎么会?”她一个箭步冲到杨云初的身边,想抓住她的手,不料,她却一闪身,安若素便一个踉跄摔倒在地上。
“大胆!竟敢对本宫无理!”杨云初一脸居高临下的冷笑,身子俯下的同时,声音亦跟着落轻,“耳目众多。”
铮铮四字让安若素一下子回过了神,随后恭恭敬敬的跪于杨云初的脚下,听她念经一般的叙述:“...杨将军非但治水不利,遣返后又对太后的教诲在言辞上多有不恭,皇上震怒,方才引来此次牢狱之灾...”
安若素一边听着,一边仔细琢磨了一番杨云初的话语,虽有许多不解,却也理出了些头绪——杨天远这次被投进天牢的罪名,不过是挂羊头卖狗肉的把戏,背后一双双黑手的主人个个惹不得,估摸着每个人心里都藏着鬼。不过安若素也着实担心,杨天远在其中又扮演了什么角色?!
她抬头正欲问个清楚,却见杨云初的眸中已是泪光闪动,身子一直瑟瑟发着抖。
“娘娘莫要难受,杨将军一定会,一定会没......”鼻子一酸,泪便翻落了出来,安慰的话终究没能成句。
安若素的眼前尽是杨云初进宫当日的情景,她轻绞的双手,她含泪的托付,她远去的背影,以及那满园的寂寥,杨天远落寞的眼神,一样样,一件件,历历在目。
原来那一日盛装的嫣红,不过是场触目惊心的变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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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上驾到。”霓岚殿里一片哀伤,殿外却是一道惊雷。
泪眼朦胧间,安若素只见一道明黄色身影由远及近,站定于数尺远的距离。
“这倒是怎么了?”异常熟悉的声音响起,引得她不禁抬眼望向龙颜。
眼前的人有一张极其俊美却陌生的脸,两道剑眉深锁,于眉心褶出一列深刻的痕迹,一股子逼迫人心的尊贵便由其中蔓延开来。
“大胆奴才,竟敢藐视天威,还不赶快过来给皇上请安!”皇帝身边的太监一声呵斥,冷眼直瞥向安若素。
闻言,安若素顾不得整理仪容,赶紧就从地上爬起,战战兢兢的跪到天子脚下,叩首道:“民女安若素参见皇帝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那皇帝倒是没恼,反而一声嗤笑:“朕可记得你姓于,名凤箫!难不成你想顶个欺君之罪?”
安若素只听了他前头半句便猛地仰起头再度望向眼前的男子,天下浩瀚,知道她真姓名的不多,何况在这北罗的国都。
见她始终凝眉不语,皇帝似乎有些不悦,冷笑道:“怎么,变了一副模样就认不得了?朕好像听人说过瞧一个人的眼睛就能认出是谁来,今个儿看着这句话是不灵光了。”
安若素的眸子随着他的话语一点一点睁大,其中的神色却又于时间的推移而慢慢溃退,最后化作一片死寂——是的,他的眼睛,他的眼睛深邃悠远的如同浩渺夜空......这样漂亮的眼睛,她生平只见过一个人拥有。
“官锦承......”呢喃出这三个字时,安若素的心竟已是出奇的平静。
“不错,还能认出朕来。”他一挥手制止了身后宫人们因为这个女子大逆不道的直呼皇帝姓名而引起的骚动,然后蹲下身子齐眉与她对视,“不过朕不姓‘官’,那只是出宫后的化名,北罗的国姓是‘上官’,所以朕的真名是上官锦承,你可要好好记住了,不许再忘记!要牢记于心!”
手中的纸扇直指向安若素的心口。
他的话,他的动作再次引得一阵抽气声,他却似无事人一般倏地站起身,对着一众人唤道:“好了,都平身吧。”
谢完恩,安若素漠然的随着宫人们退至大殿一侧垂首肃立,殿中气氛一派诡异。
“杨将军的事儿,爱妃莫要操虑过甚,后宫与朝堂本就是两回事。”半晌后,上官锦承来到杨云初的面前,一番意味不明的话似是安慰又像是威胁。
杨云初的面色已成死灰:“臣妾谢皇上如此牵记。”举目的刹那,眼底犹有暗光掠过。
上官锦承再度转身看向安若素,嘴角扯出一抹玩味的笑:“那就让你姐姐好生陪着你,朕也放心些。”
安若素从怔忡中惊醒过来,头皮一阵发麻,想起以前杨天远的告诫,追悔莫及的同时,亦是满腹无奈,她能猜到上官锦承的身份必定不凡,却也料不到竟是如此——尊贵至极。
上官锦承似乎不愿就这么轻易放过她,一脸笑意的凑上前低语道:“于姑娘脸上的这张面皮是不是也该放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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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若素呆坐于烛台旁半宿,白天里发生的事儿一件件摊在眼前,脑子里便是一片混乱。
“既然睡不着就说会子话吧。”转身,原来是杨云初。
杨云初走到她身边,推开一侧的窗户,安若素发现外头竟是一汪荷池,时值初夏,一枝枝含苞待放的花骨朵在月色下皎然挺立。
“杨府的池里是不种荷的,爹爹不允许。”见安若素讶然的看向她,杨云初笑得有些苦涩,“爹娘本是一对极好的夫妻,虽然娘一直未能怀上身孕,爹爹却从未嫌弃,也从未想过纳妾之事。天宗二十八年,爹爹南征,不料这一去便是失踪半年之久,娘为此愁白了一头乌发,终于在苦等八个月后,得到了爹爹活着回来的消息。她满心欢喜的迎来了爹爹,却发现爹爹变了——变得不爱说话,对她也是冷淡至极,除了上朝,成日就是将自己闷在屋里头。开始娘也没特别在意,后来有一日梦中,爹爹喊了一个女子的名字,娘哭了......”
