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6.剧变(贰拾)

丁川儿从厨房取了两坛酒, 书房内传出宋慎言不悦的声音叫他进去,他蹑手蹑脚走进屋内,放下酒连忙就走。

宋慎言揣着手, 微含着笑看周婉心研墨, 她脸色很白, 眼尾有两道细碎纹路, 熟悉的香味从她身上传来, 明朗甜润的花香之中,带一丝清寒苦味。

“冷吗?”宋慎言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问,不自在地摸了摸鼻子。

“不冷。”周婉心一面回答, 一面往墨汁中调入少量清水。

宋慎言见她神色如常,忍不住想多同她说几句话, 想来想去, 他温柔地说:“等过几日, 皇上气消了,我会联络几位同僚, 上折子为星儿求情。往后你要是有事,也可以随时来侯府找我。”

周婉心轻轻嗯了一声,不大在意地回:“多谢。”

两人接下来都是无言,宋慎言右手食指与拇指不住摩挲,歪歪斜斜地靠在椅中, 肆无忌惮地打量周婉心, 过了今晚, 两人就真的了无干系了, 他心中仿佛有个地方空空的。

“行了, 写吧。”周婉心到一旁去洗手,瞥见桌上的酒, 到门外去招来一名在不远处战战兢兢侍立的丫鬟,命她取一壶热水来。

周婉心坐到一旁椅中,拿起手炉捂着,抬眼望去。

宋慎言已执起笔,在看她,他想了想,右手拈去笔毫一根杂毛。

“怎么写?”宋慎言征询周婉心的意见。

周婉心为难地皱眉,歪了歪头,头饰窸窸窣窣的声音仿佛是一把小勺,拨乱宋慎言的心弦。

两人结为夫妻二十余年,直到此刻,宋慎言才捕捉到那一丝与当初相国寺初见时一般的心动。那时,周婉心实在明艳动人,拜倒在她石榴裙下的青年才俊不计其数,若不是周婉心先瞧上了他,宋慎言无论如何也不敢对周家的小姐动念,就是多看一眼也是失礼。

成亲头几年,两人如胶似漆,周婉心很快便有了身孕,也是在那时,宋慎言同原就有旧的卢氏搭上了线。

妻子的亲姐姐深得先帝专宠,老丈人是要被写进史书的一代名臣,宋慎言不仅无法感到与有荣焉,反而在面对岳丈时感到难以喘息。他手里的工事做得再漂亮,也只能得到自己母亲的赞扬,起初宋慎言到了丈人跟前也是毛头小子,话不少。去得多几次,便发现周太傅很忙,来往于周家的俱是朝中大员,他一个工部侍郎,去得再勤又如何,只会让人背地里嘲讽吃内人娘家软饭而已。

渐渐的,宋慎言看清了,不再上赶着往周太傅跟前凑。

偏偏周婉心素来蕙质兰心,玲珑通透,在这件事上,却半点也体察不到夫君的心意,仍然三不五时要回娘家,要进宫小住,侯府像是她在京城的其中一个家,而非她要全身心奉献的夫家。

随着周婉心不在侯府的时日越多,宋慎言母亲的闲话也就越多,宋慎言听在心里也很不是滋味,每每叫住周婉心想提,对上妻子天真澄澈的双眸,就又什么都说不出了。

“就写性情难投,志趣相左,夫妻感情难以调和如初,难为你病体不支,无力继续侍奉家母。”宋慎言斟酌着用词,张唇舔了舔微干的笔毫,眉峰凝滞,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尽量使得自己的语气听上去随意,朝周婉心问:“接下来你有什么安排?还回宫吗?宫中,怕也不能长住吧?”

宋慎言再度舔了舔笔毫,认真下笔,行笔滞涩,写写停停。

半晌不闻周婉心回答,宋慎言写顺之后,抬头看了一眼周婉心,见到她在发呆,她捧着小手炉,目光透着些许少女般的天真。宋慎言不禁看得愣了,咳嗽一声,周婉心向他看来。

“写好了?”周婉心问。她的嗓音柔顺、清脆,端起热茶来要喝,被宋慎言叫住。

宋慎言丢下笔,走过来看到她手边的果然是茶,似责备地轻斥她不应当喝茶,出去叫人换夫人常喝的参水来。

丁川儿一脸为难,周婉心久不在府里住,哪还有随时备着的参片待用。想着只有让人去翻箱倒柜倒腾点儿出来,过一阵没准主子又顾不上喝了呢?

