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杯清茶轻轻置于黄花梨的案台上,上官锦承抬起头,发现是于凤箫,不由一笑:“今个儿吹的是什么风,朕竟然能喝到爱妃亲手泡的茶。”
“皇上这是什么话,伺候您不是臣妾份内的事儿?您这么一说,倒是折煞臣妾了。”听闻,于凤箫禁不住嘟起嘴撒娇道。
“这么说来,倒是朕的不是了,还请爱妃莫要放在心上。”上官锦承端起白玉瓷茶碗,轻抿一口,叹道:“好茶!这沈爱卿家的茶真是极品。”
“哪有宫里的茶好,皇上您就别笑话他了。”于凤箫的心中一惊,不动声色的扯了过去。
不想,上官锦承却是睨了她一眼:“说吧,有什么事儿要问朕。”
见他如此直截了当,于凤箫也不打算绕弯子:“皇上,为何突然升了元祖的官职?”
“就知道你为这事烦。也不晓得你心里不安个什么劲儿,想想堂堂北罗皇妃的娘家,也就出了一个刑部尚书,还是个从一品,说出去不怕天下人笑话。”上官锦承轻描淡写的解释了一番。
“臣妾就是不安,而且也不觉得那是什么笑话——毕竟元祖的官职亦不小了。倒是皇上就这样突然升了他的职,臣妾真是怕,怕......”
“怕像杨家那般?”未说完的半句他替于凤箫接了去。
屋里一片死寂,气氛紧张到了极点,这时,只听得“啪”的一声,上官锦承手里的白玉瓷茶碗就这么被他硬生生给捏碎了,碎片划伤了他的手掌,血瞬间涌了出来。
于凤箫惊惧的看着眼前的一幕,内心却又不肯认输,于是倔强的和他冷眼对峙,直至一滴血滴落在地上,激起了她心中阵阵酸楚,整个人突然就这么软弱了下来。
默默走到他的身边,执起他的手,只见一条狰狞的伤痕横贯掌心。
“疼吗?”
“这里疼。”上官锦承却用另一只手指了指自己的心口。
一滴泪从于凤箫的眼眶溢出,滴落在他的伤口上,上官锦承不禁皱了皱眉,龇牙发出一声痛哼。
见状,她赶紧唤来了下人,并招呼了随行的太医帮着处理受伤之处。
等伤口包扎好,挥退了所有人,上官锦承将于凤箫搂坐到自己的身侧,轻叹一口气:“爱妃,为什么朕做任何事你都会联想出那么多的不好?有时候简单一点会活得更快乐一些......就像以前......”
看着他受伤的手,于凤箫低眼呢喃道:“我也想的,可是我真的好怕,怪只怪这些日子发生了太多的事......这皇宫里待得久了,便不由自主的复杂了。”
“那倒真是朕错了。”上官锦承的语气一下子冷下来。
于凤箫突然噗通一声跪在他的面前,从衣袖中掏出那只藕荷色锦囊,声声逼问道:“那就请皇上告诉臣妾,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上官锦承怔怔的望着那只锦囊,半晌没有说话。
“皇上,求您了......”
“于凤箫,别以为朕不知道你心里想着些什么!”谁知,上官锦承一下甩开她的手,咆哮道,“你是不是觉得这辈子朕亏欠了你,所以你就筑起一道无形的墙,一味的将朕摒弃在心外。也因为你不想待在朕的身边,于是朕越想靠近,反倒被你隔得更远!”
听着他的话,语气虽然不善,其中的内容却是无比的凄然,于凤箫不由暗自反省,难道自己真的如他所说那般,只愿与之隔着一堵墙,两头而立。只是想着想着,她又不禁摇头,不是的,既然想离他远远的,为什么心总会疼,看着他受伤心更疼,现在他的这番话,心疼得无以复加。
感觉自己的头被固定住了,于凤箫抬眼望去,原来是上官锦承的双手捧住了她的脸颊。
她赶忙扯下他的手,轻轻捧于掌心:“别,会疼的。”
感觉他又叹了一口气,于凤箫垂首呓语道:“你疼的话,我的这里也会疼。”说着,也学他指了指自己的心口。
“你说什么?再说一遍!!”上官锦承突然坐直了身子,单手托起她的下巴,使其视线与之直直相对。
见他的目光深邃灼人,于凤箫红着脸坦白道:“我从来没有把你摈弃于心外,真的,从我决定留在皇宫的那一刻起,便想过即将要经历些什么,并努力的想要去适应。是的,我无法释怀一些事情,但那是因为我害怕自己所选择的是一场错误......”
