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柠入宫的第二年四月十八,见到了郁美人,那位曾经名动天下的静妃,那位居住在承乾宫城墙内两年未出的静妃,久闻大名,清柠却从未见过。冥冥之中,清柠带着浣雨,走到了承乾宫前。
即使年久失修,也可以看出这个宫苑曾经多么辉煌,金色的琉璃砖瓦依旧闪闪发光,朱红色的门上却有着斑驳的掉漆痕迹。来开门的,是一个年龄已经不小的奴婢,看着清柠,眼神有些迷茫,“参见小主,敢问这位小主是……”
清柠听她称自己是小主,也不恼,道:“我是倾昭仪。敢问你家郁美人何在?”
小宫女有些警戒地看了清柠一眼,坚声道:“我们小主尚在禁足,不见客,还请昭仪娘娘回去吧。”
“是谁在那里?”突然听得一声清脆的女声,那小宫女连忙福身,“红袖姑姑。”那名叫红袖的宫女看了看她,道:“你在这儿干什么呢?”说着往门外一看,眉心蹙了一下,像是在思索,突然两眼发光,扬声道:“我还以为素敏又在这儿偷懒呢,原来是有贵客啊,有失远迎,有失远迎,还请慕主子进来。”
承乾宫常年禁足,她怎知我身份?清柠怀着狐疑,踏进了承乾宫,承乾宫的主殿皎月殿和东西两侧殿形成了鲜明的对比。皎月殿繁华如旧,依稀可以看出昔年郁美人圣宠优渥的景象,而东西两侧殿珍星阁和珠星堂则早已蒙上了一层厚厚的灰尘,珍星阁索性已经成为了宫女们的住所。清柠仔细一看才发现,承乾宫内如今只剩下不到十个宫女伺候,连太监也没有一个。
自然,最吸引人的,还是那彩玉雕塑,清柠从踏进承乾宫的大门就看见了。那嫦娥雕像约有一丈高,需要清柠仰着头才能看见嫦娥的脸,用九色玉璧雕刻出来的嫦娥顾盼生姿,轻灵皎洁,轻轻挥舞着手中的粉绸仿佛在空中唱起了歌谣,嫦娥脸上的笑容,快乐,安详,美丽,即使这样的场景再生动再让人惊叹鬼斧神工,清柠总觉得还是不自然。
嫦娥升上广寒宫的时候,仿佛并没有这么快乐。
玉雕栩栩如生,为了衬托宫里的繁华,到底还是失了原本的模样。清柠不再看那玉雕一眼,问红袖:“可以去看看你家主子吗?”
“若是不行,奴婢也不会让娘娘进来了。”红袖笑得无比灿烂,迎着清柠就进了皎月殿。而且一进去就是皎月殿最里面的地方,像是一个琴阁,四面环绕着翠幽幽的竹林。而郁美人,坐在琴阁的中央,抱着一把琴弹奏《湘妃怨》。
徐徐玉指挑动银色的琴弦,漾出一阵玉色的光波,郁美人十指生的修长,又是常年弹琴的缘故,手上生出小小的茧,这样的手是最适合弹琴的。十指来回拨动,音符交叠碰撞,银光交织音色宛若缓缓倾泻的露水般纯粹明澈,清柠静静地聆听着,无声。
最后一音依依落下,郁美人抬起脸来,盯着清柠,而清柠也同样凝视着她——那是一张怎样的脸呢?干净、细致、如水墨般淡淡描来,典型的江南女子的容貌,却又比江南女子的温婉更多几分清冷的出挑。粉白薄唇轻勾:“如何?”
“此曲精妙,如高山流水,阳春白雪,把《湘妃怨》弹出了女子的凄婉,实乃上上之曲。堪称完美。”看着郁美人嘴边渐渐浮起的轻蔑的笑容,清柠接着说出下半句,“只可惜,如此完美的曲子,倒失了韵味,失了本性,所谓琴音由心生,奏乐之人的心境与琴音是贯通的,此曲精美,对于湘夫人的情感也很到位,只可惜……”
“湘夫人就是湘夫人,而郁美人却是郁美人。所以,若是用湘夫人的身心去弹奏,虽完美,而我却不喜。”清柠道。
“人虽然有很多,但是其实也只有一个。尽管如此,找寻替身不也是可以的吗?”郁美人淡淡抬眸,风扬起吹拂她额角的鬓丝,清柠眼尖,发现郁美人的两只耳朵上,都各有密密麻麻的小洞,看起来十分可怖。
“替身?可是又有谁甘心做替身呢?”
“富贵荣华,名利地位,总有人为此趋之若鹜不是吗?”