宋慎言转回来,他夫人在看桌上的休书,宋慎言心里一跳,含笑道:“如何?若是夫人觉得不妥,可以按照你的意思重新写过。”那休书里,宋慎言已刻意将言辞放得和缓,宋虔之已成朝廷重犯,及早撇清关系是上策,但二十余年的夫妻之情,他宋慎言也非半点不顾。想到这儿,宋慎言嘴角勾起一丝笑,对自己的宽宏大量十分满意。

“这样就好。”周婉心将休书叠成方块,放在随身携带的锦囊里,揣进了袖中。

宋慎言定定地看住她,一股情绪呼之欲出,他怕这个女人,转身就要走,不自觉在找话说:“婉心,你记不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

周婉心秀眉微动,道:“你说相国寺?”

宋慎言摇头:“相国寺那次,是你第一次见到我,却非你我第一次见面。”

周婉心明白了,坐了下来,一手抚上食盒,揭开盒盖,将带来的下酒菜一样样摆到桌上,一面回道:“记得,我拿父亲的拜帖,叫人送去。成亲那天夜里,你还说起,收到周太傅的拜帖,把你吓得魂飞魄散,细思了两天,终日食不下咽,你母亲日日做你最爱吃的醉虾,你吃一嘴就吐了一地。”

宋慎言放下心来,欣慰道:“你都记得。”

周婉心瞪了他一眼,秀长卷翘的眉睫都是万种风情:“你的事,又有哪一桩哪一件,是我记不得的?”

宋慎言释然一笑:“夫人说的是。”

周婉心将筷子分出,轻放在碗口,朝宋慎言努了努嘴:“陪我再喝一次酒吧。”

宋慎言眸中眼光激剧颤抖。他拍开其中一坛酒的泥封,周婉心连酒碗都带了来,宋慎言注满两只酒碗,双手捧起其中一只碗,正要喝时,被周婉心在手腕上轻轻按了一下。

这一下轻得完全不能阻拦宋慎言抬起手的动作。

而宋慎言也说不清为何,他写下那一纸休书后,心情轻快,压在双肩上多年,已嵌入皮肉的重枷取出,他甚至在想,便是周婉心要让他今夜再续一夜夫妻情分,春宵一度,他也不会拒绝,但凡是她提,他愿意为她奉上一切。

周婉心亲自为宋慎言盛上一碗藕汤,低声道:“空腹不宜饮酒,先暖一暖胃。”

宋慎言犹豫片刻,端起碗,并没有立刻就喝,直至看到周婉心自己也盛了一碗,她小口小口在啜,奇怪地看他:“怎么不喝?我记得你是爱喝藕汤的。”

“你都记得,你没有记错。”宋慎言喝了一口汤,奇道:“这是你亲手做的?”

“当然不是。”周婉心垂眸轻描淡写地说,筷子在盘中挑挑拣拣夹山药片吃。

宋慎言有些失望,强撑出笑:“你也很费心了。”

周婉心没说话,端起酒碗,敬了宋慎言一口,这一口热辣的烈酒穿肠过肚,她病态苍白的脸色也微微泛红,惺忪醉眼如滚落在清水里的血红珊瑚珠一般诱人。她舔了舔红润的嘴唇,示意宋慎言也喝一口。

“你醉了。”宋慎言浅抿了一口,上来扶周婉心,上半身刚起来,随即一下子坐倒在地,面色苍白,额头不住往下流汗,他腹痛如绞,那疼痛来得太迅速,他一只手卡在脖子上,想说话,张嘴却没发出半点声音。

周婉心又喝了一口酒,放下酒碗,继续吃菜。

宋慎言难以置信地瞪大着眼,他和周婉心吃的东西都一样,他也知兴许有几种单独不能成毒的食物会因为相克而生成剧毒。他明明已经千防万防……怎么还会?