一下子说了那么多,有些喘,她稍稍深吸了几口气,还未来得及继续,就被上官锦承一把拥进了怀里:“别怕好吗,你知不知道你刚才那些话,让朕既是高兴又是难过。凤箫,有些事你不用去理会,你只要知道朕对你从无恶意,真的!我们一起好好的相伴着过完这一辈子,别去想生在帝王家,别去想宫廷争斗,就我们两个在自己的心里踏踏实实的过。”
听着他的温言软语,于凤箫心中的结也一点点的被解开。她想:也许自己真的太过固执,真的应该放开心好好的过自己本该拥有的日子。于是,在他的怀里重重点了下头。
上官锦承的双臂收得更紧了。
“皇上,大运省知府楚云飞楚大人求见。”外头太监的禀报声骤然响起,于凤箫推了推他,示意其放开自己。
上官锦承将之扶起后,对着她温柔一笑,然后朝着门外沉声道:“知道了,叫他候着。”
“是。”
“等等,朕就回来。”于凤箫点点头,回以一笑,并顺手替他理了理身上的龙袍,上官锦承这才信步走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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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年中秋,桂花开满枝丫,十里飘香。
晚膳时分,沈元祖请来了杨天远以及宋氏夫妇,还邀上林一诺和叶语晗,趁着佳节重聚上一回。
于凤箫亦是许久未见过他们,心中难免感慨万千。本想拉上杨天远和秦罗敷问问近况叙叙家常,只是碍于身份,不得不隔了几人的距离,遥遥相望。
酒足饭饱之后,沈元祖的眼神飘飘忽忽,嘴上但凡笑着:“月色如此之好,光喝酒多扫兴,走,大伙儿一起赏月去。”由于上官锦承在酒席途中就被一匆匆而来的小太监召回了宫中,所以这会子,一群人也少了许多束缚,有所放任起来。
一众人热热闹闹的来到院中,期间,下人已摆好了几桌子的点心茶水以及美酒。
于凤箫选择了一个比较偏僻的角落坐了下来,抬头,几株新迁移来的桂树,枝蔓紧依,光影缝隙之间,一轮圆月挂于其中,清风流转,树影浮动,暗香缭绕鼻间。
正当大伙儿沉醉在这美好的月色之中,元祖突然对林一诺笑道:“今夜这等良辰美景,咱们也别错过了,怎么样,好久没比试比试了,来过两招如何?”
话音刚落,也不等人家答应,便已掠出数米之远,从腰间亮出一把宝剑,指向了他。
众人被吸引回了视线,各找了舒适的位置,纷纷落座。于凤箫望着眼前的一幕,却有片刻的茫然。
不知何时,杨天远已来到了她的身边,轻声安抚道:“别担心,不过兄弟间的玩闹,相信沈大人不会失了分寸。”
于凤箫颇为惊讶的看向他,刚准备开口,却听得一声宝剑出鞘的清脆。回眸,只见那头林一诺已收起惊讶之姿,银光一闪向着沈元祖的方向纵身而去。
一时间,刀光剑影,明月飞花,一黑一红两道的身形在半空中舞出层层剑浪,仿若月下盛放的妖艳花朵,流光溢彩,绝美之至。
两人缠斗的难解难分,动人心魄,于凤箫吩咐一旁的玲珑取来了楚云飞所赠的那把金色筝琴。
杨天远很是讶异的瞧着她,她则对他点了点头,然后将古筝置于面前的石桌之上,定下心神,双手对着琴弦一阵撩拨,美妙的音旋瞬间从指尖流泻而出,所有的人心神俱是一震,纷纷转头看向她。
沈元祖和林一诺也停了下来,将目光凝聚到于凤箫的身上,于凤箫朝着他俩使了个眼色,两人心领神会,长袖一甩,手中的剑如闪电般再次在缤纷落英间挥舞起来,众人亦跟着沉醉到这美妙的的琴音剑舞之中。
金风玉露,桂香满园。
对酒当歌,明月作伴。
往事知多少,岂是君能劝,
不如一樽美酒任平生。
酒入愁肠,相思泪满。
秋风无情,檀郎如烟。
万古愁难断,不作心中恋,
唯有酣然长醉最销魂。
这边一曲清歌向月,那边红黑纠缠,飘起缓落,如九天下凡的仙人交织出人世间的悲欢离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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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初病了。”曲毕小歇间,于凤箫对着杨天远说起杨云初的近况,心情不由跟着发沉。
“老臣已经知晓。”杨天远的眼中盛满担忧,“还请娘娘多关照着些。”
听到他唤自己一声“娘娘”,于凤箫的心微微发酸,她略带鼻音的承诺道:“杨将军放心便是,这次皇上南巡亦会带上云初,途中定会路经桃花镇,到时候我带着她上师父那儿瞧瞧。”
“师父?”