说到这里时,她顿了顿,一双修得极为齐整的秀眉下,凤眼细眯成一条缝,隐隐透着寒光:“你应该知道那名女子是谁吧......娘虽然难过,却也未戳破爹爹的心思,想着慢慢的,一切终归会好的。后来,娘怀了我,她很高兴,以为借此机会能与爹爹恢复到以前那般,可是她又错了,爹爹非但没显得特别喜悦,反而将更多的精力投入在朝政之上。娘这回是真的伤了心,身子变得越来越差,最终导致了难产。性命攸关的事儿,爹爹却仍然不见踪影,娘是抱着一死了之的心生下我的,不料,老天爷不遂她愿,最后她捡回了一条命,只是对爹爹彻底死了心,她的精神一年比一年差,渐渐的,竟然染上了疯病,时常会认不得人,甚至是我,爹爹看到她这样,终于良心发现,对娘存了点怜悯之心,不再像以前那样淡漠疏离,多了些许温存之意,对我也好了很多。娘在他的照顾下,疯病时好时坏,但是没有再加重。我以为日子就会这么过下去......”
“可是!”杨云初眼中的寒光突然扫向安若素,“三年前,爹爹却突然离家出走,娘一下子崩溃,当天夜里便跳水自尽了,跳的正是家里的那口池子。那个时候,正是夏荷开得最盛最艳的季节......”
她又将目光投向窗外那一片荷池:“四个月后,荷花早已凋谢,娘的骨灰也早已凉透,爹爹回来了,一身的落魄,当他知道娘死的消息时,什么话也未说,将自己反锁于房中一天一夜。第二日,便命人铲了一池的残荷。从那以后,他对我愈加的宠爱,甚至到了百依百顺的地步,唯独不准我再在池中种莲......”
空落的宫殿沉入死寂,偶有微风吹进,只是本应是湿暖的夏风,此刻却带着微薄的凉意,吹得人心里亦是一片荒芜。
安若素突然很想笑,她不知道该可怜杨云初母女的遭遇,还是该恨故事里的男人,但是扪心自问下,她又默然,其实真要揭开十八年前的那层真相,一切情啊怨的不过是一场笑话,就像自己现在的处境一般,不值一提。
她抬眼望向杨云初,自嘲般的一笑:“你就算恨都没用了,我娘早就死了,而且死得也很是凄惨。”
“我从未恨过你娘,也未恨过我爹,想想这世间最薄幸的不过是人心,男人女人皆有之......从知道要进宫的那一天起,我便全想明白了。”杨云初摇了摇头,有些感叹亦有些无奈。
“最可怕的亦是人心,男人女人皆有之。”
两人相视一笑后,杨云初说道:“留下来,帮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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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望皇上恩准奴婢见杨将军一面。”上书房,安若素跪伏在地上,面色平静,她在这宫里已待了近三日,身份是杨云初的婢女。
上官锦承将一份批阅好的折子往旁边一放,抬眼望向不远处的女子,轻笑道:“急什么,该见的时候,自是会让你们见的。过来,让朕好好看看你。”
安若素继续跪在那儿,不为所动:“望皇上恩准奴婢......”
还未说完,明黄色的衣袂已近在咫尺:“还得朕亲自来请?!”安若素一惊,仰起头,上官锦承一张似笑非笑的脸正好凑了过来。
“皇上......”
“朕前些日子好像已说过,你那张面皮也该拿下了,朕都未见过你本来的模样。”说着,手已抚上她的面颊,大拇指一路由唇游走到鬓角,徘徊了好一会儿。
安若素只觉有左边的脸阵阵发热发烫,并逐渐蔓延到整张脸。
也许是窥见了她眼中情绪的变化,上官锦承忽而又笑道:“朕真想看看你脸红的样子。”
突然一阵微微的疼痛自腮边传来,安若素一下回过了神,将身子向后面挪了挪,捂住腮帮子处那已被掀起的一小角面皮,正色道:“皇上,这样恐怕不妥。明个儿清早奴婢还得随着云妃娘娘去太后那儿呢。”
闻言,上官锦承怔了怔,随即甩手回了案台前,瞄过一眼身后的太监:“张德胜,明日待云妃见完太后,你便去翠峦宫领了安姑娘去天牢。”
“是。”
“好了,你也可以回了。”上官锦承再度拿起奏折,眼皮也未抬一下的对着安若素下了逐令。
安若素谢完恩,起身方要离去,走到门口时,却似乎犹豫了,她回头望向那抹明黄色身影:“那锦囊里的信物,是不是当年杨将军所穿盔甲上的一片?所以当初你一见着,便已猜到了我的身份。”
上官锦承手中的笔停了停:“安姑娘,知道太多终究不是好事。”
“我没你们想得那么多,只是我答应过娘,见上那人一面,他好好的便足矣。可惜他现在并不好,我便想能求到这个情面是最好的,求不到,我也只能回南楚娘的坟上告之一声。”其中“情面”二字被她咬得异常苦涩。
“你要回南楚?”等了好久没听到答案,抬眼,门口已空无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