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问题,让曹大爷认真思考了很久。
然后他起身,给楚歌到了半杯水。
“从前有一个青年去见禅师,也问了一个类似的问题……”曹大爷将半杯水递给楚歌。
“……然后禅师说,乐观主义者看到杯子是半满的,悲观主义者看到杯子是半空的?”
楚歌皱眉道,“曹大爷,我真心诚意向您请教,您要是给我灌这些心灵鸡汤就没意思了,您总不至于要我当一个乐观主义者,只看光明,不看阴暗吧?”
“年轻人,不要这么心浮气躁,听老头子把话说完嘛,知道你们这些年轻人最大的毛病吗,那就是看得太少,想得太多,又喜欢用自己的想象来代替现实,太过理想主义。”
曹大爷说,“不过,这也怪不了你,你出生在涅槃纪元,自幼生长着联盟掌控力最强,也是这颗星球上最安宁祥和的地方,你自然而然认为,联盟就应该是光辉的,正义的,神圣的,纯洁的,一尘不染的,而组成并捍卫联盟的那些人,也都是拥有高尚情操和远大理想,毫不利己,专门利人的圣人——你觉得这些非但天经地义,而且永远如此,就好像你天生就应该拥有一杯干净的水,喝光了之后,还有源源不断的无数杯净水等着你一样。
“但实际上,哪有什么天经地义,哪有什么绝对神圣和正义,从古到今,哪里找得出一个100%没毛病的国家,除了实验室,又有哪里找得出一杯100%没有脏东西的纯净水呢?
“而只要联盟有一丁点的问题,暴露出不可避免的阴暗面,你这样的年轻人就受不了,觉得自己受了莫大的欺骗,就心态失衡,全面崩溃,甚至破罐子破摔了——所以,‘引导师’这样的坏人,其实最喜欢找你们这种自幼生长在温室里,对联盟充满不切实际幻想的小青年下手,因为你们最好骗,最容易从一个极端走向另一个极端,从绝对信仰走向绝对反对,从幼稚相信联盟是100%光明,走向幼稚相信联盟是100%黑暗,还自以为这就叫‘成熟’嘛!
“无论‘引导师’还是‘上校宁烈’,他们的话有没有道理?单抠出1%来,肯定有道理,说不定还充满了闪光点;同样,联盟有没有毛病,肯定也有,单抠出1%来,说不定黑得吓死人,但咱们不能拿上校和引导师那1%的正确,和联盟1%的错误来比较,总要看另外99%是什么样子,还要看发展的趋势,是吧?”
楚歌深思起来,想要喝一口水。
却发现曹大爷已经把端给自己那半杯水,拿回去自己喝了。
“引导师和上校的鬼话,可糊弄不了我,因为我这样的糟老头子,是从联盟还没诞生的灾厄纪元一路挣扎过来的,我们亲眼见到、亲身经历过没有联盟的时期,知道那混乱而黑暗的日子,究竟有多么糟糕。”
曹大爷继续道,“我们也知道,从来就没有什么救世主,联盟从一开始就不是什么金碧辉煌、完美无缺的圣殿,建立联盟的也不是什么毫无缺点的圣人,他们更没有点石成金,一下子就把满目疮痍变成世外桃源的魔法。
“那些缔造联盟的人,不过是在浩劫中伤痕累累,在彼此警惕和攻击中苟延残喘的幸存者,既像是互相撕咬、即将同归于尽的野狗,又像是渴望取暖,但又怕被彼此刺伤的豪猪,或许昨天大家还背靠着这颗星球上最大的几座核武库,只消一念之差,就能把人类文明的痕迹从浩瀚如烟的历史中彻底抹去,但今天,大家终于意识到这样下去不行,只能捏着鼻子坐下来谈判,和解,统一。
“建立联盟的历史既不神圣,也不有趣,甚至谈不上有多少正义,反而充满了阴谋、背叛、斤斤计较和互相算计——太久了,地球人各自为政而且互相杀伐实在太久了,我们从生理和心理到文化和技术上,根本没准备好迎来一个全球大一统的新体系,是末日浩劫,是灵气复苏,是修仙文明和魔法文明的发现,逼迫我们跨越原本应该用千年万年走完的文明之路,最终诞生一个畸形丑陋的‘早产儿’——地球联盟!
