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深夜了,那走廊上静的能听见落叶擦过地面的声音。盘踞的孤雁忽然一下子“唰”的全部飞了起来,在夜空中呜鸣了几下。

元怀正在自己的房中燃烛看书,却看见那窗帘忽然吹开了,门外一个人影闪烁了几下,他心中不安了一会,却听到门外那人道,“小王爷,我是相国派来的,相国让老夫来和小王爷说几句话。”

元怀半信半疑,虽然一直有耳闻相国连修的治国之才,但是从未与此人相识,怎么忽然莫名其妙来找自己,他迟疑着推开门,看见一个老者站于门外,身材不高,穿着官服。

他给元怀鞠躬,出示了相国的金令,说道,“相国让我给小王爷传达一些话,他说小王爷天生聪慧,听完了自然就明白了,有什么想法,相国一定会鼎力相助。”

元怀也没说什么,不过看到金令也就相信了,便把他请进了房间。

夜晚肃杀的风呼啸而来,将数家人家的门窗都吹开了又忽然给吹闭了,远处的落尘被吹得如一团巨大的怪物一般冲过来,这风,好大。

隔着窗户能听到嗡嗡的风声,剧烈的风将把遮蔽了半个天空的“元”家大旗给吹得满满的,那镶着金色底边的黑色大旗,气势磅礴,在这开封已经飘荡了几十年。

那房内的烛火一直燃到了深夜,久久没有熄灭,里面有两个人的身影,影子在纸窗上被拉的长长的。两个人谈话的声音很低很低,低到完全湮没在了这拍岸狂风之中。

翌日,阳光晒进室内,平澜一早就沏了一杯碧螺春,给元椿端了过来,元椿正端着茶,想着些事情。

平澜安静的坐到一旁,她看着柔和的阳光打在元椿的脸上,使得他的脸色难得的温暖,少了那份肃穆。元椿忽然转过头来看着她,不过那眸子似乎还是飘在几千里外的其他地方,平澜莞尔一笑,这该是又是在想什么心事了。

忽然门外有人传报,那下人急急走了进来,元椿看了他一眼,眼睛一弯,调侃他道,“急什么急,又不是你老婆要生儿子了,好好走路不会么?”平澜在一旁则掩嘴一笑。

那人擦擦汗,急忙说道,“不是,王爷,门口来了个女的,悍的很,说要进来找您,怎么拦也拦不住。”

元椿放下茶,一撩袖子,皱眉道,“女人?”

还没说完,一个穿着讲究的女子走了进来,那是一袭墨底红花的长裙,宽大的衣袖垂着,紫檀色的腰间玉带松松垮垮的系着。她发髻高高梳起,绾于脑后,细微的风穿过她额前的碎发,露出一双有着南方女儿神韵的双眸,还有那眸子如清冽潭水一般的两条细细横扫而过的柳叶眉。

元椿看到她心中也差不多对这女人的脾性有点数目了,看似温文尔雅,实则脾气不小。

她身后还跟着一个男子,那男子一身官服,头戴一个束冠,长得也算是眉目秀气。

侯棠一走进元椿的房间,坦然一笑,撩了撩袖子道,“不好意思,你的侍卫死活拦着不让我进来,我只好硬闯了,实在不是有意冒犯王爷的。”

元椿打量着侯棠,心想,这女人怎么从来没见过,看起来也不疯不傻,有这么大的胆子,估计也有几斤分量。

他打量完侯棠后,换了一个舒服的坐姿,一只手懒懒的搭在扶手上,另一只手撑着自己的下颚,他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说道,“有事么?”

侯棠则露出一个大大的微笑,用手轻轻点了点自己的太阳穴做思考状笑道,“元王爷。”那笑容笑的一边的平澜心中都起了毛。

元椿心中也一怔,这女人怎么笑的比那珠花还灿烂,自己和她很熟吗?

他嫌恶的说道,“你叫什么?”

侯棠继续笑道,“王爷不请我坐下么?”

元椿看了眼平澜,平澜连忙上去请侯棠和谢晋入座,并且给他们沏茶。

侯棠撩起裙子就坐了下来,她看了看平澜,发现这姑娘长得异常的甜,不由得多看了几眼,却发现元椿不满的看着自己,她只好说道,“我叫侯棠,王爷可是认识我这号人?”

