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就真不打算和别人告别吗?
南湘坏心眼的笑。
徐思远刚才观望周身, 却并未发现还有谁刻意为她而来。此时这端木王女又这样说道,容不得她再次生出观望期待之心——你可也来了?
沸腾的码头间仿佛凭空生出一个人来,不知从哪里钻出来了一个老者, 一身粗服布衣, 卑微普通。虽不是蓬头垢面, 打扮却委实朴素简单。
南湘一顿, 偏过头去以袖子遮目, 不堪入目啊不堪入目——
徐思远却不觉陌生奇怪,惊愣之下的笑意竟越发扩散,面对着这个不知从何处钻出老者一时忘情, 竟疾步前去,牵住了他的手。
那一双手, 也是一双鸡皮斑驳的手。只是, 别人十个指头齐全, 偏偏他就只有九指手指。
漏了馅。
徐思远觉察到自己忘情行为,又忙向后退却两步, 却还是忍不住满心的惊喜之情,笑意弥漫,“憨园,你也来了?”
面皮依旧,他依旧带着一个面具, 潜伏一边不言不语。
他这此装扮的是个穷酸老头, 遮住了平时锋利的言行, 嚣张的举止, 也不再精心打扮成花容月貌, 他就这样扑扑簌簌,皱纹满面, 一副老态的来了。
见心上人不追求美到让人耳目生眩便罢了,有谁会刻意追求丑陋呢?电灯泡南湘摇头可惜。
憨园看着面前难得失态的徐思远,慢慢扬起一抹笑来,“怎么,我就不能来?”
“你啊……”徐思远一听这种呛声,便知确实是憨园无疑了。
虽说如此,可能见着也是惊喜了。徐思远明知她的船已经到达,却还是舍不得释手辞别。
艄公远远招呼道,“往北面走了啊,往衢州,锦州去的客官加紧啊——”
拉长的声线遥遥飘过来,憨园瞅了一眼停靠的船只,抿嘴笑,“船都到了,你还不走,莫不是要等船走了你才自个游回去?”
徐思远还是笑,“确实要走了。徐思远告辞。”她抱拳,已是第三次行礼了。
南湘回礼,见憨园依旧站在身边没有相送的意思,忙推推他,“你怎么不送送人家。千里迢迢,以后要见可就远了。”
憨园不言语,只抬起一颗故意装老,却依旧黑白分明的眸子来白了南湘一眼。
南湘一腔好意受挫,耷拉着脸自个一边去不提。
徐思远本已走了几步,此时又犹豫着反过身来。憨园停留在原地目送她离开,见她去而复返不知何时,便问道,“怎么了,有什么东西遗漏了?”
艄公已在催促,憨园也着了急,“来不及了便算了吧。还不上船去。”憨园催促道。
徐思远深呼一口气,看着面前这个身量高挑,却故作老态弯腰驼背的家伙。他现在可算是着急了,情急之下,背不驼了,腰不弯了,垂垂老矣的模样也不装了,可你装什么呢,你什么样子,我都觉得好,看着便欢喜得不得了——
憨园着急催促,徐思远看着他愈急却愈安逸,她安静的看着他,语气也平和,仿若家长里短的安详平静:“你要好好照顾自己。下次,别再冒险了。”
憨园一愣。
——你要再冒险闯到别人床上去,指不定就把你怎么样了。你以为,个个都是我这样的良善人么。
徐思远细细将其影摄入心中,牵念不愿释怀,也不愿就此付诸于雨水之间,可这股牵念没有由来不知去处,究竟是什么?这趟赴死之旅她坦然面对,天生疏阔心性不明情意委婉曲折之道,她梦醒之间何曾想过私情,如何知道竟遇上了这么个人。
没心没肺,天生一段倔强,没有半点真心。怎么就遇上了这么个人。
可就是这双难得怔楞懵懂的眼,却让她在突然间恍然明白。有些话说不说又有什么打紧,是否明白亦没有关系,有缘相见,更得此相送,便是千千万万的惊喜。
从此天高云淡,绿水青山。
憨园看着面前人愈发舒展的眉眼,心中着实莫名。
