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月回了将军府,没来得及换身衣服吃口饭,就被苏锐推搡着去拜见父母亲。
她别别扭扭不想去。
一来,觉得挺没面子的,这场自导自演的离家,一直都是她在演独角戏;二来,父亲对子女向来严厉,自己一声不吭的出走,虽在他意料之中,但此举始终不孝不妥,依照父亲的脾气,定是要将苏月吊上三天再毒打一顿。
这明面上说的是拜见,实际就是上赶着受罚。
苏月穿过回廊去往前厅,下人们一边干着活,一边用同情的目光瞟她。
她更是不想去了,可苏锐押着她就跟押犯人一样,难以挣脱。
她停住不走了,扭头幽怨的看苏锐,瘪着嘴,眼神里的乞求再明显不过。
苏锐当没看见,朝前扬扬下巴,透露出来的意思是:快点走,磨蹭也没有用!
如此不通人情的哥哥,有之,是命!
苏月白他一眼,继续拖沓着步子。
本是一脸生无可恋的认错领罚,没想到,等来的不是重责,却是老父语重心长的教诲。
苏将军一把鼻涕一把泪的说,他常年在外驻守边疆,疏于对苏月的管教,导致她养成这么个关不住的野性子,这是他的责任。其实他对苏月女扮男装出去瞎混的事情了如指掌,也知道她不学无术,琴棋书画一窍不通,但不管她多么糟糕,都是苏将军的掌上明珠。平日里,苏将军不苟言笑,对子女要求甚是严厉,不过都是爱之深,责之切罢了。如今宝贝女儿声名狼藉,还要落得个与傻子相配的下场,苏将军难受至极,无论如何也要竭尽全力,为爱女一搏。
一屋子人呜呜哇哇哭了一阵,苏月也泪眼婆娑。
末了,她擦了眼泪抬头问:“阿爹,你要怎的为我全力一搏?”
苏将军正色道:“过不了几天就是八月十五,月圆之夜,皇上宴请文武百官,你只消随我一道去,在宴会上露一面,这貌丑的传言自然不攻就破。”
苏月面色发难,问:“当真要如此?”
苏锐插话进来,说:“当真要如此,这是最省事的法子。你莫不是怕了?”
苏月:“怕倒不至于,只是......”
只是中秋之夜的皇家宴会早在十多年前就给苏月留下了非常不好的印象。
那时苏月六岁,随同父亲和哥哥参加一年一度的中秋夜宴。
年幼的的她双眸澄澈,五官小巧,看上去十分机灵可人,再加上在宴会上举止大方,为皇上唱了一首童谣助兴,便得了皇上、嫔妃以及在座的文武百官的赞赏。
当时在场的还有一个叫刘雯君的女孩儿,是当今丞相的独女。幼时的刘雯君生得一张满是福气的脸,胖胖的小手小脚看上去笨拙迟钝,虽然不乏可爱,但与活泼机灵的苏月相比,自然光环尽失。
苏月大受夸赞,刘雯君却在席下黯然失色,后者心里难免失落计较。
刘雯君虽然讨不到大人喜欢,却在一众小孩中颇有人气。
她长得胖,爱吃,上哪都带着些小零嘴。这些个吃食自然引得小孩的注意。而刘雯君年纪虽小,却从不吝啬这些个吃食,一旦自己有的,身边的小伙伴也是少不了。
如此这般,她自然而然就在小孩子中一呼百应。
刘雯君不喜欢苏月,以致于所有的那个年纪的官宦子女都不喜欢苏月了。
那个中秋夜,虽得了皇上的赞赏,但苏月也是第一次尝到了孤立。
她一个人孤零零的蹲在湖边,看天上圆满明亮的月亮,风吹得心里拔凉拔凉的。
后不知怎的,似乎是起身的时候脚麻了,又好像有人从背后推了她一把,苏月“噗通”一声掉进了秋夜里又冰又凉的湖水中。她在水中扑腾着呼救,听见刘雯君和一众小孩的嬉笑声,格外刺耳。
苏月回家大病了一场,自那以后再不与官宦子女来往,而每次宫中宴会也以身体欠安婉拒。
十多年过去了,刘雯君褪去幼时臃肿的皮囊,出落得亭亭玉立,更有金玉城第一美女的称号。
而苏月早就淡出了世人的眼线。
有时也有人想起当年那个长相机灵,颇得大人欢心的丫头,问起她的近况,众人皆摇头不知。
大概是体弱多病,不便出门,有些人猜测。
有些人也猜测,是时过境迁,相貌丑陋,远不及当年的皮相,所以闭门不出。
谣言的传播有它的规律,越离谱的越有人信以为真,越恶毒的越广为流传。
“苏家幺女,貌丑无盐”就这样一传十,十传百……当苏月听见并开始在意的时候,它早就以不可控的速度传遍了整个庄宣王朝。
苏将军也看出苏月的顾虑,拍了拍她的肩膀以示鼓舞,道:“别担心,阿爹和哥哥都陪着你。你不用展示什么才华,咱们月儿这么漂亮,就在那儿坐着就够了。”
苏月点点头,瞅一眼苏锐,他双手抱胸,似笑非笑的看着自己。
苏月也露出一个僵硬的笑,心里默默的想:“苏月,不能怂,要怂也不能在苏锐面前怂!”
