淡淡月光下,元顺用手指一指肺——表示老爷你的咳嗽是从肺腑脏器发出来的,病灶已经很深了。
刚才林昊竹喝了一口酒,情况好了许多,但是咳嗽还是压不住,嗓子眼痒痒的。只有他自己知道。最深刻的病根是在丹田。那里冰寒入骨。
元顺想想不妥,挣扎着从床上绕下来。
小姑娘年龄小,底子好,再说几乎趴了一整天,五竹棍皮肉伤已经好了许多。就这样还是控制不好手脚,不小心碰在小风身上。
“哎哟,”小风轻轻的叫了一声,还是没醒。元顺极其轻微的声音,讲:“把你卖了都不知道。”然后悄悄的走了过来。
气氛突然变得很古怪。
清淡的月光之下,眉目英俊的男子,长身玉立。不知道是喝酒的缘故,还是咳嗽的缘故,脸上带着一些红色,一双清澈的眼睛没有那么凌厉暴虐。
小姑娘眉目如画,水红的小衣,长及手腕脚腕。肌肤胜雪,皮肤吹弹可破,尤其是一双灵活的大眼睛,清澈明亮至极。
想了想,小姑娘还是开口问:“林老爷你没事吧?”
男人皱了皱眉头:不知道因为他叫林老爷,还是因为问自己有事儿吗?
男人又想拧酒壶盖儿,元顺拼命的摆手又摇头。
出来的这些日子,元顺观察到:小风一看到老爷喝酒,就愁得不得了。
元顺动作夸张,拼命反对,表达出自己的反对意见,只是不敢上手去夺。
男人用了最大的气力,算是把咳嗽压在嗓子里,发出闷闷的声响。调转头快步走到门前,顺手扯了一件披风,小心推开门,迎来一院的清光。
元顺想了想,试着跟了出来,腿脚好多了。
院子里树影斑驳,中天月明,一片安详宁静。
男人坐在石椅上,握着鹦鹉翡翠嘴小铜壶,直直的看着。
元顺好心劝他说:“如果不是好东西,就不要喝了,看都不要看。不用考验自己的耐力。”
看男人没有像平常表示出不屑,元顺索性好人做到底,多奉送几句人生经验:
“耐心就那么的一大块,像一块饼。这次考验,花费一点耐心,下次再用一点,时间长了,耐心就没有了。”
“那你知不知道什么叫做历练品质?练就一个人的耐心。”年轻男子这一次说话口气没有那么生硬,甚至像朋友之间交谈。
元顺小心翼翼的走到石凳边儿,没有敢胆大坐在老爷的对面。
“坐吧,”男人不但说,随手脱下自己的披风,铺在了石凳上。
这样好,又隔潮又暖和。元顺慢慢的坐下,调整一个姿势,让小半个屁股挨住。
元顺精心地寻找坐的最舒服姿势,把脚尖并拢,膝盖并拢,两只手认真的搭在膝盖上。还是她标志性的动作:两手相握食指相对。
男人不再看酒壶,认真的打量着近在咫尺的花瓣一样的小姑娘:“我们从来没有坐的这么近说话。”
“对,除了更近一次,抱在一起,不,是两次。”元顺记性极好。
林昊竹眼帘垂下,沉思:对,是两次,一次是三个月前,一个是昨天。
“是我记差了,老糊涂了。”林昊竹自嘲说。
“你要老,我爹娘可算什么呢?我大娘说过,不能说我爹老,我爹不爱听,尤其不能当着我三娘的面说他老。”
元顺一边说,一边想起说这个话时候家里的情景:大娘眉飞色舞,二娘掩口而笑,三娘面红耳赤,一边的爹干脆装着没听见。花瓣姑娘笑意盈盈。
林昊竹下来的话让元顺心情大变。“反正很快也要分手了,我们不会再相见。我和你家有世仇。但是我还要说抱歉,我知道我对你的态度很恶劣。”
“算是道歉吗?”元顺较真问。
林昊竹想了想,说:“是,是道歉。”
这对于心高气傲的林昊竹来说,是绝无仅有的低头。
“我能说说我自己的心里话吗?首先我要说抱歉,我真的不知道你心中有这样一个结。如果我知道的话,我绝对不会想嫁给你,我会把对你的喜欢埋在心里,不会让你这三个月这么痛苦难熬和仇人的女儿共处一室,虽然我们什么都没有做。”
林昊竹低下头,又轻微的咳嗽两声,他知道什么都没有做是什么意思。毕竟每一个女孩出嫁的时候,娘家妈都会悄悄的叮嘱些什么。
“对不起!”白天高傲如天神一样的男子低低说三个字。
“我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你明明知道你不会对我好,你不喜欢我,为什么还是要答应亲事,有这三个月的彼此煎熬呢?”
