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马、邵、段四家派杨宗益过来说和,等对方走后,方临去往城外厂坊这边,准备更改规矩。
这边主事的人名叫党志显,是通过徐阔老关系介绍过来的,此时召集来做工的人,主动背起黑锅,宣布道:“从今日起,工钱减少……另外,不要钱的肉汤,也是取消……”
这些做工的人,听闻自然一片喧哗。
“这一降,就和其他厂坊一样了,做的活儿还比他们重。”
“不要钱的肉汤也没了。”
“为啥啊,怎么说没就没了?”
……
啪!啪!
方临拍拍手,示意他们安静,适时宣布了两个好消息:“因为一些原因,工钱是降低了些,不过,今后在固定工钱之上,增加激励制度,多劳多得……免费肉汤,也是取消了,不过,我每天私人拿出三两银子,采买粮食菜蔬什么的,补贴食堂……”
听到这话,这些做工的人又是高兴起来,议论纷纷。
“做活儿勤快,工钱就多,应该的嘛!这么算,说不得还能比以前拿的更多些。”
“是啊,方大人每天还拿出三两银子,真是大气,这些钱给食堂,食堂的饭肯定实惠。”
“方大人是大好人啊,不像是党主事,就知道欺负咱们。”
……
方临听着,满意点头,作为大老板,从来都是要唱白脸的,形象要好。
旁边,党志显听了也是满意,作为直接管辖这些做工的人的主事,形象要那么好做什么?就是要凶、要恶,要有威严。
更何况,替老板背锅,前途还能差了?
这些做工的人中,也是有明白这个套路的,但人心自有一杆称,别管你们谁唱红脸、谁唱白脸,只要让他们得到实惠就感激。
于是,这个小小波折顺利过去。
在之后几天,这些做工的人中间,有一个小灶消息流传开来:城中大家族看不惯方大人对他们这些做工的人好,过来逼迫方大人,才让工钱降低、取消不要钱的肉汤。可方大人人好啊,变着法的补偿他们……由此,灾民中对方临的印象更好,对城中这些大家族虽不敢得罪,敢怒不敢言,但却可以不去他们厂坊做工。
其实,在同等条件下,凭借方临更好的名声,大部分灾民都会选择方临这边,这次又经过这一遭,更变相坚定了他们决心。
由此,谷、马、邵、段四家厂坊做工的人持续流逝,来方临这边做工的人愈多,也就是他这边达到上限,不然谷、马、邵、段四家怕是要狠狠吃个亏。
……
面对方临阳奉阴违的举措,马、邵、段三家的反应,就是没有反应。
的确如方临所料,这次试探,若是方临不给面子,他们三家就会联合范家针对,敲打一番;若是方临退一步,让他们面子上过得去,那就算了。
毕竟,方临也不是软柿子,明面已经退了一步,他们没了面子包袱,也不是非要立威。
另外,要说对马、邵、段三家的影响,是有,但谷家受到的影响更大啊!
——他们三家海外生意赚的钱,大多都置田买地去了,谷家拿这些钱,却是兴建厂坊、扩大船队,方临此举,对谷家打击最大。
马、邵、段三家,都在等着谷家出头,和方临斗起来,坐收渔利。
最后,还有一个重要原因,马、邵、段三家没工夫!是的,就是没工夫!
如今,正值灾后,乃是大好的兼并土地的时机,相比厂坊,他们三家对土地更为热爱,真没闲心去找方临的麻烦。
……
谷家。
“怎么回事,那位方大人降低工钱、取消了免费肉汤,怎么咱们这边做工的人仍是持续流逝?”谷家大公子谷士屿问道。
常管家苦笑回答:“大少爷,你有所不知,那位方大人那边,工钱是降了,却推出了一个什么激励手段;不要钱的肉汤是没了,却每日补贴食堂三两银子。”
“岂有此理,竟然玩这种把戏,这不是戏耍咱们么?爹,一定要联络马家、邵家、段家,给对方一个教训。”谷士屿冷声道。
“没那么简单,上次能联合马、邵、段三家,对那位方大人敲打,是咱家危言耸听,说对方势大,若不遏制,恐怕将来会将咱们四家都扫出去,这才一起进行试探……现在,那个方大人退了一步,给了面子,马、邵、段三家就不会和咱们一起了。”谷同仁眯着眼睛。
“是,马、邵、段三家都是递话过来,说打打杀杀不好,和气生财,劝咱们也冷静些。”常管家道。
“真是不足与谋!”