“联盟诞生之初,根本没人看好这个貌似可笑的组织,大家都觉得,那么多民族,那么多信仰,那么多意识形态和融入血脉的骄傲,那么参差不齐的经济发展水平,还有那么多从旧时代遗留下来,冥顽不灵的利益团体……方方面面,都是矛盾,没有任何力量能完成整合,用不了几年,这个马戏团一样的组织就会分崩离析。
“谁都没想到,我们跌跌撞撞一路走来,竟然用几十年时间,消弭了至少一半民族、信仰、意识形态和经济利益方面的隔阂,消灭了大规模内部核战争的可能性,恢复了全球大部分地区的生产建设和社会秩序,令越来越多人深深相信,我们同属于一个‘人类命运共同体’!
“不容易啊,若非亲身经历一切,伴随着联盟一步一个脚印走到今天的人,绝对难以想象,这是多么大的奇迹,甚至是不折不扣的‘神迹’!
“而这一切,不是因为我们有多么大的理想抱负,也不是我们的道德情操有多高尚,更不需要100%的光明和正义,就是简简单单三个字,‘活下去’,我们都想要活下去,联盟能帮我们活下去,还能活得更好,如此而已。”
“活下去?”楚歌若有所思,咀嚼着这三个字。
“这就是我和你,糟老头和小青年最大的区别。”
曹大爷道,“我经历过没有联盟的黑暗年代,我也知道建立联盟的那些人究竟是什么德性,知道有多少利益集团在斗争和制衡,甚至,当我自己为联盟而战的时候,我心里也没有任何高尚和神圣的想法,我只想活下去而已。
“所以,我可以容忍联盟的不完美,不会对那些阴暗面大惊小怪,也不期待有任何一种魔法,在明天就把地球联盟建设成金碧辉煌、毫无瑕疵的理想国。
“联盟在我这儿,是从零开始,一点点成长,是在一张黑纸上点白点,慢慢用白色将黑色淹没——倘若它现在看起来还有1%的黑暗,甚至有49%的黑暗,那有什么稀奇,要知道在过去,这张纸可是100%全黑的啊!
“就说戈沃斯基将军和贝尔金董事,你觉得他们的行为很过分,让联盟的光辉形象在你心里部分崩塌了,是不是?
“可你要知道,现在有了联盟,他们只能偷偷摸摸搞这些窃取和非法交易战略资源的事情,我们有曝光和调查的渠道,一旦证据确凿,他们将接受公开、公正、公平的审判。
“几十年前,没有联盟的黑暗时代呢?以他们的身份,很可能就是占山为王,割据一方的军阀、匪帮和坐拥大批奴隶的私人矿业集团老板,一旦他们在自己的地盘上发现了某种资源,当然100%归自己享用啦,谁能监督和制裁他们?
“在那个弱肉强食,以暴制暴的世界里,恐怕只有掌握比他们更强大暴力的人,才能制裁他们,然后呢,事情会变得更好些吗,不可能的,那些比他们更强大的暴君,更不会将一丁点资源,从指缝里漏出来了!
“所以,从灾厄走向涅槃,地球联盟的诞生,难道不是一种进步?既然今天比昨天更好,有什么理由不相信,明天会比今天更好呢?这个比昨天好,又将通往更好明天的今天,难道不值得我们豁出一切去捍卫吗?”
曹大爷的话,像是一枚枚重磅炸弹,将楚歌脑海中那座金碧辉煌,过于理想,因而脆弱不堪的宫殿砸了个粉碎。
残垣断壁之上,支离破碎的砖石和瓦砾,却慢慢凝聚出一座新的,其貌不扬,却更加坚固的宫殿。
曹大爷一饮而尽,把空空如也的水杯递给楚歌。
楚歌不明就里地看着他。
“口渴吗,要不要喝水?”曹大爷很和蔼地问。
“要,但杯子是空的。”楚歌老老实实道。
“废话,要喝水就自己去倒,觉得联盟还不够好,就尽你所能,亲手把它建设得更好,而不是坐在这里抱着枕头钻牛角尖,等着一个绝对光明和正义的理想国从天上掉下来给你——都二十岁的人了,这么简单的道理,还要老头子说吗?”曹大爷把眼珠子一瞪,粗声粗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