宋慎言呼吸愈发急促,力气一点一滴从身体里流失,他手肘发抖地靠在地上,挣扎着想翻个身,打翻酒坛,最后却只是瘫在了地上。

宋慎言目光涣散、视线模糊,见到身边的女人,站起了身,就在他的面前,那雪白斗篷下,端的是艳色无双的大红裙裳。

那是一团火,燃烧她自己,也一并毁去他这个负心的人。

宋慎言面色青紫,呼吸急促,手脚痉挛,显然中毒已深。

周婉心缓慢地将嘴里酸辣可口的鸡片咀嚼到细碎,喉咙轻动,咽了下去。她饮下去的酒是火,眼前这男人却是一块冰。她已经不记得在这座大宅当中,多少次深夜久等不归,多少奴仆碎语,多少妇人舌根,让她整颗心凉透。

即便喝的是烈酒,她每一个毛孔中渗透的依然是无法使人温暖的寒意。周婉心每走一步,都觉身体就像是一具僵硬的框架,散落成碎片不过是数日之间的事。

“婉心……婉心……”宋慎言嗓音极度沙哑,没有人知道,这是他濒死之中,能发出的声音极限。

周婉心脚上的珍珠绣鞋贴着宋慎言的脸轻轻蹭了一下,令他转过脸去,这男人的目光使她不适。

当周婉心坐到书桌后,颤抖无力的手捉起笔,轻轻铺展开宣纸,她落下了第一笔,那是一个“休”字起笔。

宋慎言已无法集中神志,他听见自己在低语,发出的嘶哑嗓音,只有同在屋里的周婉心能够听见。

“小荷……才露……尖尖角,小荷……”

周婉心无动于衷地坚决写下一封休书,条条历数宋慎言为臣失忠,对朝廷阳奉阴违,于先帝尚且在世时,豢养罪臣之妻;为夫失德,对发妻欺骗隐瞒,夫家虐待,致使太傅之女小产,产后仍严苛以待,磋磨发妻,使她久病缠身;为父失职,大楚律令禁止别宅妇人子女入族谱宗祠,禁止外宅之子瓜分家业,而安定侯趁宋虔之出京为朝廷效力,将由宋虔之掌管的田契地契转给长子。

躺在地上的宋慎言只剩下喘气的声音,嘴角溢出暗紫色的血。

周婉心另起一行,历数周太傅为大楚所立功劳,竟是一页纸也无法写完,足洋洋洒洒写了三页,她才轻轻舒出一口气,疲惫地揉了揉太阳穴,将镇纸移开,换纸。

这最后一张,是她的遗言。

周婉心皓腕轻覆,果决凌厉倏然收拢,另一只手轻轻细细地抚平纸张,眼尾带出三月阳春的温情,落笔悄悄。

“逐星我儿,见信细览……”

·

春雷轰隆隆一声惊动大地。

躺在榻上好不容易折腾得沉睡过去的宋虔之蜷起的四肢突然一颤,瘦削的双肩在被窝里往下滑了一下,满头冷汗地坐起身来,他光着脚下地,推开窗户,凉风扑面而来。

三月的大楚京城极少见这样的大雨,许是夏季悄悄来临的征兆。

狂龙一般的闪电撕破天幕,紧随而来的是震耳欲聋的一声巨响,连成丝线的雨珠瞬息间粗壮数倍,像是一只水瓢,从众生头顶毫不留情浇灌下来。

门外有人跑动的声音,宋虔之连忙下地穿好靴子,朝外高声:“谁?”

一个人影停在门外,是许瑞云的声音:“宋贤弟,快起来,车子在外等着了。”

宋虔之手忙脚乱地穿戴,袍子尚未系上,手里挽着缠腰带,迫不及待地拉开房门,急切地问:“我娘呢?陆观回来没有?”

许瑞云一把合上他的袍子,催促宋虔之穿戴,向屋里一望,眼尖地一下瞄到宋虔之的包袱,他拿过来背着,抓住宋虔之的手腕,几乎是半拖着宋虔之走下台阶,两人都没有打伞,三步并作两步上另一截廊庑。

“我们先走。”许瑞云喘着气道,“陆大人护送侯爷夫人出城。”

宋虔之突然停下脚步。

许瑞云不防,脚下一滞,怒道:“宋虔之!我知道你放心不下你娘,但这千载难逢的机会,是陆观、吕临、左正英老大人、吕老爷子、禁军中数百吕临从前的兄弟,我们几个就不说了,为了送你出城,我们尽了全力!”

宋虔之牙齿打战,他死咬着嘴唇,下唇浸出了血来,良久,得以从嗓子眼里挤出一句:“我娘怎么了?”