“恩,八岁那年,便是任天涯任师父在南楚捡到了我,将我带来北罗的。”于凤箫再次回忆起这段生活时,少了几分伤感,更多的是发自内心的感激。
“原是当朝鼎鼎大名的侠士——逍遥书生任天涯。”杨天远感叹道,“那老臣亦是要谢谢他啊......”
听到他这一番发自肺腑的谢意,于凤箫的眼眶一红,哽咽的问道:“爹,其实您什么都知道,对不对?”一边说着,一边从袖中取出那只藕荷色锦囊。
“你终究未听老臣之言,将之丢弃啊!”叹了一口气,“其实,老臣也是看到了这只锦囊才知道的......”
闻言,于凤箫一愣:“爹,这只锦囊究竟有何奥妙?”
杨天远惊讶的望向她:“你娘没告诉你吗?这锦囊的料子纹饰是南楚皇族才有资格穿戴的......”于凤箫的内心咯噔一下,其实她对于这样的答案是有所准备的,只不过被杨天远这么直接的说了出来,还是颇感惊惧。
“我娘只告诉我,她这一辈子最对不起的人就是您,不但骗了您,还差点害死了您。”她垂首望向那只锦囊,手指轻绞着那上头的纹路。
杨天远仰天一笑,然后慈爱的拍了拍于凤箫的肩膀:“你娘是位心地善良的女子,老臣看到这个锦囊便猜到了事情的来龙去脉。想通了,非但不恨,还甚为感激她,她终究救了老臣,不是吗?”
两人沉默了一会儿,他又说道:“这辈子,我最对不起的人就是云初她娘......”话音未落,眸中已有泪光闪动。
转过头,用手轻轻一抹,半是伤心半是感怀的继续道,“所以我一直尽力的想将这份愧疚补偿在云初身上,但是很多事儿身不由己,到最后我还是未能保护好她啊......”
于凤箫的眼睛已然湿润:“爹,我会保护好云初的。”她重重的发下誓言。
正说着,杨天远的目光一拐,眉宇间便紧锁了起来,于凤箫颇为疑惑的顺着他的视线望去,只见一抹殷红身影正一杯接一杯的朝着嘴里灌酒。心经不住一阵发紧,身子不受控制的欲上前劝阻,却被杨天远不动声色的按了下来。
这时,一道鹅黄色丽影飞掠过去,抢了林一诺手里的酒杯,“哐当”一声,器皿落地的清脆,怔住了在场每一个人,气氛刹那间凝滞。在众人的注视下,叶语晗拖着醉醺醺的林一诺向大伙儿告了别。
临行前,目光扫过于凤箫这边,深深的,难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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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日,昆仑宫来了圣旨,上官锦承终于要南巡了,时间定在三天后,并宣布将带着锦妃以及云妃同行,宫中自是少不了一番暗潮涌动,只不过事已成定局,任谁都无可奈何。
不过,亦是在当天夜里,杨云初却发起了高烧,并且迟迟不退。宫里面的太医来了一拨又一拨,却都束手无策。
于凤箫一直默默的陪在她的身边,听着太医们的叹息,渐渐的,从刚开始的心急如焚直到最后变得麻木不仁,激不起任何的喜与悲。
上官锦承也来看过好几回,相比起于凤箫,他的神情云淡风轻了许多,只是明里仍然对着太医们下了最后通牒——若是云妃有个三长两短,便要他们的身家性命来陪葬。
也许真是他的狠话发挥了作用,杨云初在昏迷了两日之后,终于醒了过来。清冷的月色之下,她和于凤箫相视一笑,竟有一种久别重逢的感叹。
然后,杨云初轻柔却又倔强的朝她笑道:“我睡梦中听见你和爹的哭声,于是告诉自己,不能就这样轻易的死去。”
于凤箫眯起眼,学着上官锦承的口吻发狠道:“恩,不能轻易的死,我们还有很多事儿未做呢。”说完,她将视线转向窗外,宫苑中那几株湘妃竹不知何时竟开出了艳丽的花朵,在晚风中摇曳得格外娇娆诡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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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天后,到了出发的日子,文武百官、各宫嫔妃举朝相送。于凤箫和杨云初被安排在一驾舆车之中,方便着她们相互有个照应。
随着队伍的行进,京城在身后逐渐远去,秋日的郊外已是黄叶遍地,举目望去满眼的枯枝裸树,十里荒凉,竟也看不出半分曾有过的繁茂葱郁。