谷士屿见马、邵、段三家拿这话搪塞,冷笑道:“到了这时候,还在勾心斗角?我看他们,不过是想让咱家当出头鸟,毕竟,这事咱家损失最大嘛!”
“屿儿,你能看到这点,就很不错。”
谷同仁点头,斟酌了下道:“这样,咱家也学那位,激励手段、食堂补贴也跟上,先稳住局势吧!”
“不是,爹,那咱家这次就认栽,吃了这个亏,就这么算了?”谷士屿不甘心道。
“屿儿,你记住,什么时候都要利益为先,意气之争要不得。另外,咱家在‘诡田案’后,内部也有声音,想效仿马、邵、段三家,将赚得银钱投入田地……如今,又正是大灾之后,扩大田产的最好机会……”
谷同仁感叹道:“不得不说,那位方大人眼光毒辣,选了一个好时候啊!”
他说着,看向因为自己夸赞方临、愈发不服气的大儿子,想了一下道:“对方也有背景,许多手段不能用,你若是实在忍不下这口气,这样吧,厂坊建设每日需要粮食不在少数,可在这方面做些文章,惠而不费。”
谷家船队规模在城中是最大的,每次出海做生意返回,都要在吕宋等地买些便宜粮食压仓,故而在粮食方面囤积不少,整个淮安府城粮商界都颇有影响,是能影响方临这边的粮食货源的。
“好!”谷士屿兴奋道。
……
这日。
徐阔老急匆匆找来:“方老弟,大事不妙,咱们粮食渠道被断了,我找了好几个关系都没办法,细一打听才知道是谷家出手了。”
其实,真要是小批量采买粮食,也不是不能做到,但那点粮食对各人不少,对厂坊建设就是杯水车薪了。
“徐大哥不必着急,我这里正好有一笔粮食,满足厂坊建设绰绰有余。”方临请徐阔老坐下,给对方倒了茶笑道。
“嗯?”徐阔老瞪大眼睛:“方老弟,以范家在城中粮商界的关系……不从城中买粮,从别地采买,时间也赶不上,没这么快,你从哪里弄到的粮食?”
“杨家。”方临缓缓吐出两字。
他与杨家合作南洋船队,从海外回来,也购买有压仓的粮食,上次杨宗益过来说和,趁势做成了这笔生意,以市价大批量购入了一笔粮食。
对杨家一方,粮食带回来就卖出,省去了售卖的时间、铺面、人力成本;对方临一方,在粮食还稍显紧缺,正常需要限购的情况下,按照市价,购入一大笔粮食,也绝对不亏,现在不就用上了么?
当然,那时候是未雨绸缪,时间稍早,若是放到现在,就算对方肯卖,也肯定就不是那个价格了,要高上一大截。“好啊,还得是方老弟你!”徐阔老知道这消息,也是放松下来,问道:“方老弟下一步打算怎么做?”
“此事已然解决,什么下一步怎么做?”
“方老弟,我还不知道你,伱就不是挨打不还手的人。”
“哈哈,徐大哥了解我,我的确不是。不过,近来我真没打算对谷家做些什么。”
方临说道:“谷家也是有背景的,许多手段用不了,目前更没什么大的破绽,纵使我要出手,能想出的手段,也是以本伤人,两败俱伤。关键谷家底子还比咱们厚……为出一口气,伤敌八百,自损一千,这般意气之争,何必呢?”
“再者,咱们的织造坊正在建设,对谷家出手,对方回击,打出火气,真要使些手段,咱们受损更大。”
他摇摇头:“君子报仇,十年不晚,这次谷家使绊子,先记下,来日方长。”
“方老弟说的有道理,看到方老弟这么清醒,我就放心了。若方老弟刚才说要立刻动手,我还在想如何劝呐!现在正好……”徐阔老哈哈一笑,留下喝酒。
……
这次谷家的出招,方临春风化雨解决,其后,谷家似乎也是觉得方临一方不好惹,保持了克制。
这让留意着谷、马、邵、段四家的方临,稍稍放下心来。
‘如今,不仅是马、邵、段三家,就连谷家,都没放过这个机会,加入了兼并土地的队伍。’
马、邵、段三家想看方临一方和谷家斗起来,谷家没中计,反而去和他们抢土地了,与马、邵、段三家狗咬狗起来。
这种情况下,方临这边迎来了一个短暂的安宁。
‘土地兼并,对大夏自然是大害。失去土地的百姓是一个隐患,另外,等土地兼并过后,土地落在这些大族手中,对江淮之地加税,就是从他们身上割肉,势必会引来反扑……’
只是,这也不好制止。
对大族来说,只要不利用在官府影响力,巧取豪夺,隐没税收,造成‘诡田’,你卖我买,就是蒲知府,也不太好管。
‘罢了,我想这些也于事无补,只要知道目前形势对我有利即可。’
方临摇摇头:‘随他们去兼并土地,我只趁着这段时间,将厂坊建设起来,投入生产,站稳脚跟。’
另外,他最近的确没有太多心思放在这些方面了,随着田萱肚子越来越大,算算时间,生产就在近日了。
……
如今,田萱肚子已经很大了,能做的事情却仍然自己做,甚至,择菜、打水、做饭,帮着方母。
街坊邻居都说方母有福气,这么好的儿媳妇,只是田萱自己,每当别人看着她的大肚子,就会扭捏不安,总是略略弯腰,把肚子一点一点地往后藏。
夏日过去,如今已过了入秋,这日清晨,洁白的雾气像一张巨大的渔网笼罩天地,没有半点空隙。
吃过饭,方临说是去店里走一圈,看下这月账目,然后,就回来陪伴田萱。
他走后不多时,田萱忽然腹痛如绞。
方母看她煞白,连忙过去搀扶住:“小萱,痛的好厉害吧?这是要生了!”
