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洋看见小丫头拿着东西,并顺带把院门也关上了,她便偷偷从屋里出来,拐到另外一边,从后门出了院子。进了一条小道,向北边去了。
这条路是黎洋的秘密小道,平时基本上人很少,而且,小道很多,左拐右拐的非常容易避开人。而全院的正北边,是黎家的祠堂所在,不到清明和家祭日,这边就没什么人来了。祠堂里也只有黎家的两个老仆看守,这两个老仆基本上就是年纪过了六十,又不愿离开的仆人,看守祠堂来安度晚年。平时也就擦灰扫地,没有什么大事。
黎家世族,女孩是不可以进祠堂的。除非出生和出嫁两次,拜谢祖先,平时祭奠,都不会让黎洋出现。
在祖母去世之前,黎洋根本不知道祠堂长什么样,她也不屑到这边来。八年前,黎洋的祖母,黎李氏暴病离世,对于最疼爱她的祖母,黎洋在灵堂上默默流泪,心里却难受得绞痛。之后,她想去祠堂和祖母的牌位说说话,被黎源人拒绝了。还是小婶告诉她,让她偷偷溜进去,别声张。
她照做了,从后门潜进去,并且发现了一个已经破旧的门洞,木门只是虚掩着,挂了把锁而已。毕竟,大家进祠堂都是大大方方从正门进来,谁要像她一样,从后面偷溜进来。她以为破门洞是小婶专门帮她留的,后来她发现,小婶和母亲一样是黎家的媳妇,从正门走进来就行了。直至后来也依旧这样,不知道是不是小婶有意留着。
当然,第一次进来被看祠堂的两位老仆瞧见,她紧张的全身僵直,瞪大眼睛。谁知道,二人像没看见一样,走过去了。后来,每年回来,她都来看祖母,偶尔被发现,还是如同第一次一般,装她是个隐形人,她无意中知道,是小婶偷偷给看祠堂的老仆说过,让他们假装不识。尽管如此,她还是不敢从正门走进来。虽然黎洋已经长大了,很快她还可以成为一名医生,在上海,值得人尊敬的职业。可是,她心里仍旧不敢正大光明的出现在祠堂。
这次也不例外,她还是从她惯走的后门进来,没有看见两个老仆,却在路过正堂边上的屋子,听见了歌声,女人的歌声。
她悄悄地靠近,走到窗户边上听着,却越听越熟悉。这不是小婶的声音吗?她在这里唱歌干什么?不是出门采买去了吗?
一连串疑问让她想不通。
不会是鬼吧?
怎么可能,这世上哪有什么鬼神,在美国这几年还真是白待了,老师讲的很明白,鬼神不过是统治者为了自己的权利统一编出来吓唬愚民的。
黎洋的心里已经把所有可能编排了一遍,决定还是直接面对疑问是最快的解决办法。
她走过去,透过窗户,看见小婶薛云巧正坐在窗边低声吟唱。看见黎洋的出现,歌声也戛然而止。薛云巧先是错愕,又是惊喜。“洋洋回来啦!你看小婶都不知道,你是今日到的吗?这几年都没见,洋洋变漂亮了不少呢。”
黎洋在她的问话间,先是看见薛云巧的手上刺目的疱疹,然后随着目光向上,看见她脸上虽无疱疹,但也已漫延至脖颈。薛云巧见她看着自己,忙将手从窗栏上拿下来,掩在自己袖中。
她又瞧见屋子,屋内仅一床一桌一个斗柜,被子枕头整整齐齐的叠放在床头。桌上放一个茶壶和杯子,桌下是便桶。而门窗全都用锁链锁住,窗户只能开一尺来宽,吊着链子也就为透气罢。门却是打不开的,看样子日常的饮食也都从窗户这一尺多的空间里进出了。
“小婶你怎么被锁在这里,你这疱疹是怎么回事?”黎洋也顾不上回答她的问话,反问道。
薛云巧给她一个噤声的动作,黎洋紧皱眉头,左右看看,没有人出现,但也不敢再大声说话,遂小声问道:“小婶你这是怎么了?”