“可郁美人不会是这样的人。”
“为何你这么觉得?明明我们只有一面之缘。”
清柠徐徐道来:“清柠入宫后曾听闻过郁美人的一些事迹,静贵嫔董鄂氏,本于十一月初九封妃,十一月初一,旨意取消,静贵嫔被贬为美人,褫夺封号静,又添封号郁,为后宫耻笑。后郁美人被禁足承乾宫,非诏不得探视。这件事情究竟为何,我也有所耳闻,索性查了查,发现皇上从震怒到下降位的指令不过短短三日,而郁美人你,根本就没有犯错,那为何要惩罚呢?嫔妾想不明白。”
“我只是美人,而你是昭仪,论地位,也该是我在你面前自称一声嫔妾。”郁美人淡淡看了一眼清柠,一双杏眼里宛如泛着白舟,清明冷静,这样的话说出口,仿佛她只是一句淡淡的提醒,“既然想知道,就听一个分故事。”
清柠沉默,表示愿意。
“记载在宫史里的项如月,兵部尚书项衡的独嫡女,年十六入宫,初入宫封为贵人,一年内连连晋升,次年三月十六封为端嫔,入宫四年的七月初七封为端妃,同年十二月诞下七皇子熙元,九年后得了顽疾,撒手人寰,其子交给皇贵妃养赡。十六年后琛亲王熙元登基称帝,其生母穆端皇贵妃追封孝仁穆圣母皇太后,养母钮钴禄咨戀封为德惠皇太后。也就是如今的太后。
“而现实的项如月,只是个官宦家的大小姐,从小在江南府邸中长大,从小就立志成一个贤良淑德之人,而她也成功了。温婉、善良,如春日的山岗,如悠悠的云野,先帝一眼相中。不仅如此,她识大体,明事理,不仅贤惠聪颖,而且治理后宫有方有分寸,还诞下了一个儿子。若不是后来因病而变得憔悴死亡,怕是今天坐在慈宁宫的,还指不定是谁呢。项如月的确有所有女子该有的情操,贤良淑德,善良聪慧,懂得对夫君温柔体贴,对太后孝顺恭敬,只是二贵妃一皇贵妃的位置也都满了,于是并未再次晋封。先帝嫔妃中得过宠的,大部分鲜明、活泼、俏皮,亦或者知书达理,冰雪聪明;唯有项如月,容貌虽然出挑,而她的才学、出身乃至聪慧都不是后宫中最杰出的,但她,却也是当今圣上的母亲不是吗?项如月几乎完美的不可挑剔,因为没有人会讨厌阳光,讨厌温柔。”
“……”
所以……她是想要表达什么?项如月是谁,清柠还是知道的,是皇上的生母,而太后其实是皇上的养母,即使如此,太后和皇上依旧是上慈下孝。而后宫没有人会避忌孝仁穆皇太后(项如月)的存在,清柠知道她是先帝宠了最久的女人。只是……这和那件事情有什么关系?
“不明白吗?你总会明白的。”郁美人抬起头,“若是有什么事情,就是找红袖,若是要见我,则要看看我愿不愿意。同时你也知道,这是皇上非诏不能入宫的地方,即使你是宠妃,也要记得收敛。只是……你现在不明白的,或者明白的,都太少了。你入宫已经一年半了,位至昭仪,却对这宫中的认知太少,或许你要再往上爬,才能看见更远的吧。”
清柠一直保持着沉默,看了一眼郁美人:“你就是董鄂宸烟,烟儿姑姑是吧?”
“恩。是我。那天的杏花好看吗?只可惜现在的季节,就算红烛高照,也未必有满园的杏花可看了。”郁美人轻笑,仿佛在闲话家常。
“杏花美丽却容易凋谢,一时的贪看就足以让人失了心智。如今没了,倒是更加清净,后宫,也更加祥和了。”郁美人看着清柠,清柠道:“杏花谢了,会再开的。”
“不会的,承乾宫满林杏花,最后一次开放,是为你。此后年年岁岁,杏花永不开放。那些杏花树……我都砍掉了。”
郁美人静静地叙述,看着清柠的脸色有些青白,站起身来,笑道:“不信?我带你去看。”
清柠跟着郁美人走到后院,放眼望去——再不是满园杏花如火如荼开放的盛世,而只剩下几株未曾连根拔起的树凳,其余皆是连枯枝败叶也没剩下,皆是连根拔起,片叶不留。
郁美人站在清柠身边,看着满园枯败之色,只是浅笑:“底下人脚步慢,这么长的时间竟然还没有除干净。看着真真碍眼。”
“你真的觉得碍眼吗?”清柠转身,凝视着郁美人,那张和当日的烟儿姑姑一样的脸。虽然只是一面之缘,但是清柠却深刻地希望,烟儿姑姑和郁美人,不是同一个人。
“碍眼,太碍眼了。只有连根拔去,才能让我心安。”
愿我如星君如月,夜夜流光相皎洁。
明月从来都只有一个,而星星,却是数不胜数。
所以他的日子即使没有我也可。但是,董鄂家的女儿,从来不会因为扮演明月而放下自己的骄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