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炮”盯吴不知盯得久了自个儿也觉得无趣,毕竟他恨得咬牙切齿,吴不知却当他是股有味道的气体,心里一番思量:“罢了罢了,一个毛都没长齐的黄毛小儿,何必与他计较。”便恭敬的朝华袍公子拱了拱手,有意压低了声音道:“公子,这雨怕是一时半会停不了了,不如属下去寻辆马车,咱们先行回府,免得误了时辰。”
华袍公子点点头,道:“去办吧。”
“娘炮”中等身高,身形偏瘦,冲进雨里,不一会就没了身影。
其实大家心知肚明,哪里是雨一时半会停不了,是这“娘炮”拿吴不知没有办法,倒不如眼不见为净。
不过四人突然走了一个,余下三人倒显出几分尴尬。
吴不知咳嗽两声,身板挺得笔直。
华袍公子就坐在离他一人远的距离,他想着找什么话题聊聊,总比这样干坐着强吧。
可是聊什么呢?
家住哪里,今年贵庚,可否娶妻,娶了几房……呵呵呵,两个大男人谈论这些?搞得像谈婚论嫁一样。可是除了这些,又闲扯些什么?
吴不知常年在金玉城街头混,不擅长正经八百的跟陌生人亲近,偏偏这华袍公子又是一副温文尔雅的模样,不禁让人生出只可远观不能亵玩焉的敬意。
吴不知端端正正的坐着,表情也端端正正。
既然不晓得要说些什么套近乎,那就干脆不说。
他默数着从房檐滴落的雨滴,从一往下数,数着数着数乱了,又从头开始,如此反复。
三人坐在亭子里,只听见下雨的声音。
不知是天变冷了,还是周遭的气氛太怪异,坐了一会儿,吴不知竟然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雨滴反复数了好几次,没劲,反正又数不清楚,他的心里开始躁动。
吴不知想起小的时候,家里给他请了教书先生,先生授课枯燥乏味,他总觉得上课的时间过得特别慢,现在又一次体会到了那种度日如年的感觉。
可是为什么呢?明明身边坐着一个赏心悦目的公子,不管是样貌衣着谈吐,都是数一数二的,为什么跟他相处,就像听先生授课一样难受呢。
吴不知背挺得有些僵,快要坚持不住了。一阵阵马蹄声传来,还有车轮压在泥泞上的声音。
想然是“娘炮”大哥赶着马车来了,吴不知松了口气。
如果“娘炮”晚来一步,他恐怕要带着阿水淋雨跑了。跟这个模样端庄,礼数周全的公子处一块实在难受,吴不知宁可淋雨也不想这样难受。
声音朝他们这个方向越来越响亮清晰,“娘炮”刚到半月亭就跳下马车,进到亭子里来,朝着华袍公子拱了拱手,恭敬的道:“公子久等了,小的在附近转了一周,只找到这么一辆马车,有些破旧,公子且先将就着,到了府上就好了。”或许是马不停蹄的赶回来的缘故,他尖锐的声音因为急促的呼吸有些轻颤。
“不妨事。”华袍公子说。
他身穿月白色的广袖长袍,吴不知虽不识得衣服的料子,但仅从绣花和光泽感来看,这衣服必定价值不菲。
然而那辆马车却用最廉价的松木拼凑而成,连个雕花都没有,雨水的冲刷让它看起来新了一点,可是跟眼前这位气度不凡的华袍公子放在一起,还是怎么看怎么别扭。
“他恐怕是从小到大都没有乘过这般粗劣的马车吧。”吴不知想。可是华袍公子自己竟然一点都不在意,语气清清淡淡,听不出半点勉强。
“走吧。”华袍公子说。
他的样子看起来斯斯文文,但翻身上马的动作干净利落,似乎身手还不错。
“娘炮”紧跟其后,坐外面驾车,拉动缰绳正准备驱马前行,马车里传出了声,只听见华袍公子清清淡淡的声音再次响起,“等等,”他说。
他撩开青灰色的布帘子,探出脑袋,脸上是一个和煦又友善的笑,对吴不知和阿水道:“快晌午了,这雨不见得会停,一块走吧。”
“嘿嘿,”吴不知干笑两声,急忙摆手,“你们先走吧,我们自己看着办,不麻烦你们了。”
要是跟他们一块走,岂不是又要跟这公子处在一起,马车又小又挤,在这狭□□仄的空间里压抑着,光是想想都觉得难受。
“公子,咱们还是先走吧。”“娘炮”说。他才吃了吴不知的亏,自然不想送他一程。
华袍公子并不理会,脸上还是那副和煦而友善的笑意,道:“刚刚听你咳嗽了,怕是淋了雨受了凉,还是让我们送你一程,早些回家熬碗姜汤喝吧。”
一提到咳嗽,吴不知差点一口水卡在喉咙里被呛到。他哪是淋雨受凉咳嗽,他是觉得气氛太尴尬,装模作样咳两声缓解一下。
唉……这人真是……让人有点无语。不过他真诚邀请,多少有些盛情难却。
吴不知绞尽脑汁的想着以什么样的借口委婉拒绝,阿水却在背后轻推他一把,凑到吴不知耳边小声说:“公子,晌午了,该回家吃饭了。”
吴不知回头愤愤的瞪阿水一眼,心里骂:“吃吃吃,就知道吃,脑子里除了吃饭和打架还能不能装点别的!”