“我没事,过几天你小叔就会让我出去的,洋洋,你千万别问去,谁都别问,装作不知道就行了。否则他们会把我送到庄子上的,那样我就见不到旭升了,就当小婶求你。”薛云巧貌似急得不行,又抿嘴笑笑:“你的手别放窗户上,我得的是传染病,会传给你的。你是来看婆母的吗?趁没人,快去吧,一会黎大叔和黎二叔过来,该赶你了。”
黎洋透过窗隙仔细瞧了瞧薛云巧脖上的疱疹。收回目光,静静地说:“好吧,不过小婶,你都瘦了许多。”然后就朝正堂内走去。
薛云巧望着她转身的背影,叹了口气,回到床上呆坐着。
她头也没回,进了祠堂。看见最前排左边的祖母牌位,慢慢走过去,靠在祭桌的边上,慢声细语的说着这几年的留学生活,说着父亲母亲的日常。直到日头渐西,这里依旧安安静静,既不点灯,也无喧闹。
拍拍屁股,站起来,黎洋叹了口气,出门之后,她重新关好门,又像来时一样,一点没有开门的痕迹。
她左顾右盼,从另一边绕出祠堂,既没有碰见人也没有再听见什么声音。
刚回到屋里没一会,就听见小丫头敲院门:“大小姐,前头开饭了,二太太让我来喊小姐。”
黎洋敏锐的听见小丫头说,是二太太让她来的,还是疑惑,小婶不是在祠堂里吗?
半天无声,小丫头又喊:“小姐起了吗?”
这声音将她从思绪里拉了回来:“这就来。”
小丫头得了回答,也就耐心在门外等着。
不一会,见黎洋穿着高领敞袖桃红色的袄衣,下着枣红及脚长裙。这长裙一看就是小婶专门为她做的。她五岁时候,按照习俗,该裹脚的,疼的她整日整夜哭闹,母亲心疼不已,天天装模作样的给她用布宽松缠上,两年之后,才被祖父发现,依旧是个天足。两个老妈子压着她要重新缠了,亏得没几日赶上黎新循升迁,去了上海,黎新循只得这么一个女儿,偏疼她,不愿女儿受罪,也就随她去了。
黎源人每每见她这双大脚就黑着脸,后来,黎洋在上海受了新式教育正值解放新潮,她更不以为然,所以回到黎家,黎源人也就次次絮叨。薛云巧见到,给黎洋新做一身长裙,盖住脚面,黎源人没见到也就不再说什么。后来,黎新循官位越做越高,黎家也仰仗他的官威,黎源人少不得说上两句,再就黑脸罢了。
“这身我记得,是去年二太太专门给小姐做的,预备着新年穿,一直收在柜子里,可惜小姐没回来。没想大小姐今天翻出来穿上,二太太必是高兴。”
黎洋歪嘴一笑:“是吗?小婶确实疼我,每年有新料子都让我先挑。对了,你是什么时候来的黎家,我怎么都没见过你?”
这一说,小丫头嘴咧的更深了。“我是前年九月进的黎家,因为黎妈被调去西院,东院没人打扫,二太太瞧着我小,前些日子就派我来,让我专门打扫东院,说是等大太太和大小姐回来专门伺候,人手不够就再把黎妈派回来。不过这次二太太听说就小姐一人回来,也就没说什么,只让我伺候。”
“二太太今日出门了?”
“是呀,二太太和二爷一道出门买些家里用的说是。”小丫头跟在黎洋后面说的有些兴奋。
“那你叫什么名字。”黎洋面目表情问道。
小丫头一拍头:“哎呀,还没给小姐说,原来二太太买我进来说等小姐赐个洋气的名字呢,所以之前他们一直叫我丫头,也没个名字。”
“没有名字?怎么会有人没有名字呢?”
“这又有什么的呢,像我们这种丫头从小被卖来卖去,都等着主家给个名字,算是有些脸面的事情,所以卖我的爹就说,不给名字,免得去了主家不高兴。”
“那你今年有多大?”
“具体我也不晓得,左右14岁吧,幸亏我长的丑,要不然还不知道被卖去哪了。”
黎洋听见她这么说,心里难免对这丫头很是同情,感到很是抱歉“抱歉,我没有别的意思。”
“这可使不得,哪有小姐给我道歉的理。而且这些事情对于我们这些丫鬟很常见,早就习惯了。大小姐还是给我起起名字吧?”小丫头闪着亮晶晶的眼眸,期待的望着黎洋。
“那你叫珍妮吧?”黎洋看着这么乐观的小丫头,笑了笑。
“真你?小姐,这什么意思啊?”
“不是真你,是珍妮,要轻声读妮。”
小丫头歪着头,学读了一遍:“这样一读,还挺好听的。”又欢欢喜喜地跟上黎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