见此情景,就连于凤箫都禁不住在内心感叹起,芳华易逝。
大约是瞧见她出了宫反倒多了一份抑郁,一直半倚着靠枕的杨云初体贴的递来一只大红引枕,示意其躺下休息一会儿。
于凤箫摆摆手,放下一边的帘子,将引枕垫回了她的身后。
杨云初淡然一笑:“还在迷信那些竹子开花的事儿?真是的,你瞧我这不是挺好的。”一边安抚着,一边却忍不住咳了起来。玲珑适时的上前替她轻拍了几下,方才停歇下来。
在一旁的于凤箫瞧得忧心忡忡:“什么叫挺好的?你看看,倒是越发咳得厉害了。”
“就知道瞎操心,我自个儿的身子自个儿还不清楚啊?!这病起来总得有些时候,何况这趟南巡,我们不就是要去治病嘛!”杨云初睨了她一眼,面子上净是一派轻松。
“就你?清楚个屁!”于凤箫啐道。
“锦妃娘娘,请您注意着些自个儿的仪态。”杨云初捂嘴笑了起来,这一笑又被呛得咳了老半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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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色西沉之际,圣驾终于来到了桃花镇,道路两边跪满了迎驾的官员和百姓,见皇舆驾临,震天的“万岁”声回荡在空气里,久久不停。
打着盹儿的于杨二人皆是被震醒的。
杨云初直起身子往帘子外瞟了一眼,道:“到了?还挺快的。”
“还快?我的手脚都麻了。”这时于凤箫也坐了起来,双手敲着自己的肩膀和膝盖抱怨道。
杨云初听闻后,扑哧一乐:“锦妃娘娘,还是那老句话,请注意仪态,可别让底下人笑话了。”
横了她一眼,于凤箫作势板起一张脸孔,朝着玲珑沉声说道:“那还不快叫人过来,给本宫捶捶。”
说话间,只听见外头有太监来恭声禀报道:“两位娘娘,桃花镇已到。”舆中三人忍不住开怀大笑了起来,轻快的气氛溢满整个车厢。
笑了好一会儿,于凤箫和杨云初二人方才在几名宫婢的搀扶下,下了车子,上官锦承一身明黄色的龙袍站在不远处等着她们。
“挺高兴的吧,就听见你们在后头嬉闹,早知道朕也来了,一个人无聊得紧。”他轻笑道。
于凤箫难得一脸严肃的望向他:“皇上的耳朵真是灵敏,不过您是日理万机的天子,怎可整日同嫔妃厮混一起,何况这是在外头,岂不惹来天下人笑话。”说着还转头征求杨云初的意见。
杨云初的一双美目里满含笑意,却同样板着一张俏脸,躬身附和道:“锦妃说的极是。”
“朕的妃子果然个个母仪天下,恭俭贤淑。”上官锦承见二人明着就是在一唱一和的消遣他,倒也无奈的摇了摇头,“快走吧,沈爱卿他们正在前头候着呢。”
于凤箫和杨云初并排跟在他的后头,周遭太监宫女环绕,前后百官躬身随行,朝着桃花镇的县衙行去,虽然这里的排场比不上京城,不过一路上万民跪地齐喊“万岁”的气势却依旧相当的震撼。
当天夜里一行人便歇息在知县府上,由于这是于凤箫入宫后的第一回远行,心情难免兴奋。
之前各地方官的夫人们已来请安过,从她们的嘴里于凤箫得知,三月的桃花镇是北罗最美的一道风景,河边成排的桃树和杨柳间隔种植,那时正值桃花盛开,柳树抽芽的春季,整个桃花镇桃红柳绿的,一阵风吹过花香扑鼻,而满树花瓣如雨纷纷落下,仿若仙境。只可惜他们来得不是时候,沿途只能从桃花镇的石阶水榭依稀寻见当日那番“水作青龙盘石堤,桃花夹岸鲁门西”的动人景象。
还好,这夜的月色不错,而她和杨云初就寝的地方正是知县府后院里最高的溪厢阁,从房间的窗户向外望去,桃花镇的夜景一览无余。
“好美~~”于凤箫惊叹道,虽然这个季节见不到桃花,不过取而代之的秋海棠却也异常动人,让她不由想起往日的无忧山来。
方想之间,一双手臂自身后将其温柔的环抱,于凤箫不用想便知是谁了。
果真,上官锦承笑着在她耳畔低语:“朕还是觉得爱妃比较美。”见于凤箫仍然看着窗外并不搭理,他也不恼,笑了笑便牵起她的手说要出去转转。
于凤箫这才满是惊疑的问道:“皇上,事儿都忙完了?”
“朕也得歇歇呀。”然后不管三七二十一催着她换了身便服就出门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