元椿有些意外,这才重新打量了她起来,她就是侯棠公主?怎么和传闻中有点不一样。这脸这眉这身姿都不似传闻中的那般姣好,倒是这风骨犹胜。

侯棠端起平澜沏的茶,掀起盖子吹了几口然后冲元椿眨眨眼睛说道,“王爷现在知道了?”

元椿立刻起身,做出一副很懊悔的样子,恭敬的做了个揖鞠躬说道,“臣有眼无珠,没有认出公主,请公主罪责。”

侯棠则爽朗一笑,那双眼睛都眯在了一起,和眉毛形成了一致的弧度,她道,“没事,王爷事多人忙,我怎么能强求王爷记得我呢?”

元椿则拱手道歉,“不,臣疏忽了,请公主治罪。”

侯棠心中暗暗骂道,你我都懂,你也不过做做样子,用得着那么麻烦么,还要我说那么多遍。老是推来推去的不累吗。不过她马上上前去扶起他,佯装客气道,“王爷不要那么客气,都是自家人。”

元椿这才抬起身子说道,“不知道公主所为何事?”边说他边打量着这个女人,多看几眼,倒也算长得清秀顺眼,将来也不至于自己吃太大的亏。

侯棠不知道他这些心思,她道,“我自然是有事找王爷。”说完她看了看谢晋,谢晋似乎是接到了指示,立刻上前拱手道,“臣是户部侍郎谢晋,此次相信王爷也有听说,臣奉命和公主去浔阳督粮。”

元椿此刻忽然眼神一凌,泛着暗光,那横眉之上立刻像覆上了千年的冰雪,终年不化一般,冷的人都颤颤的抖着。他点点头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谢晋不卑不亢,继续说道,“臣在浔阳知县府督查,县令张某给臣拟了一张名册,臣发现,张某私自收了数倍的粮草,而其中一大部分运到了王爷这里,请王爷给个交代,这些粮草为何都到了王爷这里?”

侯棠忽然瞪了谢晋一眼,严厉的说道,“怎么说话的,王爷自然是替国家保管这些粮草以免被奸人劫走,你怎么说的像是王爷私吞了一样,是吧,王爷?”说完她笑嘻嘻的瞧着元椿。

元椿看着侯棠,沉默了片刻,侯棠也直视着他,忽然元椿皮笑肉不笑的说道,“我这里从来没有接到过浔阳府送来的粮草。”

那谢晋则一下子眼睛都瞪圆了,他道,“王爷不要睁眼说瞎话了,名册上都写的清清楚楚。”

侯棠一把拍到他的头上,又冲他骂道,“你给我注意言辞,王爷还用得着骗你这种人么?”随后,她又冲元椿一笑,说道,“王爷是替后面把关监督的,怎么变成浔阳府给的了,是么,王爷?”

元椿继续盯着茶盘,看了许久,侯棠和谢晋都没有说话,他这才道,“说了没有。”

谢晋当场暴跳如雷,他指着元椿骂道,“姓元的,你不要给脸不要脸,吞进去的快点给吐出来。”

侯棠又开始揉太阳穴了,这谢晋真不该带他来,竟给他惹事,她又是一个巴掌往他头上拍去,顺便狠狠的对他呲牙咧嘴了一番,随后说道,“以前怎么没见到你有这么臭的脾气,给我出去。”说完就把谢晋给撵了出去。

元椿也招招手,平澜立刻走到他的身边,他挽过她的脖子把她挽到自己嘴边,对平澜说了几句话,那轻轻的话语扰的平澜耳边一阵麻麻的,然后她笑着点头道,“我先带这位官人下去休息吧。”

说完,房内只剩下了侯棠和元椿两人。

此时,元椿不慌不忙的又端起茶杯轻啜了一口说道,“没有其他人了,公主和我大可打开天窗说些亮话。”

侯棠盯着他,“那王爷也要说点亮话才好。”

元椿忽然嘴角翘了翘,侯棠承认那道弧线倒是好看的很,元椿依旧很淡定的说道,“公主要我说些什么呢?”