*** *** ***
“我走了。你好好照顾自己。”
临别时,徐思远淡淡说来。
微顿,憨园也淡淡回了一句,“你也保重。”
徐思远又仔仔细细深看了憨园隐藏着的面容轮廓,突然畅怀一笑,“走了。”
长袖翩翩,她大笑转身离去。
船影远去,身边虽然还是一片喧闹,可那个人已经不在此处。
憨园停留不动,没有离开的意思。
南湘也在旁边陪着,满目长空,帆影浓密,船只来来往往不绝。
满目繁华,你我送友人离开。南湘最后一次问憨园,“说真的,你若想跟她一起去锦州,我现在就给你准备船只,打点行囊,随时可以出行。”
她语气认真,不是顽笑。
她不介意,甚至非常期待有人做一个先行军,替她先在那打点打点,方便以后投奔。所以,憨园同学你若真想学红拂玩场夜奔,她只有鼓掌欢迎的份。
不料这个憨园却不给南湘这个机会。
他语意坚定,只一个字,“不。”
“你真确定?”你不是如此爱慕,所以才纠缠她的嘛,现在给你了机会,你还耍矫情玩拒绝?南湘内心八卦,红娘之心受挫有些不爽。
憨园含着微微的笑意注视着徐思远孤船疾驰,愈来愈远的身影,只有水雾远去的烟尘如轻缓弥漫,而他的笑意一如雾气,轻且淡,“我确定。”
锦州好。徐思远也是好的。只是他还有无尽的牵挂。
那个人还在这里,他又岂能远去。
*** *** ***
送别徐思远,算是武举这场戏最后的一个结尾。寥寥述来,一缕烟一样散去。
现在迫在眉睫,好似利剑悬刺头顶的,便是与国风联姻这件事。
一局博弈,谁主沉浮。南湘能否出城,逃避天涯,做个逍遥一隅,坐食俸禄的藩王,这是必经的一步。
圣音律历上写得明明白白。与国风定下的婚约也是清清楚楚。本应该是水到渠成的事,偏偏老丞相不情愿,南湘她身份尴尬,主动求娶又会被那有心人故意阻碍,——说的就是那啊女帝陛下。
一时竟卡在此处,不上不下,不进不退。
南湘被困此局,无心吃睡,谢若莲给出的法子剑走偏锋,偏偏没有可行性。与国风结亲,看起来似乎有所松动,却又无法确信。南湘本想再登国母府,朝老丞相亲自询问,再次商谈是否有转圜之处。
结果她行至门口,刚一叩门,就被管家笑眯眯的请了出来。说是老丞相携带家眷出城去郊外别墅修养去了,王女改日再来。
南湘又修信给国风,坦荡大道走不了,她还可以偷偷走小道嘛。杏按照老渠道偷偷想递进国母府,谁想往常一向通畅的道路竟然行不通,她埋在丞相府里的棋子被移到外院去做收拾柴火的粗活,而早已被买通了的国风贴身小厮这次也不之所踪,听府内传言,说是偷窃公子玉石器具,被扣押至柴房,不让出来了。
条条大路都被堵死。南湘只得叫身旁暗卫,替她送信给暂时居住在郊外庄园里的国风,不知他会怎么说。
送信都如此艰难,怎生了得,这不是隐讳又明了的透露了老丞相的态度么。人家就在那,一堵二防三拒绝,扭捏姿态化成中文也就五个字,——“伦家不愿意。”
南湘垂头丧气,倒在书桌上。
这一周里事儿不少,送走了徐思远,不见了国风大少爷,南湘过得极其郁闷。偏偏来自宫中的一声宣旨,却让她重新燃起了希望的星星之火。
正如凤后当日所言,——“后臣隔几日便要接见诰命夫婿们,何不妨让诰命夫婿带上他们适龄的小姐公子们一同觐见,与宫中荟宴。那时陛下更可宣来国风,细细询问才是。”
果然见后宫热闹,男人们托儿带口,浩浩荡荡奔赴宫中来。
有诰命的大臣正夫,携带适龄的小姐公子,齐聚宫中。国风自然是要到的。
这岂不是可以明目张胆的相见了?南湘窃喜,小人得意之时不忘嘲笑满腹奸诈诡计的女帝:
——陛下,你刚棒打鸳鸯,立马就要转行当红娘?