阿水这一推,让吴不知不自觉上前一步,华袍公子以为他同意共乘一车,朝吴不知伸出一只手,准备拉他上来。
他的手指白皙修长,骨节明晰,看着是一双读书人的手却不乏苍劲有力,好像不管是执笔还是仗剑,都不甚适合,怎么看怎么养眼。
一个温文尔雅的如玉公子,一套天衣无缝的婉转托词,风啸马嘶,苍茫大地,淅淅沥沥。
吴不知鬼使神差的将手搭上那双素手,稍稍借力,攀上马车。
阿水和“娘炮”坐在外面打马驾车,车内仅留下吴不知和华袍公子二人。
上了马车坐下,吴不知习惯性的抖抖衣服上的水,触碰到衣服,本来就是湿的哪用得着抖水?
手指上似乎还留有华袍公子指尖的余温,吴不知无意识的搓了搓,又在衣服上擦了擦,后知后觉想起来过来,他到底哪根筋搭错了,上了这辆马车,自己坑自己一把。
正苦恼着,一抬头,华袍公子坐在对面,他古水般的眼睛,平静无波,似笑非笑。
正巧他也看着他,四目相对。
吴不知对华袍公子有着本能的排斥,眼神刚一交触,又低下头。
他懊恼的想,同样是淋雨,华袍公子也湿了衣衫,头发上也沾了水,却神色自若,泰然处之,看不出半分淋雨人的狼狈和慌张。明明都是人,为何差别这么大呢。
“你不必如此紧张的,”华袍公子和煦一笑,“放轻松点,用不着拘谨。”
吴不知抬起头,看着他的眼神闪躲,说:“我不是拘谨,更不是紧张,我,我只是……”说了一半又不知道怎么表达。
他平时虽张牙舞爪放荡不羁,但也懂规矩知礼数。跟礼貌周到的人相处,自然要以礼待之,可他并不喜欢这样的相处方式,总觉得说话做事得带着一张假面,束手束脚的,让他觉得特别累。
“只是什么?”华袍公子问。
吴不知自然不能说跟他相处很累,想着怎么圆过去,却脱口而出:“只是有点饿。”
以为华袍公子会笑话他,谁知他认真的点了点头,“是该饿了,要去吃点东西吗?前面就是醉霄楼了,最近换了新厨子,手艺还不错。”
醉霄楼可是金玉城里最好的酒楼。吴不知当然想去,可是……若要跟眼前这个人一起去,他怕是吃口饭都得噎着。
于是他强撑着呵呵笑了两声,拒绝道:“还是算了吧,衣服湿得厉害,穿久了定是要不得,我还是先回家换身衣服。”
“也是,”华袍公子说,“你家住何处,我先送你回去。”
吴不知未答,挑开帘子一看,雨下得又小了些,他高声喊了声停车,转头对华袍公子客气道:“我家就住在前面那条巷子里,巷子太窄,马车进不去,我就在这儿先下了,谢谢公子好意。”
没等华袍公子说话,吴不知一溜烟跳下马车,阿水着急的唤了声公子,就被他拽了下来。
“娘炮”瞅了瞅四周,似笑非笑问:“你家就住这儿啊?”
“是是是,寒舍简陋,就不请‘娘炮’大哥进去坐坐了,‘娘炮’大哥走好,‘娘炮’大哥不送。”吴不知说。
“好……“一连几个“娘炮大哥”让“娘炮”极不舒服,狠抽马屁股一下,一刻都不愿多做停留。
待马车走远了,吴不知得空环顾一眼四周,心凉了半截……
他刚刚只注意到雨势,根本没留意这是什么地界。
挑什么地儿下车不好,偏偏挑中“春天里”,这可是一整条街的青楼啊,不管从哪一条巷子进去都是青楼啊。
他还说他家住这,难道长居青楼不成?
怪不得刚刚华袍公子看他的眼神那么奇怪,吴不知恨不得一头撞墙上,血溅当场,一了百了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