侯棠一点不废话,她伸出手对他说道,“吞进去的拿来。”

元椿倒是饶有兴致的看着这个胆大的女人,连当今皇上都不敢来问他们元家要东西,她倒是一点不计后果,这刚正的脾气也不知道是遗传谁的,他倒是听说公主素有才辩之色,治国之才,决策之能,这种人通常脾气都很干脆。

他露出一副很为难的样子,说道,“要是我不给呢?”

侯棠则狡猾一笑,“王爷你忘了么?我可是姓侯的。”

元椿顿了顿,暗忖了半响,随即也露出一丝阴冷的微笑,“那又如何?”

侯棠那黑黑的眼珠子一直盯着元椿,在他脸上转来转去,她道,“王爷什么事瞒得过我们侯家?”

元椿眼眸一暗,厉色即现,“你在威胁我?”

侯棠谦虚道,“不敢不敢。”

元椿冷笑几声道,“公主倒是很有勇气。”

“过奖过奖。”

元椿见她这幅敷衍之态,不由得换了一副口气,“将来都是一家人,何必呢,公主。”

“什么一家人?”侯棠被他这么一说忽然懵了。

元椿的眼眸在她脸上绕了一圈道,“公主越是这样逼得我那么紧,我就越想快点和公主成为一家人,公主你说你这样值不值呢?”

侯棠立刻警惕说道,“什么一家人,说清楚。”

“公主不如回去问问皇上。”

侯棠冷眼瞧他,道,“这事容后再说,粮税呢,交不交?”

“我说了我没有。公主信也好,不信也好,臣都不介意。”元椿耐心十足,死活就是不承认,反正他有的是时间和这个公主搅合。

“我回去会告诉皇上。”侯棠气的牙疼,她磨着牙说道。

元椿似乎觉得很好笑,他道,“这句话你和大宴所有人都能说,但是唯独不要对两个人说,因为那是没用的。”

侯棠凝眸看着他,她早就知道他不怕宴容辞,宴容辞能动他们元家早就动了,哪里用得着等到现在,宴容辞不敢动的两个人,“你和连修。”

元椿赞赏道,“公主还是明眼人。”

侯棠则不削一笑,“你还真的一点都不怕连修呢,可是你似乎不知道,很多事,我知道的,他都知道。”

侯棠看到元椿的眼眸忽然冷冷的刮过自己,她笑道,“别这样看着我,又不是我告诉他的,连修这人连我都搞不懂。”

元椿瞧了她片刻,忽然神情轻松了下来,他也笑道,“公主总是说,知道这个,知道那个,公主你就那么喜欢故弄玄虚?”

侯棠展颜,眼中光晕闪动,“这几年,王爷你私下吞了多少私财,多少粮草,去年,你借皇上让你清点旧部和年老部下的缘由,将整个元氏老一代和元震老王爷的那些人全部换成了你的亲信,现在谁还敢说元家是他元震的儿子元怀的?王爷你这么做,是不是有些操之过急了。”

元椿脸一沉,却还是深藏不露道,“那些老臣都老了,是该回去颐养了,我体恤旧部也被你说成有恻隐之心?”

侯棠似乎并不介意他的解释,她收回目光继续说道,“那么,老王爷元震之死呢?”

侯棠说这话的时候,那些门外刚才走过的人声,说话声,鸟鸣声,似乎一切都停止了,只剩下元椿深邃的眼神,深不见底,看不出喜怒,他直直的瞧着侯棠,似乎那目光穿越了千山万水,直戳的人心隐隐发烫。

侯棠被他看的有些后怕,潜意识觉得那眼神仿若那荒山野林中的血盆大口,只一瞬就能把她给吞进去,然后咬的连骨头都不剩下。

但是她还是强忍着一丝不安说道,“王爷,需要我再说下去吗?”

那蝉鸣丝丝入扣,绕着耳骨一寸寸侵入,仿佛一瞬间那就是在心底发出的嗡嗡之声,和着心脏的跳动,一下一下,越来越痒。

侯棠,本来我还有所犹豫,现在,这一切都是你自找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