见完父亲母亲,苏月终于能回自己的院子洗个澡换身衣服了。
她一路上蹦跳着轻哼着歌,享受着下人们由同情转为惊诧的目光。
其实她也没想到见一趟苏老爹,居然还能竖着进去,竖着出来的。大概是人的年纪大了,很多事情能和和气气的解决就和和气气的解决,动武伤肝伤肾的。况且子女年岁也长了,这么大的人了多少得给人留点面子。
越走近苏月的院子,桂花的香气就越浓烈。
秋天不是苏月最喜欢的一个季节,但是这个季节的桂花却是她最喜欢的。
苏月对桂花的喜欢,与平常的喜欢不一样,更多的是一种执念。
有一年的秋天,苏月跟阿水女扮男装混在金玉城里,一人身着白衣一人身穿黛色,一人摇着折扇一人佩戴长剑,个子虽比成年男子稍低些,依旧惹得街上妙龄女子频频侧目。更有甚者还直接走到他们跟前装晕,间接扑个满怀。
苏月和阿水为避开那些女子,行到一处偏僻的小巷,巷子平平无奇,却有一股浓而不腻的香气。
那时苏月还不识得桂花,只觉得那香气太他娘的好闻了。
嗅了好久,她才嗅到那香气的源头。确定香气就在那堵高墙之后,她让阿水放风,自己偷偷翻墙进去偷花。
谁知,苏月的运气也忒不好了点,那家的主人就在家中,正撞见她翻自家的墙。结果……苏月被主人家拿着扫把撵了好几条街。
偷花不成差点被打开花。这事儿便成了苏月的心结,一直被记着,压在心底。
后来一次偶然的机会,得知那米粒般细碎的金黄色小花朵,是一种叫做桂花的花木,苏月就在自己的院子里种了一院子的桂花树。
一到秋天,桂花陆陆续续的开,苏月的院子就会香整个秋。
桂花开得最热闹的那几天,便是中秋。
这天看着这么远,不过几个天黑天亮,一声不响,说到就到了。
今年的中秋没有下雨,伴着夕阳余晖,苏月与家人一同前往宫中赴宴。
她坐在马车里,从被风掀起来又落下去的布帘看见金玉城里张灯结彩,来往行人络绎不绝。
虽然父亲和哥哥都在,但她的心里还是十分忐忑。常言道伴君如伴虎,天子之意不可揣摩,如果事情顺利自然是好,可万一皇上不高兴,即使她的容貌与传言不同,为了家国利益,一道圣旨定下她与王家儿子的婚事,她又当如何?
是抗旨不遵,赌上全族的性命吗?还是委身下嫁,一辈子就算了。
还没把事情理出个头绪,马车就已颠颠簸簸路过宫门。
苏锐和苏月同乘一辆马车,见她眉头深锁,愁思甚重,忍不住手痒,往她脑门处弹一个爆栗。
苏月被打个正着,捂着额头,龇牙咧嘴的瞪着苏锐,只瞪着不动手不解气,又一拳给他垂背上。
只听得“咚”的一声闷响。
苏锐被打,还傻了吧唧的呵呵笑起来,说:“你看你,愁眉苦脸的样子像头猪一样,还是凶起来正常一点。不过,你笑起来的时候最好看,要是今天想迷晕在场所有宾客,就要笑起来,把那个刘什么,流氓君比下去!”
“流氓君”三个字刚从苏锐嘴巴里吐出来,苏月终是忍不住笑起来。一边笑一边纠正:“人家……哈哈哈,哪是叫什么,流氓君,哈哈哈,人家是叫刘雯君。要是刘雯君,哈哈哈,知道你这样叫她,非得剥了,剥了你的皮……”
苏锐也忍不住笑,又很自大的说:“她想剥我的皮,还得看她有没有这个本事。”顿了顿,又说:“不过,你也别忧心了,万事有老爹和我,家里两个顶梁柱都在,你还怕什么。再说了,皇上想给王员外面子,难道就不顾及两个苏将军的面子了吗?”
苏月眼睛瞟着窗外,看红墙黛瓦从窗边络绎经过,状似不放在心上般道:“我哪忧心了,我忧心什么?”
其实她的心里,早就因为苏锐的话平静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