“你知不知道你打我的时候我有多疼,我最疼的是你不告诉我,你为什么老是那么冷冷的对我,我总在反思自己做错了什么。”元顺声音哽咽,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对不起!”
林昊竹似乎除了会说这三个字,别的一概想不起来。蓦然,脑海时光倒流回半年前,那个美妙的下午那惊鸿一瞥,那从天而降,跌入怀中的柔软幸福。
“可是你应该告诉我,我应该知道——你为什么要娶我?难道是你事后知道世仇的事情吗?”
“不,我事先就知道。”
元顺腾地站了起来,气愤的小脸通红:“你这样做是什么意思?你知道了还要和我成亲。就是为了休掉我?羞辱我的家人吗?”
小姑娘个子不高,声音不大,痛楚从眼角从眉梢从颤抖的小手迸发,清澈明亮的眼神要看穿人的心。
林昊竹稍稍弯下腰,回避着:“对不起,我能说的就是对不起。其实你和我的婚事是早已注定,在我们出生之前就定的。我必须娶你,这不仅仅是我们两个之间的事情,也关系更多的人。”
元顺慢慢的坐下,两行清泪沿着脸庞留下。
“其实你不用说那么多对不起,我们从认识到分开只有几个月的功夫,彼此不会有深刻的印象。我爹原来就不同意我的婚事,他说你戾气太重,只是我坚决要嫁,父亲看拗不过我,才代表长辈点头的。”
听元顺这样说,林昊竹坐直身子,奇怪的问:“你说的可是实话?”
元顺很难过,眼泪滴滴嗒嗒的流,摇摇头说:“我没有必要撒谎。”
林昊竹喃喃的说着:“你爹竟然不同意我们的婚事。”
“是,我爹说你戾气太重。”
“可是我戾气重,你也应该嫁过来。”
“如果我知道什么是戾气重,我就不会嫁过来。”
“可是你必须嫁过来。”
“不嫁不嫁就不嫁,我说不嫁,谁都不能勉强我,我爹我娘我父亲母亲他们会好好的照顾我,不让别人伤害我。”元顺小脸通红,坚定的说。
林昊竹声音听上去很柔和:“你爱你的家人,你的家人也爱你,你很幸福。”
“谁不爱自己的家人,谁的家人不爱自己家娃娃?”元顺觉得刚才问话很玄妙,不由的说。
林昊竹把身子往后坐了坐,这样能舒服一些,他说:“我没有家人,形单影只。我死了也没有人会惦记我。”
“不对,你在廷尉府还有她,你喜欢她。你不能否认你喜欢她。我都看见了。你甚至为她打我,因为她不喜欢我。”
元顺越说越生气,一想到受的委屈,小姑娘的声音都稍微放高了一点点,但是还是压抑着,毕竟屋里还有小风在睡觉。
她身子往前倾,凑近林昊竹,盯着林昊竹的眼睛说:“我没有惹过你们,你们却欺负我打我。”
“我知道过去的事情是我不对,但是事已至此;再说你要回到你家人身边,就不要再和她计较了,她也是一个可怜人。”
“拿一个无辜人出气,就不是可怜人,是一个可恨的人。”
元顺哭的悲哀,但是脑瓜条理清楚。
“这样吧,要不我明天就离开平安州,自己回李庄。反正你看见我很烦,我看见你很怕,好不好?”
“不行,这绝对不行,你必须待足三个月,我们俩在一起要三个月,不然的话会惹出天大的麻烦。”
“天大的麻烦?不怕,我父亲和我爹都会解决。”
林昊竹不吭气儿了。要搁在平常,早一巴掌扇过去,说不清就不说了,实际行动最解决问题。
但是现在不一样。
是不是月夜,人的心最脆弱?是不是对坐恳谈,人的心最柔软?是不是哪怕一点点的情谊,都不能装作没有发生。
元顺到底是个小姑娘,先退让了:“算了,我还是呆着吧。看来你也有不得已的苦衷。”
“如果身子不好就不要多喝酒。如果白天太过疲劳,晚上就要多睡一会儿,我进屋了。”元顺擦干脸上的泪痕,缓缓起身。
林昊竹伸出手想搀,停在半截儿,还好,元顺没有看到——她已经转过身了。
“我答应过一定让你安全离开。”身后的声音像玉石蒙尘,喑哑许多。男子唯一能够想到的就是这句话,原本以为是最坚决的承诺,说出来却是最苍白的安慰。
“谢谢!”元顺是个有教养的孩子,表示出对对方的感激,说的很真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