“夫人没事。”许瑞云道,他背对宋虔之,望了一眼大雨,他一身黑色夜行衣被雨水浸得湿透,皱巴巴紧裹在浑身肌肉上。

“天还没亮,我得等一会,我等他们两个。你们留一辆车,先走。”宋虔之缓了口气,他睡得不好,脑仁心剧痛,就想往廊下去坐。

许瑞云一把将他提了起来,握住他双肩的力道之大,让宋虔之怀疑自己的肩骨会碎了。

许瑞云逼视着宋虔之,沉声道:“你现在必须走,听着,陆观要带你娘一个,比带你们两个容易得多,你才是我们一群人里最大的靶子。一旦苻明韶抓你回去,必然会让你生不如死,陆观在乎的只有你一个,你若是落到那般田地……陆观会做出什么样的事,他不在乎会死多少人,上面那个位子谁来坐,他连他自己的命都不在意,你呢?你也不在意吗?”

雷声随着许瑞云的尾音,轰隆隆降下。

“不行,我要等我娘。”宋虔之难受得这一口气吸不上来,他茫然地望了一眼天。

天空恰有一道闪电,划过他的左眼,割裂他苍白疲敝的脸。

“宋虔之!”许瑞云一声怒喝。

宋虔之猛甩开许瑞云的手,他用上了十成的力气,连许瑞云都抓不住他。

就在宋虔之转身的时候,他后颈一痛。

许瑞云如释重负地舒出一口气。

宋虔之滑倒在周先怀里,周先用臂弯兜住他,让许瑞云先把人抱上车去。

长廊尽头,一身禁军统领袍服,头盔蜿蜒着灿金紫荆花枝的吕临仅仅露出半张脸,将领巾按入盔甲。

“走吧。”吕临手持着黑布缠身的一把长剑,第一个步入雨中。

32.正兴之难(壹)149.波心荡(伍)170.怒涛(捌)141.回京(拾壹)24.容州之困(玖)203.和光同尘(壹)185.破局(伍)2.楼江月(贰)75.沐猴(拾壹)104.剧变(捌)33.正兴之难(贰)204.和光同尘(贰)111.剧变(拾伍)18.容州之困(叁)52.妙女(伍)162.波心荡(拾)150.波心荡(陆)61.妙女(拾肆)99.剧变(叁)31.容州之困(拾陆)139.回京(玖)73.沐猴(玖)96.正统(拾伍)110.剧变(拾肆)167.怒涛(伍)78.沐猴(拾肆)86.正统(伍)216.和光同尘(拾肆)170.怒涛(捌)113.剧变(拾柒)50.妙女(叁)210.和光同尘(捌)52.妙女(伍)27.容州之困(拾贰)11.楼江月(拾壹)76.沐猴(拾贰)13.楼江月(拾叁)39.正兴之难(捌)8.楼江月( 捌)116.剧变(贰拾)86.正统(伍)221.离合(肆)115.剧变(拾玖)71.沐猴(柒)9.楼江月(玖)64.妙女(拾柒)53.妙女(陆)129.潜龙在渊(拾叁)181.残局(壹)141.回京(拾壹)60.妙女(拾叁)38.正兴之难(柒)217.和光同尘(拾伍)178.枯荣(捌)206.和光同尘(肆)58.妙女(拾壹)26.容州之困(拾壹)175.枯荣(伍)211.和光同尘(玖)132.回京(贰)34.正兴之难(叁)158.波心荡(伍)140.回京(拾)99.剧变(叁)46.正兴之难(拾伍)225.离合(捌)2.楼江月(贰)48.妙女(壹)169.怒涛(柒)59.妙女(拾贰)168.怒涛(陆)24.容州之困(玖)71.沐猴(柒)52.妙女(伍)26.容州之困(拾壹)62.妙女(拾伍)19.容州之困(肆)110.剧变(拾肆)41.正兴之难(拾)158.波心荡(伍)1.楼江月(壹)176.枯荣(陆)75.沐猴(拾壹)3.楼江月(叁)171.枯荣(壹)119.潜龙在渊(叁)186.残局(陆)176.枯荣(陆)46.正兴之难(拾伍)178.枯荣(捌)39.正兴之难(捌)132.回京(贰)46.正兴之难(拾伍)89.正统(捌)60.妙女(拾叁)182.破局(贰)137.回京(柒)143.回京(拾叁)57.妙女(拾)167.怒涛(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