“还好。”田萱顿了一下,说着:“不要去叫临弟,我不要让他看到我这般模样。”
隔壁,满娭毑也是听到动静,去请了胡同口的莫婆婆过来,莫婆婆是很有名的产婆,附近多少人家都是她接生的。
这边,田萱抱着肚子,先是克制着呻吟,继而终于忍不住,疼得翻过来,翻过去,身下有着液体汩汩流出——羊水破了。
“小萱,你要当娘了!生孩子就是这样的,很痛的,等下我喊使劲儿,你就使劲儿,不喊使劲儿,就闭着眼睛抓紧时间休息……”莫婆婆交代着。
方临回来,在外面听到这般声音,连忙问道:“爹,萱姐怎么样?”
“不知道,莫婆婆、你娘,都在里面。”方父说着,脸上也是焦急。
可再焦急,也不能进去,甚至过来的邻居都让走了,因为这边有个说法,多一个人在场,就要多生一个时辰。
足足一个时辰。
“快,使劲儿,要出来了。”莫婆婆说道。
田萱双手扳着床架,不停用劲儿、休息、用劲儿、休息……一用劲儿,看到孩子头发了,一不用劲儿,又进去了。
最后,田萱几乎奄奄一息,头发湿淋淋地贴在脸上,床架子扳动得不停抖动着:“娘、莫婆婆,我感觉不行了,保孩子。”
“小萱,你说什么傻话?”方母哽咽呵斥道。
莫婆婆脸上倒是出奇地平静,她看多了太多难产的妇女,换来了今天的镇定自若,想了下,道:“拿酒过来,烧刀子酒!”
田萱浑身哆嗦,嘴唇青紫,毫不犹豫对着酒一扬脖灌入,心中立即有一团火砰得烧起来。
这时,她感觉自己好似又有了些力气,然后,自己好似被痛苦攥住了,屏住呼吸,牙齿咬的咯咯响,浑身汗如雨下,双手将床架子扳得咔嚓咔嚓响,木床几乎摇散了架。
那般痛疼好似翻滚的波浪,没过几息就到达顶峰,然后缓缓到波谷,就在疼痛的峰谷之间跌宕,后来也没有顶峰、波谷了,只有一种持续而疯狂的疼痛。
田萱痛得意识混沌,声嘶力竭地大喊:“临弟,救我,我要死了!”
——后来,方临听大夫说,人在濒临死亡时会喊心底最亲近信任的人,大多数人都是喊娘,田萱没娘,是方父从别村带回来的,最亲近的人就是方临了。
这时,伴随着一声裂帛声,田萱抓住方母手腕的布撕裂,身下一个瘦弱的女婴坠地了。
由于在母亲腹内挣扎了太久,她几近窒息,落地时暗哑而沉默。莫婆婆经验丰富,迅速剪断脐带,用准备的烈酒消毒,提起女婴的脚倒提起着,对准脚底板啪啪啪地接连敲击了几十下。
“哇!哇!”女婴发出细小的哭声,如小猫一般。
“萱姐!”方临听到声音,终于没忍住冲进来。
“母女平安!”莫婆婆说着。
此时,田萱头上栖落着黄豆大的汗珠,恢复了些神智,没看孩子一眼,只是看向方临:“临弟,我给你生了个孩子。”
听闻这话,两世都鲜少哭过的方临,这一刻,竟泪如雨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